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好的藝術品都必須有意味!
《一百塊大洋》裡這個故事我聽了多年,越聽越有意味,越想越有意味。什麼意味呢?人的意味!
人的物質部分就已經很複雜了,而超越物質複雜的精神部分更是永遠讓人說不完的秘。
小說中的故事只是一個必需的載體,小說要抵達的目的是通過有情趣的敘事方式進入人的內心世界從而展現其複雜的精神世界的燦爛之美。這也將是小說日後謀取長期存在而讓其他新媒體所難以取代的本事和理由。《一百塊大洋》裡的故事一點兒也不複雜,但其主要人物明發的精神世界被他所處的現實、情感和文化取向弄得複雜而震撼。新中國成立之初,解放軍進入大湘西雪峰山區消滅數百年來未能消除的匪患,他當然不會敵視剿匪,但要剿滅的匪首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問題就複雜起來。他的湘西人重情重義的內心世界也漸漸地顯露出了難以調和的矛盾,他甚至說假話欺騙解放軍。而當他目睹年輕的生命一個一個在他匪首兄弟槍口下血淋淋地倒下時,他那湘西人的內心世界開始搖撼,善惡之分開始顯現,為了不死更多的人,他開始「反水」。他設下精密圈套除掉了匪首兄弟,他的內心裡又義無反顧地背下為匪首兄弟養育孩子的沉重包袱;當孩子長大之後以為他當年「滅父」是為一百塊大洋而離他遠去時,他又背下了被「誤解」的包袱;他內心深處一直要用解放軍獎給他的那一百塊大洋為當年死去的年輕生命建墓的意願從最震撼的那一幕開始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一直都是他未曾解脫的內心的重負……
這個故事中,情與義在明發身上始終是一對難以解決的矛盾,正是這一矛盾的存大,始終讓明發的內心鬥爭複雜而激烈。這就是現實中的人!這也就是雪峰山區的具體人!
「雪峰山人物系列」中篇小說我已經在《江南》發了《草垛圓》,在《創作與評論》發了《第二十五孝圖》,在《當代》發了《補天缺》,還即將在《花城》發《威風鑼鼓》。正在創作和正準備創作的雪峰山人物系列中篇小說還有一長串。
忽然覺得雪峰山區是一個故事的海洋。前兩年我遇到一位很有文化意識的企業家陳黎明先生,他是一位「鄉賢」,「慈善家」和「最美扶貧人」。他創立了雪峰文化研究會,我在這個研究會的團隊裡經常參加他們在雪峰山區組織的別具一格的文化活動,深入到高山老寺,懸崖峽谷,古村深宅,青苔木屋,抗日戰壕,宗祠古墓,接觸到了不少富有故事的人物,所到之處常有意外收穫。我沒有刻意地帶著作家深入生活的任務去深入,反而覺得生活自然而慷慨地贈予了我很多。
——鄧宏順
從深夜至清晨,排長帶人一直埋伏在村子東邊的山堖上。山堖上是茂密的竹林、雜樹和荊棘。於是,排長他們沒有現身之前,村裡人起床、打哈欠、搬柴、擔水、燒早火,誰也沒有發現,那些黃狗、黑狗和花狗對著竹林裡狂叫的時候,村裡人還罵它們見鬼了,對著天天看見的老地方叫什麼?排長他們直到看著炊煙像秤鉤和鏈條一樣在屋頂瓦背上嫋嫋升騰的時候,才帶著一身蛛網和葉片從竹林和雜樹叢裡跳下坎來。在村口的大路上排成整齊的隊伍進村的時候,村裡人才發現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不同尋常的槍兵。
村裡改朝換代就從這個早晨開始,一點兒也不轟轟烈烈,甚至是悄悄地開始。
排長和他的人要接過水桶給老鄉們挑水,要接過斧頭給老鄉們劈柴,要接過竹掃把給老鄉們掃地,老鄉們看見槍就不敢接近他們,不說話就把東西都交給他們;不是親熱,像是繳械投降一般。他們已經被槍嚇了多少年!
排長他們在村裡忙了好一陣子才跟鄉親們說,他們是來剿匪的解放軍,能不能給他們找一個地方住下來?鄉親們誰也不敢接受這些背槍的人住進自己家,不僅是因為他們背著槍,更因為村裡有個麻老三!這幾天麻老三一直躲進大山裡不敢出來,但他不時派人來村裡暗探,放話說,有人要來追剿他們,要村裡人有什麼消息就儘早地通報他們;如果有人出賣他麻老三,那就提著人頭見!如果麻老三知道誰家住了這些人,那不就成了死對頭?那不就要丟人頭?
