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鬥浪裏白條」,寫了一個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以「諧劇」形式展現,用幽默輕鬆的筆調刻畫人物性格,令讀者發笑不止、賞心悅目。
故事大概內容是:宋江刺配江州後結識了押牢節級戴宗。一天,兩個人正在酒樓上飲酒談心,忽聽樓下喧鬧起來,於是,戴宗便下去把那個吵鬧的人引上樓來。此人就是黑旋風李逵。由此,李逵拜識了宋江。為急於款待這位他早就欽佩的宋大哥,又苦於身上未帶銀兩,李逵便撒謊借錢、賴賭搶錢,併到漁船上搶魚。於是發生了同「浪裏白條」的一場水陸兼備的格鬥:先是李逵在岸上狠狠地揍了張順一頓;接著張順則把李逵「賺」入江裡,將李逵淹得喘不過氣來。後來,由於宋江等的出面調解,兩人握手言歡。
表面看來,這似乎是打架鬥毆之類,然而,作者出手不俗,落筆非凡,把這個看似平淡的故事寫得幽默詼諸,趣味橫生,在讀者的陣陣笑聲中活靈活現地刻畫出了李逵的獨特個性,使李逵這一形象一出場,便立在紙上、活躍於讀者腦海之中。作者的藝術功力在哪裡呢?一是對人物有正確的美學觀點,恰到好處地把握住了對人物的愛憎褒貶;二是善於駕馭與作品特定內容相適應的藝術表現手法。
我們知道,《水滸》裡的李逵、時遷,《三國演義》裡的張飛,《西遊記》裡的豬八戒,《紅樓玅》裡的劉姥姥等等,都可稱之為幽默、詼諧或滑稽的人物。這類人物的成功刻畫同作者的正確褒貶態度關係極大。就「鬥浪裏白條」這個故事而言,作者李逵是褒的多、貶的少,且把貶「寓」於「褒」中的。因而使作品流露出一種特有的幽默而輕鬆的情調,並達到一定的思想深度:在笑聲中,人們看到李逵的粗蠻,又感到了他粗蠻中包含著的忠直豪爽在笑聲中,人們看到了李逵的呆蠢,又感到他的天真可愛。正是可氣、可笑、可愛交融一起,這就使人感到李逵形象的塑造是紮根在現實生活之中的,是獨特的「這一個」,因而顯得栩栩如生而又真實可信。
當然,作者對人物形象的這種美學認識的表現和人物性格的塑造,都是依賴於高超的描寫手法的純熟運用的。
看似反常其實是正常
生活中有些現象,看似互相矛盾,實則是互相補充、互相一致的。大智若愚,樂極生悲,喜極淚下等等,都是對立的統一。這種生活的辯證規律在藝術上的具體運用,就形成了相反相成的表現手法。「鬥浪裏白條」這個故事,便是運用了這種手法。因而在看似矛盾卻統一,看似反常卻正常的藝術描繪裡,李逵形象的塑造就顯得不同凡響,且使情節波瀾跌宕,傳出丰神逸韻,給人以幽默感和美的愉悅。
從李逵登場開始,作者便抓住了人物自我表現的「相反相成」,著力進行所謂「出格」與「反常」的性格刻畫,亦即描繪和人物性格看似相背離的行動,去映照人物的正面性格特徵,用人物相反的表象,去突出人物正面的性格本質。眾所周知,李逵是以粗魯憨直的個性著稱的,作者對李逵出場的描寫,其本意和主要目的,也是想初步畫出李逵性格的這一「雛形」,概括表現出他性格的忠直和純樸。但作者不走「直來直去」的「捷徑」,而是採用「曲徑通幽」的近回手段,去達到藝術的勝境,亦即寫了李逵的一系列「不直」和「撤謊」的言行,從「相反」中去求「相成」。
如戴宗要他對宋江下拜,他卻說:
「若真箇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閒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賺我拜了,你卻笑我。」
這種留有餘地的「心眼」,自然「不直」;明明身無分文,卻煞有介事地說:「我有一錠大銀」,撒謊當然是「不直」;騙得銀子又去賭,賭輸了就搶,這更是賴賭的「不直」;搶魚不成,被張順淹了一肚子水,卻還在江裡「假掙扎赴水」,這裝模作樣的造假,也是「不直」得可笑。
凡此種種「不直」假象的描寫,卻帶來了異乎尋常的藝術效果;
從「不直」處越發使人感到李逵的非常之直,「直」得天真可愛,「直」得幽默可笑。因為這種「不直」不是流氓無賴的刁鑽,而是在特定典型環境中人物的特殊表現。他的「骨子」裡終究是「粗直的」比如,他怕戴宗「賺」他而不願立刻向宋江下拜,但當宋江自報名字後,他便拍手叫道:
「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並且「撲翻身軀便拜」。
從這舉動裡,不就活畫出李逵畢竟是個粗直純樸的鐵漢嗎?他的賴賭、搶魚,那是因為無錢又急於請宋哥哥喝酒、吃魚,而一時「喉急了」的行為。他自稱「權且不直一遍」,「權且」乃不得已而做的意思。實質上他的賭直是有口皆碑的,就連被搶了錢的賭棍小張乙也直言稱讚他:
「閒常最賭得直。」
又如,他在江裡雖有「假掙扎赴水」的動作,但上岸後便顧不得那許多了;
「喘做一團,口裡只吐白水」,
並坦率地服了「輸」,李逵終究是個地道的直漢子呢!
