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七十二歲遇周文王的說法,主要來源於《荀子君道》和《韓詩外傳四》的記載。
《荀子君道》中是這樣寫的:「夫文王非無貴戚也,非無子弟也……倜然乃舉太公,州人而用之,……行年七十有二……」
《韓詩外傳四》則這樣寫:「太公七十二而用之者,文王。」
另外,《說苑.尊賢篇》雖然不說姜子牙七十二歲遇文王,但說:「太公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齊。」
司馬遷拿不準是七十二歲還是七十歲,在寫《史記齊太公世家》時,就籠統地寫:「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魚釣奸周西伯。」
不管怎麼樣,姜太公七十二歲時垂釣渭水磻溪、被文王所遇的故事已經深植民間。
但是,大凡先秦典籍中所提到的名人歲數,很多是靠不住的。
比如《史記齊太公世家》中又載:「蓋太公之卒百年有餘,子丁公呂伋立。」
按照其字面意思,就是說姜太公死後過了一百多年,他的兒子丁伋即位為齊公。
我的天,姜太公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兒子才即位,這個兒子是從哪裡來的?他當時得有多少歲了?
又比如《禮記文王世子》中記:「文王九十七而終,武王九十三而終。」
這明顯是不可能的。
原因很簡單,《大戴禮》中明確記載「文王十五而生武王」,即周文王在十五歲時就生下了次子周武王。生育武王的女人,按照《管蔡世家》裡面的記載,就是文王的正妃太姒。但《管蔡世家》又交待得很清楚,太姒一共給文王生了十個兒子,長子伯邑考,次子武王……第九子康叔封,最十子厓季載。但是,文王死後十一年,武王克殷平天下,大封功臣昆弟,他的兩個弟弟康叔封和厓季載竟然因為年幼沒有得到封國。太姒大約在文王十三歲時就替文王生下了長子伯邑考,她的年齡只會比文王大而不會小。那麼,她生育康叔封和厓季載時,豈不是已經在九十歲以上了?這根本不符合生理科學。所以,周文王死年,決不是九十七歲。
《大雅大明》篇中又說「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即周文王在繼位之初就與太姒結婚了,將之與《尚書無逸》所記文王「享國五十年」結合起來看,文王死年大概是六十三歲。
同樣道理,《史記》載:「周王崩,成王少,周公乃攝行政當國。」即武王死後,成王因為年幼,周公不得不親踐天子之位,攝政治理天下。
這也說明武王死年不可能是九十三歲。
說過了文王、武王的年壽不可靠,再說回姜子牙。
姜子牙出生之年不載於任何史料,但《竹書紀年》明確記載了他的卒年:「周康王釗六年,齊太公卒。」
另外,上博簡《舉治王天下》裡又說文王與姜子牙相遇於文王七年。
那麼,從姜子牙遇文王之年算起,到周康王六年,這段時間是可以大致算得出來的。
我們來看:
1、《尚書無逸》記文王「享國五十年」;
2、《尚書 泰誓上》載:「惟十有三年春,大會於孟津。」即文王死後十三年,武王克殷;
3、《管子小問》載:「武王伐殷,七年而崩。」《禮記文王世子》也載「武王七年而崩。」即武王克殷後居天子位為七年;
4、西漢人劉歆的《世經》認為成王在位三十七年(含周公「攝政」的七年);
那麼,姜子牙在得周文王知遇後,經過了輔佐文王的四十三年、武王伐商的十三年、武王克殷後在位的七年、成王在位的三十七年、再加上康王六年,共一百零七年時間。
顯而易見,如果姜子牙是在七十二歲遇上周文王,即,72+107=179,即姜子牙享年一百七十九歲,根本不科學啊!
問題出在哪兒呢?
最大的可能,就是姜子牙初遇文王不是七十二歲,而是三十歲上下。
只有這樣,才會有繼續討論下去的可能。
為什麼不把姜子牙初遇文王時的歲數定位在比三十歲更小的十幾歲、二十歲呢?
上博簡九《舉治王天下古公見太公望》裡面有記載:「古公見大公望於呂遂。」另外還記載有古公告誡文王的話:「子訪之上(尚)父舉詞」、「得上父,載我天下;子失上父,遂(墜)我周室。」
即周文王的爺爺古公亶父曾經拜訪過姜子牙,並且叮囑文王一定要想辦法得到姜子牙,說什麼你得到了他,就得到了天下,丟失了他,就等於丟失周王室。
假定古公亶父是在他辭世的那一年拜訪姜子牙的。古公亶父死後,他的兒子季歷繼位。過了三四年,季歷被商王文丁殺害。文王繼位後七年尋訪到姜子牙。這期間大概就過了十年。
那麼,古公亶父拜訪姜子牙時,姜子牙大概二十歲出頭,不能再往小裡推了。
總之,文王禮遇姜子牙時,姜子牙的年紀不應該太大,也不應該太小,應該是三十歲出頭,正值盛年,風華正茂。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會流傳出「太公七十二而用之者」的說法呢?
