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裏白條
文/徐揚生
遊泳一直是我最喜愛的一項運動,不是因為我遊得好,而是因為很容易堅持。雖然我以前也跑過步,打過羽毛球,但都沒有像遊泳一樣堅持得這麼好。遊泳是一項全身運動,遊完後渾身舒暢,吃睡都特別香,而且無須找夥伴,隨時隨地可以安排時間,比較方便,也不容易損傷。所以自學生時代開始,我一直遊泳,幾乎沒有斷過。
到美國讀博士期間,遊泳更加頻繁。一方面是因為大學的遊泳館很棒,四個50米的室內遊泳池排成田字型,十分壯觀,遊的人也不是很多,不像國內的泳池常常人滿為患,站在泳池邊上一看,人就像密密麻麻的蘆葦,哪裡有空間可以遊泳。另一個原因是我在那段時間遇到了一位遊泳夥伴,這位老兄的遊泳技術實在了得,我稱他為「浪裏白條」。
浪裏白條是個清秀瘦高的美國學生,來自美國新英格蘭地區,在理學院念博士,第一次看到他遊泳是在一個晚上,遊泳池的人很少,我剛剛要跳下去開始遊,卻發現旁邊泳道裡仿佛有個身影,觸壁的一瞬間很快就不見了。這個人遊得是那麼輕盈,沒有水濺出來,甚至聽不到水的聲音,幾乎看不到影子,呼地一下子,就過去了,留下一條白白的水道,像一條青煙,消失在藍天裡。那天他穿的是白的泳帽和淺藍色的泳褲,在泳池邊上看,就像一條長長的白鯊,他遊自由式式,所以身體左右稍稍轉動一下,非常勻稱,非常漂亮,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優雅的遊泳健將。
自那次認識之後,我驚奇地發現我們去遊泳的時間總是碰在一起,用同一條長凳,同一排衣櫃,同一個泳池,差不多同時到,同時走,那時沒有手機,也從未約定過時間,能做到這樣,簡直是個奇蹟。慢慢地,我發現我倆之所以會在差不多的時間去遊泳,大概有兩個原因。
其一,我讀書期間喜歡與一般的同學「反」著來,人家在休息,在玩,在度假的時候,我總是在實驗室工作,而人家在忙著考試,忙得無法參加其他活動時,我常常會有大量時間去做運動和讀閒書。浪裏白條這老兄,不知怎地,也同樣遵照這個規則,人家忙時我們閒,人家閒時我們忙。有一次聖誕節前的期末考試,偌大的泳池只有我們倆在遊,我還記得當我倆遊完以後,泳池的管理員特地跑過來說:「我們也可以下班了吧?」
其二,一般人在天冷起來之後漸漸就減少了遊泳的次數,而我因為在國內時已有幾年參加冬泳的經歷,所以天氣冷起來以後反而更加頻繁地去遊,因為這個時候溫差變化大,停一陣子後去遊泳會容易感冒,所以天冷時我會遊得愈多。而浪裏白條從新英格蘭地區過來,寒冷對他來說不算什麼,所以,冬天一到,泳池的人愈來愈少,而我倆卻是每天不斷,天天遊。
認識一陣子後,我忍不住問浪裏白條:「你怎麼會遊得這麼好呢?」我估計他可能會說「因為我有一個好教練」,或者「因為我開始遊泳的時間很早」,「我每天遊很長時間」等等,其實如果他這麼回答,我可能也並不相信,因為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條件,但哪裡會有他遊得這麼好。
然而,他卻始終支支吾吾不回答我。過了很長一陣子,我倆遊完泳去吃「費城牛排」(Philadelphia Steak),門口排著長隊,趁著排隊的時候,我又問他這個問題。不料,他想了一想,反問了我一句「如果是你,你想把一種泳式遊的好呢?還是幾種泳式都學好?」 我說:「如果我能學好,當然想把幾種泳式都學好。」他說,他的父母和教練也是這麼說的,但他不想這樣做,他想他一定要把一種泳式徹徹底底地學好,學到極致。為此他與教練不知爭論了多少次。他說他在生活和學習中也是這樣,非常專注,只求把一件事做好,做到淋漓盡致,做得完美無缺。我想他是在間接地回答我他為什麼會遊得這麼好,原來是因為他專注於一種泳式。這個回答是我沒有想到的。
在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常常會想起浪裏白條的這個問題,我發覺那些在科研上,在人生上,甚至在投資上,做得最好的人,往往不是做得最多的人,而是那些專注地做極少事情的人。就像在武林中,人稱「不怕招招懂,只怕一招絕」,只要有一絕招,憑這一招就可打通天下,無須招招都懂。
