大頭馬,1989年生,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謀殺電視機》《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長篇小說《潛能者們》。即將出版小說集《九故事》。《謀殺電視機》被改編為同名話劇。曾獲第二屆豆瓣徵文大賽虛構組首獎,第四屆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大賽首獎,第十二屆澳門文學獎首獎,第一屆《鐘山》之星年度最佳作品獎。作品散見於《收穫》《小說選刊》《花城》《小說界》《上海文學》等。
如若沒有想清楚小說的全貌,
就不太會動筆
吳松磊:作為你的讀者,我感覺你的風格非常多變,不知道這是否準確?比如一些小說是非常類型化的,像《白鯨》《潛能者們》,另一些則比較像「嚴肅文學」,比如《賽洛西賓25》《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還有一些是比較實驗性的,像《了不起的蓋茨比》《赫索格》,你是如何處理這些不同類型的小說的?
大頭馬:我覺得你說得蠻準確的,但是也有很多讀者會覺得其實都是一種風格,這點我也不好講,畢竟客觀上我沒法以純粹讀者的視角來讀自己的小說。很驚訝你竟然看了《潛能者們》(真的看了嗎),這部小說確實完全就是一部類型小說。但《白鯨》不算類型小說。其實無論是寫類型小說還是所謂的嚴肅文學,都是出於個人的閱讀趣味引發的寫作偏向。我小時候比較愛讀類型文學,比如推理、武俠,包括許多日本漫畫,再有後來的科幻。嚴肅文學反倒是高中以後才開始讀的。現在依然會廣泛閱讀各種各樣的小說作品。從寫作技巧上說,類型文學和嚴肅文學都各有各的難點,每一種成熟的類型文學均有其文學史脈絡和技術,譬如推理文學,從黃金時期(阿加莎·克裡斯蒂、埃勒裡·奎因等)、硬漢派(達希爾·哈米特、雷蒙德·錢德勒)至日本的本格(江戶川亂步)、新本格(島田庄司)、社會派(松本清張、宮部美幸),每一國家、每一流派都有他們的一套寫作標準,這個標準甚至是非常嚴苛且有具體條文的。推理和科幻是我閱讀比較多的類型領域,其成熟程度和衍化程度也令人印象深刻。這需要非常多的傑出作家不斷迭代,以及市場的持續接納才能形成。中國惟一有類型小說氣候的就是武俠,然而逐漸式微,這是比較令人遺憾的事情。嚴肅小說相比而言會顯得沒有邊界,其實是有的,但這個邊界是模糊的,它有一個整體的邊界和一個個體的邊界,需要個人在這兩個邊界內自己摸索。並且,不同於類型小說,它沒法在一個具體的框架上進行創作。但具體到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就沒法回答了,只能說,看悟性吧……
吳松磊:你在開始創作一篇小說的時候,會有大概的結構規劃嗎?比如要寫多長,會是一個什麼氣質和類型的故事。換句話說,支持你開始寫一個新故事的創作動機通常是什麼?
大頭馬:動機各種各樣,每個寫作階段也均不相同。譬如最開始寫作的動機可能是源於一種情緒、一個念頭、一個題目、一個意向。但越往後寫,下筆會越謹慎,如若沒有想清楚小說的全貌,就不太會動筆,甚至動筆寫完之後再重寫一遍。具體而言,從實踐角度考慮,長篇小說必然是要提前規劃的,可能有寫劇本的經驗作為鋪墊,曉得兩三萬字以上的小說,不能隨便寫寫,否則到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境地,就會很痛苦。而且,中長篇小說必須要有結構,類似一個工程,得先做好架構。此外,對現在的我來說,無論一個故事最初的動機是什麼(它更多是一種直覺),我都會儘量把這個故事想明白、想具體,然後才會想它大概是個什麼體量的小說,或者說,最合適的體量是多少字,在這個過程中,也會考慮它的風格氣質等問題,才會開始動筆。
所謂特別的技巧,
其實就是耐心
吳松磊:在你的閱讀史中,有沒有什麼作品影響過你的創作,或者有什麼作品是讓你覺得特別酷的?