由此可見,這種在「反常」中顯「正常」,在「不直」中「求直」的寫法,不僅使這「反常」顯得更「正常」,這「直」顯得更憨直,而且有助於形成和激化性格中的喜劇性因素,令人不時發出會心的微笑。由此可以悟到,只有依據生活和藝術規律,依據人物所處的特定環境和思想性格邏輯,深刻地把握住人物個性的基本特徵,才能夠把相反相成手法運用自如。如果掌握不住人物基本個性特徵,濫用相反相成法,那就可能使性格「分崩離析」,而造成畫虎類犬、不倫不類的結果。也就是說,任何「反常」描寫都應該是「正常」描寫的深化,刻畫「出格」行為,都是為了促成「入格」行為的個性化。
弄巧成拙帶來笑聲
李逵形象所以塑造得活靈活現,幽默詼諧,還在於作者善於抓住人物個性、氣質上某個側面自相矛盾的表現,以達到「弄巧成拙帶來笑聲」的戲劇性效果。
有人談到喜劇性這個問題時說到:
「醜惡的東西,只有在它力求自炫為美的時候,才是可笑的」
李逵在這個故事裡的所作所為,自然不屬於「醜惡的東西」之列,但也幹了一系列堪稱呆蠢的事兒。他幹蠢事,卻不自覺,「強作聰明」,有時且有「自炫為美」的味兒。這樣,那個性中的本質便與表現形式發生矛盾,於是出現了「滑稽」,而這滑稽又以幽默的語言出之,這便是李逵言行引起人們歡樂的揶揄而並非惡意的笑的緣故。
當戴宗責怪他稱呼宋江為「黑漢子」是「粗肉全不識些體面」時,他卻一本正經地反問:
「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魯?」
此時,假如李逵「喏喏稱是,退到一旁」,不加反問,讀者也許不發笑,但他這一反問,卻令讀者非笑不可了。這說明他原來是「自以為是」。人們都說魯達也是「粗人」,但他尚能自認「粗魯」,而李逵連「粗魯」二字也不解其意,豈不呆哉!他跳上船去搶魚,不曉得那船尾開半截大孔,用竹笆篾攔住,放入江水養活魚的道理,
「只顧便把竹笆篾來拔」,「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
這本來已經是夠蠢的了,但更可笑的是:他全然不懂得吸取點「經驗教訓」,悟出點道理來,這邊船艙裡的魚都放跑了,依然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這樣終歸是抓不到魚的。於是,這蠢事幹得越歡,越認真,不就越顯得滑稽可笑嗎?