排長見老鄉們一臉難色不敢答應,就笑笑說,老鄉們,那就不為難你們了,我們自己找個地方吧。
排長帶人在村裡轉了一圈,就在空置著的一棟大窨子屋門前停下來。窨子屋此前非常熱鬧,院子裡住著不少的大爺、二爺、三爺、太太和夫人,天天喝酒猜拳,賭博打牌,男女戲鬧,響槍舞刀,哭哭泣泣。現在他們都不知逃到哪兒去了,只剩下空蕩蕩的老房屋和放肆出沒的大老鼠。
排長問過路的鄉親,這房子是不是麻老三的?鄉親們不敢跟排長說真話,裝作沒聽見,耳朵一聾,臉一斜就走了過去。
明發朝窨子屋走去是要看看排長帶人在麻老三家門口乾什麼,因為麻老三逃走時暗地交代過明發,要他幫忙照看一下房屋。明發和麻老三不僅同村,還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明發走到麻老三的大門口,排長問他,老鄉,我們在這房屋裡住下來如何?
明發沒有直接回答,也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只是意思複雜地笑了一下。
排長見他笑得不對勁,就說,老鄉你怎麼這樣笑?
明發簡直有點不懷好意地說,你們住吧!就怕你們不敢!
排長說,為什麼不敢?
明發說,這房屋裡有鬼,有冤鬼!
排長早就派人偵察過,知道這是麻老三的老巢,就說,噢,有鬼?有冤鬼?我們正要看看這鬼是什麼樣子,我們就是捉鬼來的!
排長輕輕地將大門全部推開,門的樞紐肯定被特別處理過,一點兒響聲都沒有。明發就感到一陣陰森從老遠處的神龕那邊撲面而來。排長一閃身子就帶人機警地走了進去。
明發本想好好地給麻老三守房子,麻老三剛逃走那幾天,他就住在這三進三院的寬大窨子屋裡。但是,每天一到深夜就有一個怪物咚咚咚地響著腳步從板梯上下樓來,那聲音響得不急不慢,能穿透厚厚的黑夜,在看不見的空間裡放大和輻射,最後響到窗子邊又無人出現。他不得不喊話,但無人答應,卻有慌亂的腳步從樓梯上響起。明發的全身肉皮一下繃緊,實在有些害怕,就開始通夜點著桐油燈入睡。那怪物在他要睡非睡時又從板梯上響著腳步下到窗子邊,他睜開眼就看見一個長長的毛嘴巴趴在窗戶上一口接著一口地吹氣,那氣像雲絲一樣被吹到桐油燈光附近,桐油燈光先是發綠,然後長長的綠光成舌狀擺動著慢慢地熄滅。明發看清這些之後就聯想起麻老三在這房屋整死過的那些人,他在村裡到處說,這屋子裡有冤鬼吹燈,就再也不敢在這屋子裡過夜。現在排長帶人要在這房子裡住下,他就要看看他們剿匪的人怕不怕,他相信他們住不了幾天。
那個夜裡明發幾乎沒有睡著,一直等待著排長他們被夜鬼嚇出點什麼。讓明發沒有想到的是,直到半夜,排長他們那裡都還平安無事。
但是,剛過半夜,響了一槍,是排長那兒傳來的。開始明發還以為是麻老三他們溜回來和排長他們接上火打了起來。但僅僅響過一槍就寂靜下來,整個村裡一絲響動都沒有,像是被放進了深深的陶罐封了起來。明發就猜不準到底發生了什麼。
天亮的時候,鄉親們都起來問昨夜裡為什麼有槍聲,排長也正帶人在村子裡跟鄉親們說,是我們打了一隻大老鼠!它深夜裡能像人一樣下樓梯,還能做鬼吹燈,大家都可以去看看那隻大老鼠。
明發第一個趕到窨子屋門口,那隻大得像豬仔一樣的大老鼠倒吊在一棵桂花樹枝上,鬍鬚又多又粗又長,有的還彎成了秤鉤草刀;尾巴上凝結著一個雞蛋大的黑垢球。明發用一根木棍子將大老鼠扒弄一下,又敲它幾下,有很多話想說,但又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排長跟明發說,你深夜裡聽到有人下樓梯的聲音就是這隻大老鼠尾巴上凝結的這個大垢球發出的。明發拍了拍胸脯,給自己喚魂,然後提著那隻大老鼠從樓梯上拖下來。果然那個大垢球在木板上敲出了明發很耳熟的咚咚的腳步聲。明發和村裡圍著看熱鬧的人,全都鬆開了繃緊的神經。
