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秘密
金汝平
左手,密布交叉縱橫的掌紋。右腳。佩戴黑鐵的鐐銬踽踽獨行。這就是偏執狂留給我們的形象嗎?確實,一個偏執狂,堅信自己所行皆為正道,自己所言皆為真理。他被這真理誘惑如痴如醉如瘋如狂。實際上卻淪落為這真理的"套中人。」他厭惡,反感,排斥,憎恨,敵視那些對真理的挑戰,質疑,漠視和反抗,逃避或遠離,甚至一句簡單的玩笑和幽默的反諷,也讓他暴跳如雷面目全非。很難說他是對是錯。他的強悍兇猛的精神之力,源於偏執。他的虛弱他的衰敗和無能,也源於此。某種意義上,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是偏執狂。或多或少或顯或隱帶有偏執狂的內在傾向。它。構成人性的特徵。由此帶來人與人的矛盾衝突,盡在其中。終極的和諧乃不可擁有不能抵達。"摧毀你們的神。在你們的神的灰燼上廢墟上,豎立我們信仰的神的不滅不死的形象!「然而,這也是一群偏執狂的狂想。結局是誰都能看到的。
你若遙遙凝望過一場黃梅雨中或隱或現的病火,你就可能懂得廢名。黃梅雨天總是讓人悵惘啊。廢名曾對周作人傾訴:"我認得人類的寂寞。"周作人嘆息:"人類的寂寞並不認識你。"於是寂寞的廢名更寂寞了。把自己的真名馮文炳也廢掉了。"時間如明鏡,微笑死生。」而明鏡高懸人間不滅,映照萬千鬼臉。
在寫作上,重複他人是無恥。重複自己則是無能。當一個人陷落於重複自己的黑暗陷阱中不能自拔。他的寫作即終止了。哪怕他又寫出太多太多的作品。朋友,你有這樣的恐懼嗎?當我捫心自問,我深深低下頭。
寫詩不分時間地點。只聽從神秘靈感的呼喚。缺乏靈感的寫作,就像缺乏激情的做愛。離開它,離開它,在接納那奇幻之詩凌空而下的雷鳴電閃之前,我們要歷經漫長又漫長的焦灼而急迫的等待。但願這等待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裡爾克的詩句說出了所有詩人內在的渴求。「他們要開花, 開花是燦爛的;可是我們要成熟,這叫做居於幽暗而自己努力。」
我們光滑的額頭,冒才氣更冒嫋嫋傻氣。我們空洞的眼晴,只容納金色月光下的睡美人。通向天堂的梯子,被抽去了,我們也病得越來越重了。一群又一群黃蜂蜜蜂徹夜嗡嗡作響,烈酒滔滔,也已徹底摧毀我們的神經。於是,我們被稱為厭世詩人。獨居在自我錯亂的感官裡。不。厭世詩人並不真正厭世。絕對厭世。否則,他就不會寫詩。歸根到底,寫詩是熱愛生命的一種形式,也是向這個世界致敬的獻禮的一種形式。哪怕在我們的書寫中,花非花,霧非霧,詞也非詞。它變了。變得陌生而奇異,耀眼又刺耳。詭秘又壯麗。它被我們重新構建,重新塑造。然後煥然一新。殘忍的親密,甜美的苦澀。莊重的嬉戲,笨拙的輕盈。嚴謹的放縱,純粹的龐雜。某些時刻,一個詞與另一個詞吼叫著廝殺,留下血流成河的屍體。另一些時刻,一個詞又和另一個詞柔情蜜意地交媾,生下眉清目秀的私生子。萬物各得其所,等待他們壯大,等待他們生長。一切就是這樣。永遠有詩陪伴你。一路生死到今天。詩人,何必向地老天荒 傾訴你的寂寞!
精神上的軟骨病,讓人蔑視。肉體上的軟骨病,讓人同情。知識分子是早已滅絕的一種動物。在今天的神州,誰能找到它,誰就能找到活著的恐龍。
他的怪癖,無法根除的怪癖。從不讚頌龐大宇宙的完整。只歌唱被巨石粉碎的小小鳥蛋。洶湧而出枯黃的內臟!讓他長歌當哭。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八點的荒地,九點的廢園,十點魔都的路燈,瞎了又紅又綠的兩隻眼睛。我們這些醉徒的眼,也被宇宙的裹腳布緊緊擁抱裹住。快要斷氣了!快要斷氣了!那橫行世界的病毒,變異後比原初的病毒,更奸滑,更歹毒。在劇烈電線顫抖的鳥兒,也斷氣。嘔吐出一粒金黃的小米。它。餓過多少個雨季?而生命作為廉價的奉獻,不過是紙人紙馬,一堆狂舞的冥錢。正在斷氣的詩人,寫下最後一首斷氣的詩。然後。徹底斷氣了。這就是所謂"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嗎?
兩隻禿筆交叉。橫陳於白紙前。這就是詩的十字架。無盡的歧義四處延伸,瓦解了一首詩所謂的中心。互相偏離互相辯駁的矛盾修辭,也在美學迷茫疑惑的光線裡,否決了一個凝固的,明確的,約定俗成的所謂意義。不管怎麼說,詩。構成的是一個語言陌生化的突出存在。如果說。每個人都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只是魔鬼不同罷了。詩人終生打交道且無以逃脫的魔鬼。就是語言。他深刻地覺察到,他被語言這魔鬼吞噬佔有和毀掉的巨大的危險。因此,他以強悍的權力意志和不滅的激情,反抗語言無所不在的壓迫和奴役。寫詩。從極端的意義上看。必是一場角逐。一場戰爭。詩,就一次次產生在我們的肉眼看不見的精神最深處的血與火中。難道不是如此嗎?
