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伍蠡甫誕辰120周年
【學術檔案】伍蠡甫(1900—1992),廣東新會人,生於上海。畢業於復旦大學文科。1928—1936年在復旦大學教授英文,其間在中國公學、暨南大學兼授英文、國畫、文學。1936—1937年間赴英國留學。1938年至1949年任復旦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任外文系主任、中文系代主任。1949年以後,歷任復旦大學外文系外國文學教研室主任、外國文學研究室主任,兼任聖約翰大學教授;曾任中華全國美學學會顧問、上海中國畫院畫師、《辭海》編委兼美術分科主編,《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與中國文學卷編委。有《談藝錄》《歐洲文論簡史》《中國畫論研究》《伍蠡甫山水畫輯》,並主編《中國名畫鑑賞辭典》。
如果在今天,有人介紹伍蠡甫,一定會用「斜槓先生」來形容他。他的身份真是太多了:是學者,也是藝術家;是外文系的教授,翻譯過數量可觀的西文著作,在西方文論的系統研究上開創先河;又工於山水畫,既精通西方的藝術理論,也是中國古代繪畫理論的集大成者……古與今、中與西、文與畫就像伍蠡甫生命裡的一道道雙螺旋,彼此纏繞促進。
西方文論:開國內系統研究先河
相比他在其他幾個領域的研究,伍蠡甫的翻譯工作並不被人們熟知,但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學術之路的灰線是自翻譯開始埋下的。1930年代開始,伍蠡甫便不斷有譯作問世,翻譯經驗豐富。中年之後,翻譯雖已不是他的主攻方向,但仍然在他的研究中擔當了重要的「基石」角色。翻譯的才能得益於伍蠡甫的家學傳統和幼年啟蒙。伍蠡甫是廣東新會人,1900年生於上海,父親伍光建曾留學英國,是晚清民國時期從事白話翻譯的開拓者之一,翻譯過大仲馬的《俠隱記》(又譯作《三個火槍手》),在當時與嚴復、林紓齊名。伍蠡甫小學到高中讀的都是教會學校,早年雖未出國留學,但是對於外文的掌握已是相當熟練,譯作之豐富,曾與父親一同被稱為「中國譯壇雙子星」。
1923年,伍蠡甫從復旦大學文科畢業北上求職,5年後受恩師、復旦大學校長李登輝之邀,回到母校執教。講臺之下,伍蠡甫思考更多的是如何為國民的啟蒙和社會的進步發揮自己的作用,于是之後與復旦大學另兩位教授共同創辦了黎明書局,自己任副總編輯,負責文學方面的書稿。歷史上的黎明書局在普及人文和科學知識、譯介外國學術著作、傳播思想文化、服務教育發展與社會進步等方面發揮了積極的作用。這其中需要提及的是,黎明書局為拓展讀者視域、增進社會認識而推出的「英漢對照西洋文學名著譯叢」及《世界文學》月刊,兩者伍蠡甫都功不可沒——他不僅是出版方,而且在「西洋文學名著譯叢」中,他翻譯或合譯了盧梭、歌德、託爾斯泰等名家名作;專門刊載外國文學作品和外國文壇動態及文藝思潮理論的《世界文學》,其中有不少譯介出自伍蠡甫之手,在這個過程中伍蠡甫開始了解西方的文藝理論家及相關論著。「所以他不單純是一個譯者,他還是一位西洋文學的評論家。」有人評價伍蠡甫譯書一個很大的特點,總是將譯述和評論結合起來,這在他根據賽珍珠取材於中國的《大地》而譯作的《福地述評》中表現就很明顯。而且他總是不吝嗇在譯作的序裡——自己的也罷,他人的也好——發表對作品的意見和觀點。這或許可以視作他踏入西方文論的肇始。
伍蠡甫譯作
