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歲,喝著啤酒、看著棒球比賽,突然得到神秘的啟示,寫出了《且聽風吟》;30歲獲得了「群像新人獎」;32歲決定專業寫作,一直以來被稱為「諾獎陪跑健將」,他就是村上春樹。村上春樹是日本文壇中的另類,更是日本文學斷層中崛起的異類,他既不推崇傳統小說,也不欣賞大江健三郎、三島由紀夫等觀念為重的現代名家,甚至對日文本身都有牴觸。
但村上卻代表了二戰後出生的新一代日本人,深受歐美藝術家的影響,愛好爵士樂,愛用極具想像力的語言描繪出物質化都市的虛無感,用異類世界的奇幻補足都市靈魂的存在感。所以,他的作品腦洞大開,極富有後現代主義特徵。
據說《挪威的森林》剛開始發行時封面上本來是「百分百的村上春樹寫實主義小說」,後來出於促銷的考慮,改成了「百分百的戀愛小說」,在「愛情」這個淺顯的層面上,讓書迷們津津樂道的問題是:渡邊是更愛直子,還是更愛綠子?
但是,當我們把注意力停留在文中所表現出的青春期愛戀時,卻恰恰忽略了書中深層次的文學意義。即當下日本的精神困境。而《挪威的森林》將這種日本「精神困境」發揮到了極致。而村上也給讀者給出治癒之法,這些秘密都隱藏那看似與世隔離的人物表現中——
01戀愛也只是掩蓋迷茫的工具
一般,提起《挪威的森林》,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性與死。若只看一遍,留下最深的印象多半就是三個年輕人之間的並不複雜的愛情糾葛。但若我們仔細研讀,便可透過渡邊的兩次戀愛,來感受到當下日本特有的迷茫。
①直子—以死向生,用生命交付迷茫的困境
渡邊高中時代唯一的好朋友名叫木月,而直子最初是木月的女友。但,木月來不及過完青春期就選擇自殺身亡,仿佛把自己祭奠給了青春一樣。
木月的死,無疑給渡邊和直子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傷,兩人做出了一樣的選擇,那就是逃離這個地方,到了沒有熟人的地方上學。
一年後,渡邊和直子在東京街頭偶遇,這時的直子清瘦、嫻靜、靦腆,在直子20歲生日的晚上,直子突然間將一直以來壓抑的情緒爆發,狠狠地傾訴了幾個小時,也就是這晚,渡邊與直子用肌膚之親確定了戀愛關係。
而在那之後,直子卻不知去向,幾個月後才回信給渡邊,說她住進了一家深山裡的精神療養院。
渡邊去探望時知道了直子更為久遠的秘密。兩人也無法用正常的方式做愛。直子說,和她交往會拖累渡邊,但渡邊決定要等待她好轉,因為渡邊相信還有未來;但也正是渡邊對直子的救贖,徹底把直子推向死亡的深淵。
木月的死,對於直子來說是迷茫的,她不明白為什麼木月要選擇這種方式離開她。她不知道該如何走出木月帶來的痛苦之中。
初戀是最美好的,也是最刻骨銘心的,所以她更難走出這個困境,而當渡邊越靠近她時,她會越害怕再次失去,直到最後,她只能選擇逃避,選擇跟姐姐一樣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渡邊與直子的愛情更像是瑟瑟發抖的冬天抱團取暖的兩個個體,直子愛的依舊是木月,她為了逃離木月帶給自己迷茫的困境選擇渡邊,而渡邊此刻認為愛的是直子,其實他內心深處一直渴望的是直子完美的身體罷了。最後,直子的死,既是直子的解脫,也是渡邊的新生。
②綠子—現實世界活力四射的紐帶
綠子的出場,和直子都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對比,綠子明豔、活潑,話也很多。讓人有種錯覺就是:和綠子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會感到開心,都會感到活力四射。
綠子和渡邊其實是門當戶對的,書中綠子談起她父母是開小店的,但卻硬要把她送進貴族學校念高中時,讓我們可以直觀感受到,其實綠子和渡邊在家境和對孩子的教育觀念上是很相近的。
渡邊與綠子在一起後,就是很純潔的愛情寫照,不僅兩情相悅,也不必背負同樣沉重的回憶。綠子其實也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也經歷了母親死亡、父親重病,但她面對死亡的心態和渡邊、直子不同。她依舊積極向上,對生活充滿希望,所以,也更渴望得到更多的愛。
渡邊和綠子第一次接吻溫柔而安然,第二次大雨中的接吻充滿了偶像劇的氣息,更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與其說渡邊需要綠子的愛,倒不如說,他更需要那種和現實世界活力四射的紐帶。
但,這個經濟膨脹、人心空虛、理想頹廢的年代,由於直子的存在,他猶豫不決,對愛充滿了迷茫,所以,也在一次次的拒絕中把明媚動人的綠子一次次推向遠方。
③迷茫歲月中的戀愛也有動人的一面
小說的開頭,37歲的渡邊在飛機上聽到一曲《挪威的森林》,這個很容易被忽略的開頭,恰恰是整部小說的初始原點,奠定了感傷、懷舊的氛圍基調。它所懷念與感慨的不只是一個少年青春期的戀愛故事,更是用直子的迷茫,渡邊的迷茫涵蓋了六十年代末的日本整個社會所特有的迷茫。