應該和姜子牙的名字「太公望」有關。
姜子牙的名字,也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
受明代許仲琳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的影響,很多人以為,姜子牙姓姜,名尚,字子牙,道號飛熊,尊稱太公。
其實,在先秦典籍裡,是根本不存在「姜尚」、「姜子牙」、「姜太公」這樣的說法的,有的只能是「呂望」、「呂尚」、「太公望」、「師望」、「尚父」、「師尚父」等。
姜姓始祖四嶽當年輔佐大禹治水有功,其後被分封了齊、申、呂、許四個國家。
姜太公是四嶽之後的呂國人,以呂為氏。
這個呂國在最早的時候,是在今天山西霍州市(以前稱霍縣)西南,在太嶽山的西邊。後來的周穆王重新封了呂國,將它遷到了今河南省南陽市西邊。
現在很多可查的史料,對姜子牙的籍貫都搞錯了。
比如《後漢書郡國志三》「西海」下注引《博物記》說:「太公呂望所出,今有東呂鄉。又釣於棘津,其浦今存。」
《水經注》引《齊乘》又稱:「莒州東百六十裡有東呂鄉,棘津在琅琊海曲,太公望所出。」《博物志》也說「海曲城有東呂鄉東呂裡,太公望所出也。」
這裡面提到的地名:東呂鄉、棘津、莒州、琅琊、海曲等等,全都在山東,其中的海曲就是現在的山東日照。
但是,上博簡《舉治王天下》裡有古公亶父訪問姜子牙於呂隧的記載。古公亶父原先居於豳地,後遷到岐陽周原,說他不遠千裡跑去山東訪問一個年輕小夥子,很難說得過去。
顯而易見,姜子牙居住的地方應該是在今天的山西霍州市。
把姜子牙的籍貫錯定在山東,應該跟《孟子離婁上》記載的「太公闢紂,居東海之濱」、《呂氏春秋首時》記載的「太公望,東夷之士也」之類的說法有關,早早把姜子牙認定為東夷人了。
《孟子》等書之所以把姜子牙說成東夷人,估計是跟姜子牙封國齊是東海之國有關。
但姜子牙封國在東海,並不能意味著他的籍貫就在東海。
例如周公封魯,但周公的籍貫並不在魯。
另外,高誘注《呂氏春秋》說:「太公望,河內人也。」《水經注》引《太公廟碑文》說:「太公望,河內汲人。」這些說法也不能成立。
再說回來,姜子牙是呂國人,以呂為氏。而先秦人的習慣是:男人稱氏不稱姓,女人稱姓不稱氏。
所以,先秦、秦漢的典籍裡對姜子牙常見的稱謂是「呂望」、「呂尚」。
不過,「呂望」裡面這個「望」字,並不是姜子牙的原名,而是周文王幫他起的。
《史記齊太公世家》交待得非常清楚:「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說,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為師。」
即周文王出獵,與姜子牙相遇於渭水之陽。一番交談下來,周文王心情大為舒暢,感嘆說,我先君太公在世的時候就說,必定會有聖人來輔佐周,周會因此興旺發達。你就是這個聖人了,我先君太公盼望你很久了。
就這樣,周文王把姜子牙尊稱為「太公望」。
人們除了從「太公望」這一尊稱中組合出「姜太公」、「呂太公」的稱呼,還組合出了「姜望」、「呂望」的稱呼,讓人啼笑皆非。
另外,很多人認為,因為周武王崇尚姜子牙,以父禮事之,所以尊稱為他「尚父」。
但是,上面已經說了,上博簡九《舉治王天下古公見太公望》中,古公亶父曾告誡文王:「子訪之上(尚)父舉詞」、「得上父,載我天下;子失上父,遂(墜)我周室。」
在古時候,「上」、「尚」相通。
即「尚父」並不是來源於周武王對姜子牙的尊稱,它根本就是姜子牙的名或字。
《封神演義》裡一口一句「姜尚」,的確,在先秦,「某父」中的「父」字經常會被省略,比如《左傳昭公十二年》裡「禽父」、「夑父」,其實是魯公伯禽、晉侯夑。
所以,「姜尚父」簡稱為「姜尚」,那是沒有問題的。
但依據先秦的人名、字的通例,「子某」、「某父」都是字而不是名,像「禽父」、「夑父」,都是字,所以,「尚父」應該是姜子牙的字。
