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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裡爾·顧葉特(Cyrille Gouyette) 羅浮宮博物館藝術教育部部長。
Kouka/仿《米洛的維納斯》作品 Lionel Belluteau-www.unoeil quitraine.fr-Kouka
2018年1月,巴黎楠泰爾大學(Université de Paris-Nanterre)與羅浮宮博物館聯合啟動了一個藝術與文化教育計劃,其對象不僅是該校35000名學生,也面向周邊街區的居民。這個大規模項目名為「在街頭藝術下,羅浮宮1968—2018」(Sous le Street art, le Louvre,1968—2018),意在通過誕生於1968年「五月風暴」時代的街頭藝術來紀念這一歷史事件50周年。如果說「五月風暴」是一次擯棄學院派典範和過往標準聖像的破壞式的危機,那麼此次活動的意圖也在於在2018年拷問經典藝術和街頭藝術間的聯繫,而具體做法是請八位街頭藝術家在校園的牆上創作重新演繹羅浮宮藏品的永久藝術作品。他們的風格和技術截然相異,全景展示了今日的街頭藝術。從謙恭的致敬到並不恭敬的詮釋,他們的參照作品非常多樣,既包含經典傑作《米洛的維納斯》,也包括不那麼享譽全球的作品格勒茲(Greuze)的《父親的詛咒》(La Malédiction Paternelle)或是德賈爾丹(Desjardins)的《戰俘》(Les Captifs)。因此,學生們在觀賞這些作品時,既在領略羅浮宮館藏的多樣性,也在發現當代街頭創作。為了讓這一對話更加清晰,藝術家們還將一些羅浮宮作品的複製品張貼在他們的演繹版本旁。此次「展覽」有一部分會永久留存,而其原創性在於其場地——在戶外,在建築物的牆上。街頭藝術完全仰賴承載它的建築載體,是一種慷慨地供更多人觀賞、尋求抓住路人眼神的藝術。這一追求信息的即時性的藝術實踐需要一種簡單易讀的構圖,以便讓步履匆匆的觀者停下腳步,邀請他發現一件藝術作品,甚至可能造成美學衝擊。
在街上移動的作品,一種新的接受背景
讓所有人都能親近藝術作品的願望誕生於啟蒙時代的人文主義思想,這一願望也主導了博物館的誕生過程。這一文化普及的願望旨在為了所有人展出藝術作品,而非為了少數特權者。而在法國大革命期間,這個願望導致了對私人收藏的充公政策出現。隨著革命戰爭的對外徵服,全歐洲王侯們的藏品開始匯聚,尤其是義大利的藏品。此外,這一普及化和教育性的宏願還伴隨著優化作品保存的願望,以確保作品永存,而這也為作品的不可轉讓性原則找到了合理性。但由於作品脫離了原始的環境,一場爭論也由此誕生,如今當人們談論將作品歸還本國時還會進行這樣的爭論。從1796年開始,考古學家和理論家伽特赫梅赫德甘西(Quatremère de Quincy)在其《就義大利藝術傑作遷移問題致米蘭達信札》(Lettres à Miranda sur le déplacement des monuments de l'artde l'Italie)中,發表了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反對革命政府態度的檄文,公開批評這一充公政策,批評以武斷的政治權力推動的為建立「典範倉庫」式博物館而大批量聚集藏品的做法。他在文中主張保存原初的作品創作或展示環境以尊重其歷史。對於羅馬,他主張「總體博物館」(musée total)的概念,即作品原本為什麼場所而構思,就該在什麼場所展示:「……奪取羅馬和義大利的部分館藏,讓那裡的美術館支離破碎,這不是傳播,而是驅散光明。」