同時這裡的渡邊,也帶有村上春樹本人的影子,寄宿學院讀戲劇專業的渡邊,大概就是村上在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戲劇科的經驗為原型的。
「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存在過」「男孩在睡夢裡感覺女朋友的房間像挪威的森林一樣神秘、無邊無際,醒來卻發現房間空空的,不見了女友美麗的身影,房間像森林一樣孤寂,昨夜的一切宛若一個美麗的夢,男孩在茂密的森林深處彷徨。」
這首歌《挪威的森林》村上說它是一支「靜謐、憂傷,而又令人沉醉莫名」的曲子,曲中那夢境般的虛無感,可以說是村上印象中的青春期的氛圍,也可以說是日本整個六十年代的象徵。
當時,嬉皮文化對日本產生重要的影響,並且日本國內的反美情緒高漲,同時也爆發了安保運動和「全共鬥」學生運動。村上在一次訪談中曾說過:「60年代末期或許是一塌糊塗的年月,但拼命活著的實感還是有的……時至如今,的確有打動人的地方。」
就如同,書中的這兩場戀愛,雖然經歷過迷茫的困境,但直子的以死向生與綠子的積極應對都令我們無比動容。
02與現實隔離的阿美寮,才是治癒精神的聖地
直子所在的療養院——阿美寮位於深山中,風景優美,像遺世獨立的桃花源,是當下日本社會的反面鏡子,這裡沒有時代感,也沒有浮躁、沒有功利,有的就是輕輕鬆鬆的種種蔬菜、看看書、聽聽音樂。
但是,這樣的環境中,阿美寮裡卻住的都是精神病患者。這可以看出村上春樹試圖傳達出一種回歸自然,才能拯救自我,治癒迷失的精神。
「他們害怕因缺課過多而拿不到學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麼解散大學,想來令人噴飯。如此卑劣的小人,唯有見風使舵、投敵變節之能事。」「這幫傢伙一個不少地拿到學分,跨出校門,將不遺餘力地構築一個同樣卑劣的社會。」
書中的這段描述,暗示出渡邊對大學教育的消極應對,校園變成了培養無聊、忍耐、自我學習的地方。而阿美寮這個被現實社會認為反常的人們卻過著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無憂生活。
渡邊前前後後看過直子兩次,在這兩個晚上,渡邊聽直子和她的病友玲子追溯往事,不僅看到了直子月光下的身體,同時也經歷了白天歌唱、登山、餵兔子等等沒有時代特徵,輕鬆治癒的生活瑣事;
然後,村上立馬對比回到東京後的景象,街巷裡紛雜的人和事、成人用品店、以及口吐飛沫講述自己如何泡妞的老闆,這樣的二元空間下產生了強烈的對比:現實隔離的阿美寮的與現代東京城中的生活相比,是多麼的質樸,純淨。
也正是有了二元空間下的對比,村上所想表現的抽象的哲學思考才有了具體的依託:在小說人物眼裡,所謂的「存在的不存在感」,具體而言就是城市的醜陋現實,而「不存在的存在感」則更接近於理想化的山中世界。現實的不堪也讓我們明白,與現實隔離,才是我們治癒精神的聖地。
03救贖他人才能成就自我
渡邊有個大學同學永澤,當時想要去外交部工作,永澤說:「自己只是把這事兒當遊戲,並不是偉大的人生理想。後來永澤通過外交部的考試,即將成為外交官。」當他們談起婚姻與事業,永澤世故地說:「不公平的社會同時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會」。永澤的犀利,急功近利,這是渡邊無法反駁但卻也無法認同的。後來,有一次永澤邀請他和女友初美吃豪華晚餐的時候說到到喝酒後交換女伴的事,在初美的追問下,渡邊坦承:「如果沒有體溫那樣的溫暖,有時就寂寞得受不了。」
三人其實在人生觀、自我認知方面都是有著很大的分歧,以至於我們可以看到後面的結局並不好:初美與永澤分手後,很快與別人結婚,但婚後兩年就割腕自殺了,渡邊在十年後仍然為此心如刀絞。但同時他意識到,初美打動人心的地方也是自己「自身的一部分」,是「少年時代從不曾實現而且永不可能實現的憧憬」。
也正是永澤這個人物的出現,反而讓渡邊去思考自己以及綠子的父親等等這類「平凡人」的人生。另一個層面上,也是渡邊通過他人來逐漸的認識自我,成就自我。所以,若說這是一部成長性的小說,其實也不為過。
書中,還有一個人物,對於渡邊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玲子。在直子離開後,將她的衣服留給玲子。以至於,在小說的後面,玲子儼然是直子的化身。
玲子到東京,一直都是穿著直子的舊衣服,她把直子自殺的情形講給渡邊,一邊回憶著直子,一邊聽著披頭四樂隊,也算是簡單的給直子辦了一場葬禮。也就是在這一夜,他們盡興地做了四次愛,把壓抑許久的情緒統統釋放。
這晚,他們藉助直子這個媒介,不僅建構出一種確鑿的、嶄新的人際關係,同時也完成了兩個人對自我的救贖:渡邊得以正視以摯友之死為分水嶺的青春期,也告別了遲疑和迷茫,更認清了對於綠子的感情。而玲子也將告別漫長的山中歲月,下定決定回到現實生活,重新和家人們在一起,尋找幸福的定義。
《挪威的森林》最後也告訴我們,在當下這個迷茫的社會環境裡,不能固步自封,自我封閉,唯有敞開心扉,救贖他人,才能完成自我的最終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