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特·卡魯索身著沉重的紅色防雨外套,戴著防水手套,將她那艘22英尺長的漁船停靠在礫石遍布的海灘上。這片海灘位於美國阿拉斯加布裡斯託灣——暴風肆虐的白令海的遠端,湍急的納克內克河從這裡匯入大海。這條船與其說是商業漁船,更像是一條簡陋的開放型小艇。它不夠舒適,沒有軟墊座椅,沒有頂棚,卡魯索和兩個年輕水手只能完全暴露在7月的大風或是水霧之中。
當漁船越過洋流交匯的地方時,船員們便撒開漁網,迎接新的一天。卡魯索一般會在捕獲量達1000多磅時結束航行,滿載收穫的鋁製漁船吃水很深,而這些來之不易的收穫正是讓布裡斯託灣聞名於世的鮭魚。這裡的野生紅鮭魚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多。
「它養活了整個世界。」卡魯索說。
從地圖上看,布裡斯託灣就像一顆星星的上半部分,星星的尖端從大海伸向內陸。這片海灣跨度約為200英裡,放在美國東海岸來看,這相當於從紐約市到華盛頓特區之間的距離。
但與東海岸的那些大都市不同,這個地區幾乎沒有公路。當地的31座村莊相隔甚遠,呈點狀分布在這片大地上,當地的人們如需出行或運送貨物,會乘坐飛機或船隻。
寧靜的村落 豐富的供給:全世界一半的野生紅鮭魚產自這裡
六條主幹河流與其數千英裡的支流,從凍土、森林和山脈流向布裡斯託灣。幾千年來,這些河流維繫著一些世界上規模最大、最健康的鮭魚洄遊活動。德納伊納人、卡魯索自己所屬的尤皮克和阿留特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當地人在阿拉斯加水域進行的捕魚活動已有1萬1千多年的歷史,或者,如一位尤皮克長輩所說的,從「生存困苦時」就開始了。
如今,卡魯索和她的船員們在納克內克村附近海域捕魚,村子有500人左右。納克內克村中只有一條路,平時遠離塵囂。而當鮭魚群在6、7月份進行洄遊時,一個完整的產業便會突然出現並持續運轉6周,吸引約1.2萬人前來。有些人會在「生產線」上工作,將魚切片,供向全國的海鮮專櫃。其他的職業還包括漁船船長、水手、技工或是織網工。
這裡供應了世界上半數的優質野生紅鮭魚,卡魯索的小船是這條供應鏈的開端。她將冰鎮過的魚卸到一艘運輸船上,運到納克內克一家魚類加工廠的碼頭。當整條魚完成切片後,這些魚片就會被打包裝進冷藏貨櫃。
這些鋼製貨櫃很快就會被全部運送到布裡斯託灣港。夏季的阿拉斯加出現極晝現象,在白夜陽光的照耀下,這裡就像一座永不沉睡的城市:一批拖車一周7天、一天24小時無間斷地循環運送貨櫃。這些貨櫃裡滿載著大海的饋贈——5萬磅冷凍野生鮭魚片。到2019年短暫的商業捕魚季結束時,該港將運出4450萬條魚,這個數字在該港135年的歷史紀錄中排在第二。
但就在這樣的7月裡,小船上,卡魯索那原本樂觀愉悅的情緒卻被憂慮取代。數種威脅正籠罩著這個海灣。
布裡斯託灣:紅鮭魚最後的避難港
氣候的變化正在使河流和海洋變暖,而經濟的因素則讓一些人的生存倍感艱難。
但在水上飛機飛行30分鐘即可到達的地方,存在著另一個更是迫在眉睫的威脅:一座開採銅、金以及鉬(一種銀白色金屬)的礦場正在籌建。該項目被稱為「卵石礦場」,被這家礦業公司標榜為這是「全球最大金屬礦藏之一」,其潛在收入總額可達5000億美元。然而,這些礦物蘊藏在珍貴的克維查克河與努沙加克河的源頭,這兩條河共同孕育了這片海灣裡一半的野生紅鮭魚。
「這裡不能開礦,」卡魯索說,「這些工業項目想幹嘛就幹嘛,根本不在乎把誰當成了墊腳石。他們只考慮自己。」
這讓卡魯索產生了思考,她想知道未來的漁業會怎樣,未來的生活方式又會如何。
「我想起了我的小表弟泰勒,」卡魯索談到她11歲的水手時說道,「不知道這會不會對他和他的孩子們產生影響。」
即便是在世界範圍內,野生鮭魚的狀況都不算好,尤其是上個世紀。
鮭魚強壯,也有一定的適應能力,但它們對環境變化帶來的挑戰非常敏感。水壩阻斷了河流,同時也阻礙了洄遊。產卵處的汙染會造成局部野生魚類的基因缺陷。陸地上的巨變,例如城市和農業的無序發展,會汙染水源。過度捕撈會遏制資源再生。溫熱的溪流會干擾鮭魚魚苗的成長。