在詩歌的偉大祭壇上,我們會吮吸每一朵奇花異草永恆奉獻的清香。
詩是什麼?對於我,詩是一種遙遠而親近的,隱約又清晰的,簡短又悠長的呼喚。它將誘引詩人到達他的雙腳不能到達的神秘之境。在那偉大的烏託邦獨居。
不滿意別人的詩,自己寫。不滿意自己的詩。刪改。毀掉。繼續寫。再刪改,再毀掉。長此以往,我們的精神之馬縱橫奔騰過的莽莽荒原,將只是一片無邊空白。什麼也不會留下。
在一首詩之外,詩人凝固成茫茫人海的一尊石像。在一首詩之內,詩人變異著更豐富更奇特的魔幻色彩。
那些假設的詭異而神奇的事件。又在一個人大腦的虛構中發生了。並徹底佔據了他的大腦。開始。過程。推進。曲折的起伏。遞進。轉折。高潮。猝不及防的意外,以及懸念不約而來。不存在的人物。歷經真實的生老病死。那些毒蛇般劇烈的愛恨情仇和陰謀,糾纏其中。永無止盡。一串省略號以外,是另一串省略號。尾聲永遠時斷時續餘聲嫋嫋。這一切,早已把一個寫作者的血,慢慢抽空。那一具比雞毛更輕盈的肉體,無力地飄到椅子上,床上,大地上。他的小說終於完成了!但完成,不過是永恆的未完成。因寫作而迷醉。因寫作而亢奮,也因寫作而焦慮,被無形或有形地摧殘。乃至摧毀。這,就是寫作獨有的難以抗拒的魅力。於是。我們陷落其中。迷失其中。搏鬥其中。陰雲密布的日常生活,瑣碎無聊的日常生活。擁有某種依賴或安慰或超越或解脫。哪怕都是短晢的。是表相的。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在人類精神那一片幽暗荒蕪的廣袤之地,我們播種。一柄鐮刀和它收割的金黃麥穗,到底誰輕誰重?
我們語言的微小碎片,是否還能熠熠熠生輝,映照宇宙的完整?詩。一個遊戲者迷戀的美妙遊戲。就這樣讓遊戲者沉醉其中。多少時光飛逝了!死之光總是猝不及防。金黃的蜜峰還在曠野上釀蜜。而他的詩,是他死後永不停息的呼吸。
每一首詩的結尾,都可成為一部小說的開頭。反過來也如此。不信,試試看 。
被白裝飾的黑,仍然為黑。被黑吞沒的白,不復是白。醉眼惺忪,不辨晨昏。偶爾吶喊。終日呻吟。轉身逃離,荊天棘地。何日歸來?鮮血淋漓。一笑一哭,乾坤浮沉。撲面坍塌兩座山, 狂人烤成羊肉串。魯迅死後無樹人。荒山彈奏馬頭琴。
越是感到自我的貧乏。這一點,和物質財富的擁有者,迥然不同。於是,他在詩的魔幻迷宮中,迷失再迷失,但絕不停下探索者的步伐。哪怕他終生置身其中。
只有一隻神奇的猴子,七十二變。不能脫骨換胎的腐朽陳舊的我們,絕望地看著這猴子,一個根鬥翻到無邊無際的血色雲霧中。我們要求每個作家成為孫悟空。但實際上 每個人不過是豬八戒。豬八戒也不簡單啊。
我們的語言,老是在這彈丸之地爬行。唯激情和想像力,為它插上鷹的翅膀。那些逝去的詩人,讓我緬懷。他們已通過各種死亡完成了自己。那些活著的詩人,還讓我期待。因為他們最後的一首詩,尚未寫出來。
第一次是摧殘,第一百次就是摧毀。在摧殘與摧毀之間,冬日的黃昏中,浮動著我們憂慮重重的臉。語言也是哈哈鏡,讓那些被映照的事物,扭曲,傾鈄,顛倒,變形。或許,勤奮真是一種美德。讓人間的生活生機勃勃。但對於寫作者。問題相當複雜。有一種勤奮是創造極少的精品,另有一種勤奮是製造成批的廢品。那麼,你的勤奮是屬於哪一種?在這個黃昏 ,我問自己。手中的筆沉重起來。
無聊才寫詩。寫下的幾句壞詩,卻讓這無聊更加無聊。把它毀掉。毀掉!我隱隱看見,果戈理那死魂靈的金色火焰,刺穿俄羅斯冰雪紛飛的黑夜,升騰,升騰,帶著毀滅的狂笑聲。確實,一個詩人,終生寫下的東西中,總有不少要被時間無情報費。我們對此慘然一笑。但只要寫下某些好作品,他就不是一個被時間報費的爛詩人。我這樣勸說自己。並寫下去。多年前中了詩歌的毒。寫下去,寫下去,以毒攻毒,方能去毒。廢紙揉成一團。扔進廢品堆裡。狠吸一口鴉片。煙圈飛向藍天。製造一首詩,就是製造一具精神的棺材。鑽進去,鑽出來,再鑽進去。時代的大卡車轟鳴不息把多少死人運到天外,那零零碎碎的炮聲中,夾雜著雞鳴狗吠。一頭小老虎,把三個美婦人的奶頭咬出血來。紅霞滿天。詩人,你就是一個快樂的嬉戲中無比快樂的小孩。
金汝平,詩人,評論家。出版有《烏鴉們宣稱》等三部詩集,著有長篇散文詩《死魂靈之歌》,箴言體隨想錄《荒唐言》,評論《詩及詩人的隨想》,《寫作的秘密》等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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