排長帶人進山剿匪之後,明發又到麻老三的窨子屋裡住了幾夜,果然太平無事,天天夜裡一點響動都沒有。從此,明發開始相信排長和他帶的人真的不怕鬼,有關鬼的故事恐怕都是人沒有弄清楚的事情。明發也就想像著那隻大老鼠一定是和往日一樣,趴在窗戶上做鬼吹燈時被排長一槍打死的。排長的槍法真是了不得!就只響過一槍啊!排長有這麼好的槍法,明發也就擔心麻老三和排長他們相遇;如果麻老三一現身,排長那長眼睛的槍子兒肯定就會穿過麻老三的大腦袋!於是,明發想悄悄告訴麻老三,排長有手動人頭落的槍法,他萬萬不能遇上,只能躲著不現身。
趁夜深,明發和麻老三在大山上的苞谷地裡見過幾次面,該跟麻老三說的話,他都說過了,現在就看麻老三自己的警惕,就看他能否想盡一切辦法逃過這一劫。
明發再次聽到槍聲的時候,槍聲突然在天空中擴散,很快就從樹葉裡落下來,熟透的板慄相繼從炸開的刺殼裡跟著槍聲抖落下來彈到他身邊。這時他在銅盆界山頂上收苞谷,拗滿一擔苞谷擔到山腰坐在那棵大板慄樹根上歇氣,正當他享受著山風的清涼時,那一串不太均勻的槍聲和跟著槍聲落下的板慄就讓他驚慌。那年他剛二十出頭。他伸手從葉叢裡拾到一顆板慄,想塞進嘴裡吃掉它,又突然吐出來捏在手裡。那顆捏在手裡的油亮板慄已經不是板慄,而是麻老三,他時時刻刻為麻老三擔心。麻老三這些日子一直在大山裡逃生,每一次槍聲都讓明發提心弔膽。麻老三現在躲在哪裡呢?這槍聲是否與麻老三有關?
這些日子山裡的槍聲不斷,時常從深山老林的上空悶悶地傳來,或者從高高的石崖絕壁上飛下來,但不管槍聲從什麼地方發出,只要有槍響,明發就要擔心麻老三是不是倒在了解放軍的槍聲裡。
解放軍一個排在這裡搜山剿匪已有多天,要消滅的就是麻老三這股藏進大山的殘匪。這股頑匪的人數已經不多,被打得只剩下十幾人,但正因為人少,他們日藏夜行、神出鬼沒極為難追。明發也不知道麻老三平時到底藏在哪方天地。剛才這一串槍聲如果與麻老三有關,那麼,麻老三就還離這兒不遠。
麻老三其實一直就藏在這蜂巢一樣密擠的大山裡和解放軍周旋,所以,解放軍剛開進雪峰山區的那些日子,麻老三有好幾次還深夜來到這大山上和明發一起過夜。
自從苞谷開始壯籽黑須,明發就一直在這大山上狩野豬。狩野豬其實就是守苞谷。每年苞谷一黑須,貪口味的野豬趁天黑就成群地來地裡偷吃甜甜的嫩苞谷。它們自己不種苞谷,不知道種苞谷人的辛苦,吃起來就很奢侈,用毛嘴巴把苞谷秧壓倒,然後將苞谷穗一陣亂吃,所有的苞谷穗兒都不會被它們吃乾淨,有的苞谷穗只被吃掉一少半,但是竿一倒,苞谷就廢了;有的苞谷穗還被它們的涎水養出一種綠黴,收成自然就受損!山裡野豬很狡猾,打不盡也趕不絕,防止野豬吃苞谷的最好辦法就是在苞谷地裡搭一個魚脊茅棚,一到夜裡,人就在棚子裡每隔一段時間敲響竹節梆,把野豬嚇跑。這種活兒讓人很辛苦,睡不成個安穩覺,而且凡要狩野豬的大山上都離村子很遠,也有其他的野獸出沒,比如老虎和豹子就會威脅人的生命安全,所以,自衛的火銃就放在床頭。過夜的棚子裡是沒人敢來登門的,但村裡風聲最緊的時候,一直在大山上逃生的麻老三趕到明發的那個棚子裡過了幾個夜晚。麻老三比明發大十歲,小時候,他們在山裡捉巖蛙時,明發摔傷了,是麻老三背他回家。後來麻老三為了給父親報仇,拖槍當了土匪,明發家的牛被外地土匪牽走時,是麻老三帶著人追回的;麻老三還把搶來的一個女人送給明發,只是明發不肯接受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子……
風聲的確是越來越緊,那個頭戴紅五星的排長已經開過了幾次村民動員會,要大家特別警惕麻老三的行蹤,一旦發現蹤跡,必須馬上向他們報告,立了功會有獎勵。但麻老三在明發狩野豬的棚子裡睡過了幾個夜晚,明發沒有報告。沒有報告不是他不想報告,他心裡也很矛盾:如向解放軍報告了,他就成了出賣兄弟的不義之人,就覺得自己丟失了信譽和情義,而且麻老三的人也不會放過他。因此,他死死地瞞著,誰問他他都說沒有發現麻老三任何蹤跡。