兩百年後,街頭藝術將這個爭論留給了過去,也超越了這個爭論。其理念就是普及性的,是明確試圖把藝術獻給所有路人。而在楠泰爾的項目中,是要通過演繹的版本讓館藏走出博物館,給予他們一個新環境、一種新的時代感,讓戶外世界變為露天博物館,成為一個更大規模的「世界博物館」(musée monde)。這不再是要給原本的藝術作品一個席位,而是向更廣大的公眾傳播其複製後的圖像。伽特赫梅赫·德·甘西定義的作品原初環境的概念被調整了,因為這個概念擴大了,並可能被拓展了。藝術家的「革新」(prosélyte)作為取代了美學精英主導的革命時代的辯論。這個問題從此由藝術家來探討,並成為藝術過程的一部分。如果說「在街頭藝術下,羅浮宮」項目的意願最終是要把這些新觀者引向保存原本作品的羅浮宮博物館,其作用也同樣在於讓他們免於遭受參觀帶來的不快。事實上,戶外牆上複製的巨幅作品預防了對博物館的另一種批評,那就是博物館囤積了太多傑作以至於無法欣賞其中一幅單獨的作品。在伽特赫梅赫·德·甘西的150年後,詩人保羅·瓦勒裡(Paul Valéry)在《博物館的問題》(Le problème des musées)中抱怨博物館藏品的展示方式:「好比視覺感官被收藏帶來的過大的空間冒犯了,而智力也被大量作品的聚集衝撞了。作品越是美,越是人類雄心無與倫比的結晶,就越是應該被區分。它們是珍稀的器物,其作者恐怕希望它們是唯一的。有時人們會說,這幅畫『殺死了』所有其周圍的其他畫……」因此街頭藝術家為傑作討還了公道,給予了它們尊崇的、不與其他作品共享的展示空間。它們的作品在街頭空間被單獨突出,因此也變得高大了。
這些作品嵌入了校園房屋的山牆,也因此與更多人親近。這些巨幅作品與建築結合了起來,借用德國藝術史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話來說,它們從此「能夠為同時的集體接受提供素材」。在他所著《技術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中,本雅明認為只有建築才有向大眾發話的功能。因此,壁畫的尺寸和所選擇的場所超越了畫幅小得多的普通畫作的局限,提供了更好的接受條件。這裡蘊含著一種普及化的和善意的意願,即把經當代筆觸演繹的博物館珍藏奉獻給大眾,公眾可從此完全地、永久地、免費地親近作品,因為這一時空移位不僅消除了博物館開館時間帶來的局限,也消除了門票價格和參觀人數過多帶來的障礙。移位還消解了象徵障礙,觀者不再是參觀者,不必再越過大門來欣賞作品,因為現在作品直接在他的街上在他面前呈現了。這種慷慨是街頭藝術特有的,街頭藝術的意願是向路人奉獻詩意、幽默感和美,讓他們的日常生活「升華」。
猴鳥(Monkey Bird)/《泥腳巨像》(Colosse aux pieds d』argile) Lionel Belluteau-www.unoeil quitraine.fr - Monkey Bird
幾個例子
雙人藝術家組合猴鳥「Monkey Bird」選了楠泰爾校園最高的一面牆來創作自己高達21米的鏤花模板。他們的《泥腳巨像》(Colosse aux pieds d'argile)取材自《聖經·達尼爾先知書》,體現了想要樹立巨型塑像的執迷。他們的作品由羅浮宮傑作碎片疊加而成,而作為作品背景的正是羅浮宮的金色平面圖。從埃及墓葬面具到凡爾賽的雕塑再到《米洛的維納斯》,羅浮宮藏品的精髓都被涉及。巴黎勝利女神廣場的路易十四雕像在大革命期間被拆除,他們即依據雕像底座創作了自己的作品,提醒人們,正如《聖經》故事所點破的那樣,為讚頌榮光而樹立的紀念碑轉瞬即逝。而這件應巴黎楠泰爾大學請求創作的永久作品又能在多久時間裡抵禦住風吹雨打呢?