大頭馬:很多,有幾本書是我這麼多年以來會不斷翻看乃至買過很多本送給朋友們的,比如《失明症漫記》《黑匣子》《萬曆十五年》《拉格泰姆時代》還有朱文的短篇集等等。有些小說未必影響了我的創作,只是單純覺得寫得好,譬如《黑匣子》,感人肺腑,但這種抒情性極強的文本是我不太會寫的。薩拉馬戈的小說一直影響著我的寫作,去年讀到他新引進的譯本《死亡間歇》,覺得比《失明症漫記》還要好,在書上做了大量的批註。可能因為我閱讀和寫作都比較早,寫到現在已經很難說是受到哪部作品的影響,這種影響可能是早期發生的,這兩年進行「九故事」寫作計劃的時候,有些經典小說是我完全沒有讀過的,讀過之後也談不上喜歡,但是會強迫自己進行寫作訓練。
吳松磊:我也比較好奇你寫作過程中的調整和修改,比如《白鯨》的初稿和二稿間隔了20多天,這20多天你會對文稿做些什麼呢?有沒有哪篇小說是寫著寫著發現不對勁,做了大調整的?
大頭馬: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和很多作者一樣,完全不會重讀和修改。現在一個稿子則會進行至少五六遍的修改。《白鯨》比較特殊,只寫了兩稿,一是比較長,重讀和修改都要花不少工夫,二是自己比較滿意,不滿意的部分也暫時囿於筆力不逮,無法寫出更好的部分,第三就是這個小說我寫和讀,都覺得挺難受的,所以不太想再去碰它。初稿寫完時已經情緒崩潰過一次,過了半個月才緩過來,二稿的修改也僅是出於某種職業素養的修改,改了改其中的硬傷部分(比如錯別字之類的)。因為寫小說還是比較耗費精神的,所以一般寫完一稿後,都會緩一段時間再改,這樣也比較容易有一個客觀的視角。每次改稿都會間隔一段時間,再加上很多因素的影響,比如小說要正式發表或者要出書,都會再讀再改,這個比較隨機。很多作者對改稿有畏難情緒,是覺得過去的自己寫得不夠好,我在這方面問題比較小,因為記憶力很差,大部分小說寫完了都完全不記得寫了什麼,重讀的時候就會覺得,還蠻津津有味的……如果有小說寫著覺得不對勁,需要進行大幅度的修改,一般來說,我會重寫。不過這種情況好像只發生過兩次,一是《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這個小說我寫了四遍,因為真的不知道怎麼寫,最終寫出來也不滿意。二是沒有發表過的一個中篇,大概7萬多字,一直想重寫,還在做準備。
吳松磊:你現在的長篇作品好像只有《潛能者們》?剛剛有聊到結構的重要性,可以再具體講講如何搭建一個故事的結構嗎?除了結構以外,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技巧可以保證你順利地完成長篇?你還有新的長篇計劃嗎?
大頭馬:雖然只寫了一個長篇(其實是兩部,因為這個還有第二部),但是這些年來我寫了巨多的影視劇本,它們無一例外均是「長篇作品」,在影視領域,你必須要一步一步來,首先要想好(經過無數次開會)整個劇作的故事,電視劇/網劇的體量基本都是在10集以上,也就意味著均是幾十萬字的作品(45分鐘一集的劇作一般最終腳本在15000字左右,還要算上每一步所做的大量文字工作),然後要撰寫整個劇集的故事大綱、分集大綱、每集分場大綱、每集劇本。這摧毀了你的惰性。更別提每一次甲方提出的修改意見,很多時候是全面性的重頭再來。這種殘酷的訓練逼迫你在進行任何一項需要耗費數月以上的工作時,必須小心謹慎。結構其實是最不重要的,它們無非是一種形式或形式的轉換。但必須要有。大概的思路是,當你決定將一個故事寫成長篇的時候,你就要將這個故事進行大致的劃分,很複雜,但也不難,只是空洞地來說會比較無的放矢。中國作家我建議去讀莫言,他的結構性意識很強。所謂特別的技巧其實就是耐心,像寫一個劇本一樣,先寫小說梗概,再寫分章節大綱,做得更細緻的話,可以(像我一樣)去用一個表格寫出每個人物、每條線索在每個章節的行動、情節點等等。保證順利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儘量在動筆寫具體文本之前把大綱做得越細緻越好,仿佛它已經在你的腦海中成形了。新的長篇計劃是有的,而且有許多……只是還在準備中。
探索新的東西,
應該是小說家的創作動機
吳松磊:寫小說好玩還是寫劇本好玩?我讀《到燈塔去》的感覺是有點套路化的,似乎沒有你其他作品裡的新鮮感和實驗性,是因為劇本這種體裁有太多限制嗎?