他也感到解放軍排長已經把他當作重要發動對象了,原因當然是別人告訴排長,他和麻老三是義兄義弟。但是,解放軍沒有任何對他懷疑的言行,他說沒有見過麻老三,解放軍排長就點頭說,相信你一定是沒有發現。
剛才的一串槍聲與往常的確有些不同,非常急驟,非常密集,那麼,是不是解放軍在這大山裡搜到了麻老三?是不是麻老三已經倒在了解放軍槍下?或者麻老三又已經從解放軍的槍口下逃生出去?或者遇上了別的土匪……沒有任何地方能問到這方面的消息,也沒有任何人來為他提供這方面的證據,要知道這方面的消息,只有回到村裡去打聽。他鎮靜了一下心緒,擔著那一擔苞谷朝山下的村子走去。
他剛把苞谷倒在倉屋的曬樓上,坐在屋東頭石牆上歇腳,解放軍排長就帶人進村說,他們在大山裡遇上了那小股頑匪,開槍後,頑匪們逃走了,他們追了很久沒有追上,不過,匪首麻老三已經死了。
死了?麻老三死了?明發心裡一緊,臉卻對著排長他們生硬地笑了一下。他真的死了?他是怎麼死的?死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死的?……他默默地聽著想著,心裡掛著一連串疑問,但不敢開口詢問,樣子裝得很平靜。他知道,這些都不能問,一問就會問出麻煩來。
可是解放軍排長說,麻老三死了,真的死了,不過不是我們打死的,而是他自己在樹上吊死的,應該是他自己感到末日已經到了吧。
麻老三怎麼會在樹上吊死呢?他這種人也有想不通的事?他想絕路了?他害怕了……麻老三可不是一個想不開事情的人,不是一個害怕出事的人啊……那天夜裡,在明發那裡過夜的時候,麻老三也沒有任何悲觀的跡象,他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如何對付解放軍搜山,如何逃過解放軍的槍眼。於是,明發很想去看看,弄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如果麻老三真的死了,他還得把屍骨收回來安葬。
果然,解放軍排長就請村民派人去驗證。排長首先讓村民自動報名,但村裡沒人敢主動報名,而是想趕快離開。排長說,大家不要怕,只要我們解放軍來到了咱們這雪峰山區,就一定要徹底消滅土匪,給你們一個太平幸福的生活!
排長雖然說得很堅決,但村民仍然不敢去驗證,嘴上不說,暗裡非常害怕麻老三。麻老三在自己村裡其實是不搶不殺的,但他曾經表演過的害人場面,那實在是讓村民不寒而慄!麻老三的父親也是土匪頭兒,那一年,他父親帶人和另一股土匪爭地盤打仗,打敗被殺。十五年後,麻老三長大成人,他帶人去把他父親的仇人抓來,綁在一棵老松樹上,腳下用火燒,身上用刀割,還強迫村民去看熱鬧助興。村民害怕得不敢睜眼。這雖然是禍及別人,但村民想,如果自己得罪了麻老三還不就是這下場?因此村民誰都不敢得罪麻老三,只要是有關麻老三的事,寧願躲得遠遠的。現在排長叫村民去驗證,就沒有哪位村民願意去;儘管排長三番五次地動員,村民還是一個一個地往後退。排長像是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他在村中間那塊長滿紅辣蓼的小坪裡踱著步,頭上的紅星在日光裡以不同角度不停地閃亮,他踱了好些來回之後,就站住了跟村民說,我知道大家是害怕麻老三,一個人是不敢去看麻老三的。這樣吧,你們派一個村民小組,五個人一起去怎麼樣?
這個提議馬上讓村民壯了膽子。這事兒能不落到某一個人頭上,村民又膽大起來,又朝排長圍了過來。
你們誰願意去?排長說。
還是沒有人敢第一個報名。排長看了看大家,笑笑說,你們還怕那個麻老三嗎?他已經死了!死了的人難道還能復活嗎?