20世紀上半葉,西方文論的研究雖已登陸中國文壇,但完整或者比較完整的相關譯作屈指可數,王國維、朱光潛、錢鍾書等名家大家都做過相關研究,但總的來說,西方文論的研究還缺乏系統性。從主編《世界文學》到1936年赴英國倫敦大學攻讀西洋文學,再到在大學開設西洋文藝批評課程,翻譯雪萊的《詩辯》,在《談藝錄》裡把西方文論、藝術理論融入中國文論、畫論的研究之中,在西方文論的研究領域,伍蠡甫一直做著嘗試。有人評價說「在他六十餘年的學術生涯裡所撰寫許許多多論文中,都可見到西方文論的蹤影,西方文論常常成為他思想表達的一個坐標,或引述,或參照,或比較,或作證,或融化,成為他組織思想、表達觀點的一個特色」。而真正讓他在西方文論研究領域做出了超越前人的成績,當屬上世紀五六十代主編《西方文論選》,此時,西方文論研究進入新的時期,仍在大學講授西方文藝批評的伍蠡甫意識到教材缺失為教學帶來的不便,於是有了編寫講義的想法,開始系統梳理材料。同一時期,文科教材會召開,決定把西方文論選本列入教材編寫規劃,指定伍蠡甫擔任主編。這項工作難度非常大,要選收從古希臘至19世紀西方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創作經驗以及涉及文學理論的美學、哲學等代表性較大、影響較深遠的論著,包容性大卻又不能流於龐雜。對於主編的要求尤其高,若對西方各國歷代重要作家、主要論著不具備廣博全面的了解和研究,就根本無法從浩如煙海的經典中摘選出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論斷。伍蠡甫邀請了朱光潛、錢鍾書、繆朗山、郭斌穌等專家來滬共同探討西方文論的編選事宜,還約請了蔣孔陽、林同濟等知名學者參加摘譯工作。有些材料來自英文轉譯,細緻的伍蠡甫又請精通原語種的專家根據原文校譯。1964年,《西方文論選》出版,這是我國第一部比較完整的西方古代和近代文論選集。而對於伍蠡甫來說,編選《西方文論選》的過程中,他真正全面系統地掌握了這個領域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從而開創了我國系統研究西方文論的先河。
上世紀80年代後,是伍蠡甫的學術成果高產期。他相繼主編了《現代西方文論選》《西方古今文論選》,還與胡經之合作主編三卷本《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把西方文論的編選從古代近代延伸到現代,從而使西方文論的介紹更見系統;還寫成《歐洲文論簡史》,這也是我國首次出版的西方文論史著作。這裡有一則軼事:該書在出版時其實尚未完成,因為俄國部分伍蠡甫自認不熟悉,還在請其他專家補寫。可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看到了,認為不僅是「缺門」,而且迫切需要,因此破例於1985年出了個「缺章版」,之後幾年又出了全書,可見重視的程度。在收到《歐洲文論簡史》新一版樣書時,伍蠡甫想到的是,他近來對本世紀西方文論中的一些問題有些新的思考,很想把這些思考寫出來。這時他已經90多歲了。
翁義欽曾參與過伍蠡甫的學術項目,他眼中的伍先生「十分重視對西方文論採取分析的態度」,「還把對我國文論、藝術理論的思考與西方的文論的研究交融起來,互相印證,並在比較中把握不同文論、藝術理論的特點,努力使外來的文論、藝術理論為我所用」。正如伍蠡甫曾說:「我們接觸現代西方文論的形形色色流派,目的是為了擴大視域,增添知識,鍛鍊加強識別能力,有助於這一方面的研究工作。」也因此,他總能跳出文字做出清醒的判斷。他認為「文學流派及其理論批評是和相應的社會歷史及哲學思潮分不開的」,在探討德國啟蒙時期主要文藝理論家歌德時,他搜集了大量文論、隨筆、箴言後,看到了歌德在探討文藝理論時,感性經驗、知解力和超驗理性、主觀想像時常在彼此打架。他把矛盾的根源訴諸德國啟蒙主義運動的特定背景與歷史,既肯定了歌德的成就,同時又指出他的局限,關於後者國內向來很少論及。
中國畫論:根據親身創作經驗的深中肯綮之語
西方文論和中國畫論,是伍蠡甫學術研究的一體兩面,共同構建起他的學術大廈。伍蠡甫對中國古代繪畫的美學理論作了持久的深入研究,這從他對繪畫產生濃厚的興趣開始。伍蠡甫讀中學時就鍾愛繪畫,這份熱愛也貫穿著他的一生,並為他的學術研究帶來啟迪。大學期間,伍蠡甫就借報紙副刊闡發了「藝術之創造與藝術之享樂」的思考,他晚年曾回憶說:「哲學老師陳定謨教授課餘指導我讀了幾部伯格森直觀哲學著作,使我開始想到一個問題:怎樣才能直接而又親切地領會(也就是直覺)某一畫家或某一幅畫的構思、表現與風格,而與之共鳴。」可見那時他已經開始了對美學的思考。