大頭馬:《到燈塔去》是一個目的性很強的小說,包括在此基礎上改編的舞臺劇劇本。就是為了拿獎。我的一部分小說均屬於此類作品,是為了迎合/適應某種規範而寫的。這沒什麼好說的。就像寫託福作文一樣。從題目看你讀的似乎是《到燈塔去》的劇本,那確實是一個更加「套路化」的作品,因為劇本本身就比小說要形式化一些。而且無論是寫這篇小說還是劇本,都只給我留了為數不多的時間,幾乎是以極限的狀態完成的,只能以最熟練的方式去寫。
吳松磊:你覺得你的作品有母題嗎?我自己的感覺是,你的作品總是會有故事之外的,基於敘事結構的遊戲。比如《白鯨》的敘事結構似乎有刻意設計的盲點,類似推理小說裡常見的「敘事性詭計」,而《賽洛西賓25》和《一塊麗茲飯店那麼大的沉香》都有關於「元敘事」探索,這些在中國當代的嚴肅文學作家裡是比較少見的。探索新的故事結構會成為你的一個創作動機或者線索嗎?
大頭馬:探索新的結構/形式/風格/氣質等等關乎小說寫作中的每個元素的問題,都應該是一個小說家的創作動機。就我自己而言,好像前些年一直是在懵懵懂懂的摸索中,尚且意識不到某種具體的寫作方向。現在也僅僅是有了一點光亮,感覺好像有一點會寫小說了。其實還是不太會寫。對於這個事情我的感覺是,在寫之前或者創作的過程中,你很難去告訴自己,我即將要寫的這個小說有什麼明確的主題、是關乎什麼方面的探索,這些都是在寫之後別的人告訴你或者你不得不去回答這類問題時(比如現在進行的這種問答)才會去思考的。具體而言,每篇小說寫作之初和寫作過程中我考慮的問題都不太一樣。比如《白鯨》,我在關於它的創作談裡提到了一部分,最開始是聽到了一個具體的案件。在深入接觸這個案件之前,我大概已經形成了一個思路,就是要用信件的方式去寫這篇小說,但寫信的人是誰、寫信的內容是什麼,我還沒有一個清晰的答案,這些都是在做準備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賽洛西賓25》倒是有一個比較明確的主題,但不太方便公開講述,且最終寫成的小說,也極少有讀者真正領悟了它在寫什麼,在某種程度上,它和《一塊麗茲飯店那麼大的沉香》都屬於私小說,夾雜了過多的私貨。我倒是完全沒有把它們作為敘事形式上的創新類的小說來寫,好像是不知不覺就寫成這樣了。如果要講一篇小說是如何成型的,用《到燈塔去》來舉例比較合適,因如上所說,它是一個有目的的作品。當時是為了去拿澳門文學獎,規定必須要以澳門做主題。澳門我只在多年前去過一次,純粹屬於遊客觀光性質,沒有留下太多深刻印象。想到要以澳門為主題,首先在腦海中浮現的是賭場、多族裔、回歸等等宏觀關鍵詞,當時還想到一個有恐高症的朋友跟我講過他為了克服恐高去澳門塔蹦極的事情,澳門塔自然也是澳門Highlights之一,便想如何把這些關鍵詞用一個故事表現出來。在寫作這件事上我比較偏向實踐派,因為所知有限,光靠憑空幻想或者從書本中尋找答案未必有效,在還沒有想出這個故事是什麼的時候,我再次前往澳門,約了各種各樣的當地人見面聊天,後來,在同他們的聊天中,故事就逐漸成型了。最關鍵的一部分就是一個澳門的朋友告訴我2017年颱風天鴿的背景,再加上其他朋友的講述,這個故事就越來越清晰了。這些聊天其實沒有任何目的性,就是普通的朋友聚會,但是許多殊途同歸或和而不同的信息會藉由不同成長背景、不同價值觀的人表達出來,當我最終去寫這樣一個小說的時候,它就並非是我虛構的,而是建立在真實語境之下的某種非虛構,我需要做的只是修剪使其符合「小說」的規範而已。這大概就是我所說的好像慢慢摸索到了小說的一點點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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