在歐洲和北美,大西洋鮭已經從其原產地中的大部分地區消失了。太平洋鮭魚群也在美國和加拿大多處地區掙扎求生,這給當地經濟以及海陸生態食物鏈帶來了連鎖反應。
其他鮭魚群的沒落,讓布裡斯託灣成為了一顆異常耀眼的明星。地球上再沒有另一個地方能與布裡斯託灣夏季的紅鮭「魚牆」匹敵,這在捕魚船隊中是廣為人知的。實際上,2019年布裡斯託灣洄遊的紅鮭數量超過了5600萬,在歷次記錄中排在第四位。但即便如此,一些鮭魚仍在該區域內兩條異常升溫的小河中死去,這是一記警鐘,也很可能是氣候變化給未來造成困境的前兆。
在美國西海岸,包括大自然保護協會(TNC)及其合作夥伴在內的各類環保組織已經對河流及沿河森林進行了修復,同時推廣了新的水資源管理方法以支持大規模的鮭魚洄遊。諸如此類的努力帶來了一些鼓舞人心的成果。科學家們認為讓鮭魚能夠抵禦氣候變化的最好方法是打造多樣化的棲息地,或是保護布裡斯託灣地區原有的一切事物。
河流、池塘、流速和溫度,這些條件的多樣性使得該地區的鮭魚更加堅韌。「在同一段時間內,魚類在某些地方適應良好,在其他地方卻不然,但在這之後情況會被逆轉,原先看起來質量不佳的棲息地又會開始出現大量的魚類繁殖。」託馬斯·奎恩說。奎恩是一名華盛頓大學的科學家,已經對布裡斯託灣的鮭魚進行了30多年的研究,「最好能讓一切事物保持一個良好的狀態。」
「在錯誤的地方建設錯誤的礦場」
20世紀80年代末,「卵石礦場」的地下礦藏被首次發現。獨行的勘探地質學家在發現這裡時,那起伏的苔原丘陵、池塘以及晶瑩的小溪,讓他想起了傳奇的加利福尼亞州卵石灘高爾夫球場中那鬱鬱蔥蔥的窪地。大約在20年之後,一家名為北方王朝礦業(Northern Dynasty Minerals)的加拿大礦產勘探公司發布了要在這裡籌建礦場的計劃。從此,「卵石」這個名字在阿拉斯加家喻戶曉,它既是難得的機遇,也代表著災難性的未來。阿拉斯加各地的汽車保險槓上都能見到「反對卵石」的貼紙,一些商業漁船也會懸掛一面「反對卵石」的旗幟。
對高薪工作崗位的美好期冀(據說有2000個建築崗位與850個運營崗位的需求),讓籌建中的礦場的贏得了部分支持。但是,這座礦場對野生鮭魚造成的長期有害影響,已經使許多當地社群、商業捕魚船隊、海產加工商以及生態旅遊業感到了不安。
卡魯索的哥哥喬治·「陽光」·威爾遜是一名納克內克的造船商和漁船船長,他一句話道出了大家的擔憂:「我認為這是在錯誤的地方建設了錯誤的礦場。
經過自主評估後,美國環境保護署於2014年做出了一項裁決,該裁決將限制礦場使用某些海灣地區的水域來處理採礦廢棄物。不過,在川普政府執政期間,環保署又撤回了其提出的保護措施。這為「北朝礦業」在2017年收購該礦場、尋找其他主要投資者的行動敞開了大門。
當前這份擴大過的開採規劃將直接摧毀超過43英裡的鮭魚溪流,以及超過15000英畝的溼地。數十億噸的產酸廢石和工業事故風險將威脅到這兒的水質和下遊鮭魚的洄遊。
四大國際礦業公司已經放棄了總計數億美元的投資,這讓人們對該礦場的經濟可行性產生了懷疑。最終,即使這家礦業公司獲得了聯邦監管機構的批准,這座礦場的命運仍不甚明朗。
以鮭魚為生的阿拉斯加人
卡魯索和船員們的季節性駐點位於納克內克沿岸散落的漁艙中。7月的一個早晨,在垂釣的間歇,卡魯索的表弟兼船員,漢斯·阿普科達克,駕駛著一輛滿是灰塵的綠色四輪車,沿著遍布礫石的海灘行駛。在漁場的另一邊,船隻下錨停泊,明亮的橙色浮標在灰色調的天空和海洋的襯託下閃閃發光。某處,一艘船的引擎在嗡嗡作響。
即使在小鎮邊緣,也能窺見鮭魚供養其他物種生存的痕跡,這也是為什麼許多科學家稱鮭魚為基石物種。虎鯨、白鯨、海豹和海獅會跟隨著洄遊的鮭魚。禿鷹會像哨兵一樣盯著它們,等待著進攻的時機。上千頭熊會來到淺水區捕食鮭魚。野生鮭魚的逆流行動將太平洋裡豐富的營養物質輸送到了阿拉斯加的亞北極地區,即使是植物也可以通過河岸上腐爛的鮭魚獲得肥沃的氮素養料。
阿普科達克將四輪車減速直至停下,然後,他指向一組深埋在沙子裡的棕熊足跡。這些新鮮的足跡是在前一天晚上雨停之後留下的。
「咱們這來了一些『原住民』。」他說。
阿普科達克講到了去年夏天,就在這片沙灘上,一頭有著3個幼崽的棕熊媽媽是如何向他衝來的。那個時刻短暫卻恐怖,直到現在也仍會偶爾出現在他的噩夢之中。