大學畢業後,伍蠡甫曾北上求職,正碰上溥儀遷出故宮,北洋政府成立了故宮博物院,陳列故宮所藏曆代名畫真跡。伍蠡甫見到許多畫冊中的「真身」,嘆為觀止,一有閒暇就泡在故宮裡觀摩研習中國歷代名畫數年,這樣的習慣堅持了數年,為其藝術創作和畫論研究打下了深厚的傳統基礎。這一時期,伍蠡甫個人所藏畫冊逐漸增多,成了他主要的精神食糧。隨著對中西名畫的感性認識不斷豐富,伍蠡甫想要進一步了解這些字畫的藝術魅力和美學原理,於是開始閱讀中外畫史、畫片和美學著作。「我探尋併力圖把握中西畫論中比較本質的東西,而所憑的武器卻是大學讀書時所接觸到的西方哲學與邏輯給我的那點兒可憐的思維方法。」留學期間,西方文藝理論逐漸成為伍蠡甫的研究重心,他曾赴德、意、比等八國研習西方藝術。這些經歷使伍蠡甫對西方繪畫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的頭腦中已開始醞釀中西比較美學、中西比較繪畫等研究課題。1937年,伍蠡甫成功在倫敦舉辦個人畫展,繼而受邀到英國皇家學會和牛津大學作《中國繪畫流派》專題講演,有人稱,這是伍蠡甫第一次比較美術研究實踐。
「比較」「創新」是伍蠡甫治學中的關鍵詞。1988年針對西方現代主義文藝給古老的中國畫帶來的影響,伍蠡甫說:「任何國家的藝術與美學研究,不可能撇開它自身的民族文化優良傳統,如果隔斷歷史,在一個真空的世界裡對待並迎接任何新流派,將是不可想像的。」因此他誠懇建議,將現代西方美學和中國古典美學的若干重要論點做些比較,從而探討這樣一些問題:受現代派影響的新中國繪畫和中國古典繪畫,究竟是不是決然對立、水火不相容呢?雙方是否可以彼此交流、相互補充呢……」這樣的思考,一直深植於伍蠡甫的腦海中。他的書中時常可見中與西的碰撞互見,比如將西方的抽象藝術與早此2000年的中國書法聯繫起來。再如談到「偶然」不失為「創意的一種途徑」,將郭熙的「影壁」、宋迪的「敗牆」、郭忠恕的「潑墨於縑」等法與達·文西的《筆記》所述作對比。伍蠡甫在比較文藝學、中西畫論以及美學理論比較方面貢獻卓著,1980年代後更是撰寫大批學術論文紛載國內外學刊,用英文向海外介紹中國畫理,可以說是較有系統地向西方介紹中國傳統繪畫藝術者的第一人。
美學家蔣孔陽曾評價伍蠡甫畫論研究是有堅實的「創作和鑑賞的實踐作基礎」,因此其畫論成果不僅「言之有物」,更「言之有味」,這句讚賞恰恰歸納了伍蠡甫畫論研究的經驗。1942年,伍蠡甫被聘為故宮博物院顧問,數月於貴州安順洪北江讀書山山洞內鑑定該院書畫名跡數百件,這是伍蠡甫第二次與這些歷史真跡近距離接觸。除了遍覽中國繪畫史上無數畫家作品,研究他們的理論觀點、創作經驗,在他的研究體系中,繪畫的實踐也是重要一環。他曾說,「藝術批評家有必要通曉各門藝術所特有的表現技巧和手法,要有豐富的感性認識的基礎」,也曾建議上門求教西方文論的學生學一些繪畫,認為學習文論如有藝術或者文學創作做底子,效果會更好。學生後來深味其理:「他們那一輩從事文學理論研究的學者,不少都具備文藝創作功底,因而鑑賞力特別強,做起理論研究寫出文章來,很少做鑿空的理論推演」。正如朱光潛所說,伍蠡甫的畫論「都是根據親身創作經驗的深中肯綮之語」。這也是為什麼伍蠡甫可以將極其豐富但又深奧晦澀的中國古代畫論一一「化法」,形成自己的創新觀點——他對中國畫論的研究,有著獨特的構想和視角,並非一般地對具體的畫論著作進行評述,著眼點更在於試圖在總體上把握中國繪畫美學思想發展的規律。
伍蠡甫畫作
辯證的氣質、嚴謹的學風、質疑的精神
有人說,伍蠡甫身上充滿了複雜性,或許可稱為一種辯證的氣質。他的一生幾乎見證了整個20世紀的新舊更替,對於新與舊始終保持著辯證中和的態度,在他看來:「歷史上沒有純新的東西。在每一個階段裡,新舊常是並存著,新的不能滅盡舊的成色,正如過去須作現在的前身,現在決定將來的一切。」他的一生也一直在處理著新與舊的關係。伍蠡甫認為,若不善於繼承和學習前人的文化遺產,文化必定會出現斷層,發展便是空話,他自己願意努力做繼承和發展工作。在爬梳傳統畫論時,他總在思考這些「老傳統」如何在今天發揮作用,如何去批判吸取和發揚。但他也明確反對為了遵從古法,阻隔畫家的心與眼同當前生命、周遭世界的聯繫。所以在上世紀40年代,他就大膽將洋房、工廠、飛機、槍炮搬入山水畫,在當時引起不小爭議。嶺南派創始人高劍父認為伍蠡甫的畫「不泥古不離古」「不為法縛,不為法脫」,這是贊畫,其實也是對伍蠡甫做一切學問的詮釋。