明發的腿開始有點兒顫抖,他不是害怕排長點到他的名字,而是擔心排長沒有點到他的名字。在這些村民中,恐怕只有他一人非常想去看看吊死在樹上的麻老三已經成了什麼樣子,要不要他去背屍回來。他猶豫再三,終於從村民裡站出來說,排長,我願意去。
好啊!排長立刻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大家看看,明發老鄉就很勇敢嘛!你們應當好好向他學習!還有誰願意去?
雖然有了明發報名,村民感到輕鬆了許多,但也還是沒人敢繼續報名前去驗證吊死在樹上的麻老三。有人就在排長耳邊悄悄地說,那個麻老三和明發是親如兄弟的關係。
排長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他不管這些。他看了看明發說,明發老鄉,要不,你自己點名邀四個人去如何?
明發說好,就點了四個同輩人的名字。
五個年輕人跟著排長出村,過了溪就上山,翻過好幾座高山,他們來到穿巖山上的原始森林裡。樹葉密得讓日光篩不下來,幽深的樹下光線暗得讓人眼睛幾乎失去辨物能力,高高的松樹上卻有成團的烏鴉在飛旋,在鳴叫,在向這個世界報告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
明發最早看到了在樹下那一排閃亮的紅星。那是幾位解放軍站在那裡。他果然看到了吊死在樹上的麻老三。明發站住了,他讓視力使足勁穿過厚厚的深綠色空間落在麻老三的衣褲上。那是麻老三嗎?他從帽子看到衣服,從衣服看到褲子,從褲子看到鞋襪,麻老三那天到他茅棚子過夜時穿的的確是這套衣服,這套衣服他也經常穿,那是麻老三!
村民不敢再近了。排長說,再走近一點看看,要看清楚,一定要看清楚,放過一個土匪頭子,就會讓很多老鄉遭殃,就是對不起老鄉!
村民站住說,我們看清了,那是麻老三。
排長說,真是麻老三嗎?
村民說,是的,他就是麻老三。
排長說,我們再走近一些,把這個人從樹上放下來,你們近距離辨認辨認,包括他身體上有什麼特徵,你們也要解開衣褲看清。
村民說,不用了。我們看得清。
明發一直在認真地看著,他沒有發言。排長看出他的心思了,說,明發老鄉,你在看什麼呢?怎麼沒有發言?
明發說,我在看他的臉。
排長說,隔這麼遠,你能看清他的臉?
明發說,看不清。
排長笑了一下說,明發老鄉,你不僅大膽細心,你還是個老實人,說的是老實話。
村民說,他們是親如兄弟的關係。
排長像是沒有聽見,跟明發說,我們走近去把他放下來,你認真看看。
明發說,行。
排長和明發走近去,把樹上吊著的麻老三放下來,在厚厚的腐葉上躺直,明發看了,大吃一驚,半天無言。
排長看著明發的反應,說,他不是麻老三嗎?
明發滿腦子思緒旋轉起來,飛飄起來,翻滾起來,突然中斷,又突然延續……這個吊死在樹上的人,遠看的確就是麻老三,但近看又的確不是。從穿著、高度,甚至他後頸窩的那顆黑痣來看,他就是麻老三;只有在明發揭開死者肚皮上的衣服時才發現那不是麻老三,而是另外一個和麻老三相貌特別相近的陌生人,麻老三的肚臍邊上有三顆黑痣圍成一個三角形,而現在這個從樹上放下來的人沒有那三顆黑痣。麻老三不可能在兩三天內挖掉那三顆黑痣,而且挖得連痕跡都沒有。那麼,麻老三是何時在哪兒抓來這麼一個和他外表特別相似的人來為他替死呢?
現在明發該怎樣回答解放軍排長的問話呢?他應當說,這個人不是麻老三!但如果他這樣說真話,解放軍就會繼續追擊麻老三,他對不起自己的兄弟;那麼,他應該說這是麻老三嗎?如果這樣說,解放軍會不再追擊麻老三,麻老三會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但這能隱瞞多久呢?如果真相暴露,他又怎樣面對進山剿匪的解放軍?怎樣面對新政府?再說將來肯定會追究責任。
排長再次問道,明發老鄉,這是麻老三嗎?
明發不好再拖延下去,他心一硬說,是,這就是麻老三。
排長說,那行,把他弄下山去。
於是,明發把「麻老三」安葬了。
明發想到過這句假話會造成一系列後果,但他根本沒有想到即將發生在他面前的事態會有那麼嚴重!
……
——摘自中篇小說《一百塊大洋》,作者鄧宏順,原刊《湖南文學》
閱讀全文請關注《小說月報》2016年中篇專號4期,2016年10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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