回到小屋,一邊是舒適的鋪位,另一邊則放著維修店的工具,阿普科達克衝了一杯濃咖啡,加了五勺糖和一小杯奶精,而後坐到了廚房的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本潮汐手冊和一大瓶強力泰諾。
「這是份辛苦的工作,但我喜歡,」阿普科達克說。「我喜歡捕魚的地方就在於你做得越多,賺得就越多。哪裡還能讓我在四到六周內就賺到25000美元?」
在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崗位寥寥無幾的地方,緊張的捕魚季帶來的收益尤其寶貴。對於那些在捕魚權、漁船和漁具方面進行了必要投資的漁船船長來說,這一季的回報可以高達10萬美元。
紅鮭魚的市場價格會隨著經濟的變化而波動,但對於以漁為生的阿普科達克來說,鮭魚的價值從未被動搖過。「我們自稱為魚人。」他說。
等到7月的商業捕魚季結束,阿普科達克就會為自己的家人捕撈鮭魚。他的妻子會以傳統的方式為來年儲存鮭魚:將深紅色的魚肉切開,晾在自家後院燻制坊的暗室內。榿木燃燒的刺鼻氣味會在附近縈繞數日。
紅鮭魚與「卵石礦場」
在該地區最大的魚類加工廠——納克內克銀灣海鮮廠外的水面上,一排32英尺長的漁船下錨停泊,等待著調配,海鷗在空中盤旋著。這個場景可以透過約翰·勞倫斯那間拐角辦公室的大窗戶看到,他是布裡斯託灣的經理人。辦公室牆上有一塊用來追蹤運輸船實時位置的屏幕,僱來的這些船隻每日會將捕獲的鮭魚從漁場運往加工廠。屋裡還有一塊教學用白板,有人在上面潦草地勾勒出了產業運轉情況,這個場景給人一種作戰情況指揮室的感覺。而目前的情況是顯而易見的:在阿拉斯加布裡斯託灣,漁業和採礦業這兩個標誌性產業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
「他們確實在一些土地上擁有採礦權,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有權破壞鮭魚的洄遊活動,」勞倫斯說,「我們需要一起努力,確保不會因開發而折損魚類的生存條件。」
大自然保護協會(TNC)在布裡斯託灣及其周邊地區助力魚類棲息地保護已有20多年,並與包括阿拉斯加土著部落在內的地區合作夥伴一道,確保工業項目不會從鮭魚所在的溪流中抽水。TNC還為工業項目設置了諸多不得突破的開發限制,以保護鮭魚生存。
「現在有一個非常切實可行的提議,即建造一個不會突破任何限制的礦場,」在阿拉斯加指導TNC工作的史蒂夫·科恩說,「我們談論的不僅僅是礦場與自然環境的矛盾,這裡可是世界上最大的鮭魚漁場。」
但是,當地以漁為生的人越來越少。長期以來,在布裡斯託灣擔任漁船船長的本地人一直在逐漸減少。這意味著當地社區失去了他們曾經依賴的主要收入來源。包括布裡斯託灣經濟發展公司在內的地區集團與TNC正在尋找應對這種消退趨勢的方法,同時也在促進經濟的多樣化。
去年,在TNC的支持下,當地領導人發起了一場創業競賽,旨在培育環境友好可持續的經濟發展。這項競賽的目的是鼓勵那些既能為社區服務,又能在盈利的同時保護環境的企業。以TNC在阿拉斯加東南部的湯加斯國家森林中協助創建的企業孵化器為模型,布裡斯託灣的「繁榮之路」為大賽前9名的參與者進行了商業規劃和培訓,並為三名首屆獲獎者提供了1萬至2萬美元的獎金和商業諮詢服務。
世界上最後的鮭魚產業
卡魯索家的牆上掛著一張黑白老相片,照片上是已故的格拉姆——卡魯索那說尤皮克語的祖母。這張已經隨著時間流逝而褪色的照片被框了相框,定格了格拉姆凝視著鏡頭的畫面,她堅定地站在河岸邊,收穫了百十條鮭魚——這樣的大豐收仿佛可以養活整個村莊。
「我的祖母曾經一舉打上了1200條魚。」卡魯索說道。
卡魯索從相片中窺到了祖母的生活與工作,這是來自舊日布裡斯託灣珍貴的寶藏。而她當然也清楚地知道,如今,自己同樣以富饒的自然資源為生。對於未來,她想要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富饒,正如她和她的祖先所熟悉的那樣。
「我們總聽說這是世界上最後一個鮭魚產業。最後的這一個,」卡魯索說,「我們希望它能繼續下去。我希望它能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