辯證也體現於他的研究方法之中,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伍蠡甫就開始使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觀作為理解藝術、分析藝術、構建美學思想的方法論利器。在《怎樣研究西洋文學?》中,他說道:「在新方法之下,學生必須先通曉辯證法,再及辯證法與唯物論集合所合成的有機的體系,用辯證法的方法與唯物論的觀點來研究整部西洋文學史,隨後涉及作家與作品若干個別對象。」這在他的畫論研究中也處處可見,「意境」是中國傳統繪畫中的重要課題,伍蠡甫認為這個『意』,並非脫離客觀世界或超越自然美的主觀世界,而是本於一定的審美標準來處理自然美時,所必須從屬的情思、意境。「他為了創立意境,須通過自然美,尤其是接觸自然美」,這正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伍蠡甫曾擔任《辭海》編委及美術學科主編,《辭海》修訂本徵求意見時,有人提出趙孟頫的「民族氣節」存有爭議,應該寫出,而不是淡化處理,伍蠡甫明確反對這一點,「藝術審美並不完全等同於道德判斷,美與善並不永遠一致」,在他看來繪畫藝術的辭典與史書編纂的標準不應相同。 辯證的氣質也與他為學的嚴謹及敢於質疑的精神有關。「嚴謹」「批判精神」是他的學生韋遨宇從老先生身上學到的、至今都受用的精神遺產。「他不會輕易臧否一個學者、一部品,但是會指出他們有哪些內容值得商榷,或是值得我們重新思考」,在韋遨宇的記憶裡,伍先生很喜歡用「假如」開頭,「假如某位學者、某位作品在某些方面引起注意,結果可能會不一樣」。當一些代表性人物、作品伴隨著一些新的思潮出現,伍蠡甫也從來不先入為主地把觀點傳遞給學生,「他會先問我們有哪些看法,了解以後也不會輕易否定,而是循循善誘,告訴我們就這一個問題歷史上有哪些學者曾經有過哪些高見或者陋見」。
質疑和批判都是為了達到一個比較客觀公允的結論,而為其提供支撐的是治學的嚴謹。伍蠡甫做學問有著乾嘉學派的風格,面對研究對象,通常會先去考據它的歷史,做一番追本溯源的工作,這種「從頭說起」,是他最常用的一種治學方法——他相信,當梳理出一個簡明的發展線索,很多問題自身就已獲得解釋。比如關於中國畫的線條,他就從原始藝術的彩陶開始考察。再比如他會從詞源學的角度來分析文學理論的概念來源、發展變化,翻譯到中國被理解接受後又發生了哪些變化。已經爛熟於心的內容一旦提到,伍蠡甫也要翻開書一一確認,對任何一個細節都不掉以輕心。「沒有這樣紮實的基礎建設,任何的概念創新都是不可能實現的」,韋遨宇感嘆。與工作上認真負責對應的是,伍蠡甫生活上的儉樸潔淨,飲食素淡。他的居室窗明几淨,各類常用圖書排列有序,一張大書桌,一把靠背椅,一席小床,沒有多餘的擺設。90歲時談及生活「不外乎讀書、論著、作畫,年年如此,明年也不例外,不過具體內容有所不同」。那時的他還在堅持每天工作六小時之多,孜孜不倦。
住在伍蠡甫家附近的人常在天氣晴好臨近傍晚時分,看見他拐杖拄在胸前,坐在一把椅子裡,雙眼望著夕陽,身前身後是面積不大的菜畦兼花圃。在旁人的眼裡,這一側影包含詩意——伍先生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寄寓自然、世間,一生求索學問。(感謝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作者:劉力源
編輯:劉力源
責任編輯:楊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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