「專注」,對於當下「信息爆炸」的時代來說是一種奢侈。從前,當一萬條信息到達一個普通市民手裡時已經是滯後多少天的消息了,而且可能已經被篩選過濾到只剩一、兩條信息。而現在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同一時間看到成千上萬條的信息。這是巨大的財富,也是巨大的災難。每個人似乎都知道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所發生的事情。昨天下飛機時,開車的司機還同我大談人工智慧的新聞,似乎每個人在這個時代都可以成為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否則就是落伍了。
然而人的時間與精力是有限的,如果我們要做得比別人好一點,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專注」。因為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個信息大泛濫,知識大泛濫,機會大泛濫的時代。所以「專注」就意味著我們必須捨棄許多世人所津津樂道的機會,捨棄許多世人正狂熱追求的浮華。這種捨棄,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番挑戰,因為不願意捨棄是人類的本能,人們總認為捨棄是有風險的,是浪費機遇,所以總想要留下更多。在科研上,我遇到無數的例子,有正面的,有反面的,最後能夠取得成就的總是少數人,大抵是因為他們能夠有勇氣捨棄,能夠心無旁騖,專心致志,精益求精,百折不饒。
我在這十年中被邀請參加過很多所謂的「戰略規劃會議」,有的是大公司,有的是國家研究院,有的是大學。我自己對這類會議的結果都不是很樂觀。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機會,任何一個單位也好,個人也好,可做的事很多,討論「戰略」的目的是什麼?表面上看是在一大堆機會裡作出選擇,哪些是應該做的,哪些是不應該做的。實際上是因為應該做的事太多,大家都想做,不願意放棄。因此戰略的本質是選擇,選擇的本質是捨棄,不知道捨棄的結果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人生並不是每隻球都要打,如果我們努力去打好每一隻球,最後我們可能會精疲力竭,沒有一個球能打得稱心如意。
學校教育也是如此。人們總是宣稱要培養知識淵博的人,但要知道知識淵博並不意味著儘可能地給學生灌輸知識,而是要培養人的品德和能力,這種能力是碰到問題後善於解決問題的能力,所以知識,不在於多多益善,而在於善學。荀子在《勸學篇》中講「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縷。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我認識一位老科學家,出生寒門,幼時喪父,自己也體弱多病,好不容易上了一所不這麼出名的大學,大學畢業的時侯,他對自己說:「我的家境一般,身體一般,智力一般,學校一般。如果要在這一生做點成績出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做得少一點。」最後,他集中精力,在三十年中只做了一件事,完成了一項尖端的試驗裝置,填補了一項空白,並以此評上了院士。每次見到他,他都很謙虛,總說自己是一個「非常一般的一般人」。其實,如果一個人能知道自己的「一般」,進而將自己的精力用在最重要的地方,並保持對人生高度的追求,這本身就是「不一般」的。
今年五月份,我有機會故地重遊,特地去看了看那座體育館,還是那個紅磚大樓,還是那幾棵長得高高茂盛的菩提樹,還記得在樹下與浪裏白條分吃一盒披薩的情景,以及他教我吃墨西哥餐時那個狼狽的場面。如果那天時間允許,我真的很想再去裡面遊一次泳,那個又冷又爽的感覺,實在終生難忘。這個清冷的感覺就像浪裏白條的問題,在時刻提醒著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才華,做了多少事,而是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專注,不至於把精力在無謂的瑣事中消耗殆盡。
配圖/Edgar Degas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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