再如,他分明知道張順是個「風裡來,浪裡去」的漁牙主人,也知道張順在岸上吃了虧,是在尋機報復,但他自視力大無比,似乎也忘了自已並不甚會遊水,終久經不住張順「激將法」的「考驗」,張順頭一次的破口大罵,便激得李逵大怒,吼了一聲,就「湊在岸邊」。此時李逵雖然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可是當張順把竹篙去他腿上打來打去時,李逵到底沉不住氣了,被撩撥得火起,「託地跳在船上」-—這「託地」一跳,等於宣告了張順賺李逵入江的計謀的成功;對讀者來說,則如聽到相聲演員甩出「包袱」時那樣,頓時爆出笑聲。
笑什麼?笑李逵的上當,笑李逵終久只是個有勇無謀的粗漢。讀者被李逵這一系列言行逗起了陣陣笑聲,那欣賞的情緒是活躍輕快的。但對這笑聲的「發源地」李逵來說,那件件事卻都是正兒八經、認認真真做出來的他並不是在逗樂,他異常嚴肅呢!藝術的妙處也就在這裡:他越是嚴肅,讀者越是發笑,正因為如此,越發突出了李逵那粗直而天真的個性,我們也越發覺得李逵形象的活靈活現。這正是「不求趣而趣至」、「不著意而意出」的粲花之筆。
巧設對照彰顯情趣
俗話說:
「不見平地,不顯高山」。
世聞萬物,各有特色,大小之別,名呈異彩;世態紛繁,差別萬千;人心不同,各異其面。也就是事物總是在相互對立、相互聯繫和相互比較中存在的。一旦比較或對照,各個事物的本質特徵就會異常鮮明地突顯出來,從而收到「相得益彰」的效果。在「鬥浪裏白條」故事裡,便巧妙地運用了這種對照法。
如在琵琶亭對飲時,通過人物稱謂、借錢、飲酒、吃魚等等的對照描述,不僅把李逵的個性突現出來,江「英雄惜英雄」的本色,戴宗怕宋江嫌李逵粗野而惶惶不安的心理,也都繪聲繪色地刻畫了出來,而圍在人物個性的對照中,洋溢出悅人耳目的情趣。
在李逵和張順的交叉描寫中,更是出色地運用了多側面、多色調、多情趣的對照法;
1,水陸場地的對照
一次是陸地搏鬥,一次是水裡激戰,形成了水陸場地的對照一個是以力勝人,一個是以智制人,這就是力與智的對照;
2,人物行動的對照
李逵揍張順是
「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
突出了一個「打」字。張順在江裡進行報復,則是
「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
突出了一個「淹」字,這是人物行動的對照;
3,人物語言情趣的對照
李逵說:「你也淹得我夠了。」張順回答:「你也打得我好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回敬:「我只在水裡等你便了。」這是人物語言情趣的對照;
4,色調的對照
張順、李逵
「兩個正在江心裏面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
這裡有清碧黑白相互映襯,的確是斐然成章,這不就是色調的對照嗎?
如果我們作進一步分析,還可看到:這種形成對照的事物雙方,是互為依存補充,缺一不可的。對照越是強烈,越能強化喜劇性因素,越能帶來扣人心弦的藝術效果。「李逵鬥張順」所以妙趣橫生,就妙在有水陸兩場格鬥的聯繫與對照。單有「陸地」場,無法顯現張順作為「浪裏白條」的高強的水上本領和富有心計的個性,也難以反映出李逵的有勇無謀和不懂「策略」;單有「水裡」一場,則無法顯示李逵的勇力,張順的勝利也會因缺乏「鋪墊」和「報復性」色彩而喪失掉戲劇性效果。可見,這「水」、「陸」兩場格鬥是缺一不可的。唯有兩場都描寫了,才能形成「相互映襯,相得益彰」的鮮明對照,才能使不同性格互相撞擊而進射出耀眼的藝術火花,也才有「不打不成相識」的趣味盎然的結局。
從人物刻畫看,則能夠使人物各呈其強,又各顯其弱;各揚其長,又各露其短。又如,李逵說:「你路上休撞著我,」這句話本身並沒有可笑之處,但是當張順這樣回敬:「我只在水裡等你便了。」我們就不禁發出笑聲。這便是因為這兩句話的喜劇性因素都是以對方的存在為先決條件的。
總結:幽默的生命在於誠實。這就是說,藝術中的幽默因素和幽默形象,是以現實生活中的幽默現象和幽默人物為基礎的,有著人物性格的真實感,而不是脫離生活實際和人物性格邏輯隨心所欲地製造噱頭和油腔滑調。這個故事中的那些幽默因素所以那樣具有藝術的光輝,也正是符合了李逵等人物的性格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