藝術家拉瓦列特(Levalet)創作的《偶像的黃昏》(Crépuscule des idoles)分明借用了尼採的思想,而尼採不認為西方經典藝術傑作具有普世價值。在他看來,藝術家吞下所有藝術形式,將之消化並在作品中重新使用,但並不將其分為三六九等,他說「《蒙娜麗莎》和沃霍爾是平等的」。這位藝術家以學院派傳統臨摹過羅浮宮最著名的雕塑,但卻選擇把自己的中國水墨素描拼貼進一個雜亂的組合裡。《拿破崙》《查理五世》《耶穌》《米洛的維納斯》《塔尼斯的斯芬克斯》排列在了一起。之所以選擇把他們貼在樓梯旁的一面牆上,是為了造成一種「雜物堆」的感覺,就好像作品斜放在一個共同的坑裡,還有一群烏鴉來啄食他們的眼睛,「此世的榮光便如此過去了……」。
藝術家寇卡(Kouka)選擇再現《米洛的維納斯》,因為這件作品被視為古往今來被普遍接受的美的標杆,無論公眾對其有怎樣的認同感。在這位藝術家看來,由於我們不知道這件作品的作者,正好契合了多數街頭藝術作品的狀況,即作者籤名常常很隱晦甚至完全匿名。如果仔細觀察作品面部,僅僅因為眼神和鼻子,所有人就都承認那是「經典」之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美將拯救世界」在「五月風暴」期間常被寫在牆上,Kouka將其用鬥大的字寫在維納斯臉旁,以之為宣言:「要把維納斯放回城市中,讓她被所有人接受……我們每個人該怎麼做才能給這個世界帶來一點美呢?」
在羅浮宮構成的巨大藝術形式儲備中,Madame為其作品找到了取之不盡的素材。Madame鍾情於荷蘭靜物畫和浪漫派肖像,也喜歡風俗畫代表的簡單故事,她將四處搜集來的材料剪切組合起來,構成自己的詩意作品。文字在其中佔據重要地位,有助於解讀圖像。她對格勒茲的雙聯畫《父親的詛咒》的演繹,是將許多碎片拼接起來,這些碎片來自這兩幅畫作的主要人物以及一部19世紀的百科全書中心臟的插圖。她偏愛以金色襯託的黑白處理效果,為格勒茲講述的這個故事提供了一個浪漫的、形而上的版本,將父子關係總結為一個愛、聯繫與根的故事……在這個有關浪子的諷喻故事的世俗的、悲劇的再演繹中,充斥著那個時代的傳承、拒絕和代溝。
Madame/對格勒茲的雙聯畫《父親的詛咒》的演繹 Lionel Belluteau-www.unoeil quitraine.fr-Madame
在安德烈·拉沃·馬託尼(Andrea Ravo Mattoni)看來,「過往的偉大繪畫應該被再發現和欣賞:我們身後有那麼多的美,以至於我們能夠用詩意充滿世界」。他將過往的參照與當代的技術結合起來,將學院派的概念重新引入街頭藝術。在對參照的尋找中,在對藝術創作品質的追求中,他將街頭藝術嵌入歷史傳承中,嵌入文明的延續中。他是經典人像藝術的明確的繼承人和延續者。他仿喬治·德·拉·圖爾(Georges de la Tour)《作弊者》(Tricheur)的作品融合了傳統繪畫藝術和他同樣傳承的塗鴉藝術。他重新喚醒了我們的集體記憶,喚起我們的文化無意識。
Andrea Ravo Mattoni仿喬治·德·拉·圖爾《作弊者》作品 Lionel Belluteau-www.unoeil quitraine.fr-Andrea Ravo Mattoni
為何這些完整呈現給所有人欣賞的傑作在幾百年後仍然讓我們感動呢?如果安德烈·拉沃·馬託尼(Andrea Ravo Mattoni)通過把美學享受從博物館搬到街頭,搬到我們的日常空間,將其變為總體的理想博物館,而實現了他把藝術作品激活的誓言呢?他因此為保羅·瓦勒裡的話找到了新含義:「博物館宏偉的混亂追隨著我,加入活力街頭的律動。」
Madame/對格勒茲的雙聯畫《父親的詛咒》的演繹 Lionel Belluteau-www.unoeil quitraine.fr-Madame
來源:新華號 《藝術博物館》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