稱姜子牙為「師尚父」,是古代有大師和少師,大師就是後來的太師,是最高的武官,掌管軍隊。
姜子牙曾經是文王、武王時代掌管軍隊的大師。
所以「師」是他的官職名。
「師尚父」也因此被稱「師望」。
姜子牙的「子牙」是怎麼來的呢?《孫子用間》有提到:「周之興也,呂牙在殷」。
不難看出,「呂牙」就是呂望。
「呂牙」的說法,在先秦典籍中,也僅見於《孫子》。
有人因此認為,由於「牙」古音疑紐魚部,「望」古音明紐陽部,疑明準雙聲、魚陽對轉疊韻,即「牙」是由「望」音轉成的。
姜子牙道號「飛熊」,是文王遇姜子牙前夕,由史扁卜卦,出現了「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的爻辭。後人誤把「非羆」轉成「非熊」,最終演變成了「飛熊」。
關於姜子牙的名,宋人吳仁傑在《兩漢刊誤補遺》卷四中說:「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适:師古曰:『太顛以下,文王之四友。』仁傑曰:《表》於四友後又列師尚父,此誤也,太顛與師尚父豈異人乎?《書大傳》曰:『散宜生、南宮适、閎夭學於太公望,遂見西伯於羑裡,故孔子曰:文王得四臣,丘亦得四友。』鄭康成謂周公曰君奭,舉虢叔以下五人而不及太公者,太公教文王以大德,周公謙不可以自比,誤與表同。」
即吳仁傑認為太顛與師尚父是一人,即「顛」是姜子牙的名。
清人蘇時學贊同吳仁傑的說法,他在《墨子刊誤》中說:「泰顛,當即太公望也。罝屬夭,則罔屬顛,與太公釣渭遇文王事亦合。迨馬融注『十亂』,以泰顛與太公望並舉,後世以為二人。然文王諸臣,自以太公為稱首。《書君奭》篇唯以泰顛與諸臣並舉,而不及太公,《逸周書克殷》篇亦然。若使果為二人,豈容都不道及?是顛即望無疑也。」
雖然有人認為,《逸周書克殷》篇裡既記載有太顛,又記載有尚父,但《克殷》為戰國史官寫的東西,並非絕對可靠。戰國史官寫前代史,常有把一個人寫成兩個人,或把兩個人寫成一個人的現象發生。
所以,姜子牙是姜姓,呂氏,名顛,字尚(上)父,尊號太公望,官太師。
弄清楚了姜子牙的姓、氏、名、字以及尊稱,就不難發現,後人非常有可能是看到了「太公望」裡面「太公」這兩個字,不知其所指為周文王的爺爺古公亶父,望文生義,以為指的是姜子牙,誤以為當時的姜子牙已經很老了,稱他為「姜太公」,從而訛傳出姜太公七十二歲遇周文王的謠言來了。
不過,就算姜子牙是三十歲遇文王,但他事周的時間長達一百零七年,還是讓人感覺難以置信。
這裡面應該還存在有偏差。
根據《帝王世紀》所記:「文王即位四十二年,歲在鶉火。文王於是更為受命元年,始稱王矣。」說的是文王在即位後的第四十二年,由於金、木、水、土、火這五星聚在西邊太陽落山處,在晚霞的映襯下,好像五隻赤烏鳥齊聚在岐山周祖廟的上方,西伯昌認為這是上天在指示他去奪取商紂王的王位,於是稱這一年為「受命之年」,自認為得天命而稱王。
不過,近代史家通過對出現「歲在鶉火」這一天文奇觀進行推算,認為文王改正朔稱王的時間應該是在他即位後的第四十三年。
文王「享國五十年」,即他在七年後去世。
而《史記周本記》又載:「九年,武王上祭於畢。東觀兵,至於盟津。」
史家認為,如果說武王是在文王死後九年才開始著手準備伐商事宜,很說不過去。從而推想,武王為了完成父親的夙願,他在繼位後並沒有改年號,仍舊繼用父親的紀年,所以,這裡說的「九年」,其實是周文王死後的第三年,這樣才比較合理。
那麼,武王克殷事發生於文王死後第十三年。
克殷後,武王又坐了多少年天下呢?
前面說了,《管子小問》載:「武王伐殷,七年而崩。」《禮記文王世子》也載「武王七年而崩。」即武王克殷後居天子位為七年;
但《夏商周斷代工程簡表》把武王克殷後居天子位的年數定為四年。
前面也說了,西漢人劉歆的《世經》認為成王在位三十七年(包括周公「攝政」的七年在內)。
《夏商周斷代工程簡表》則把成王在位年數定為二十二年。
這麼一來,姜子牙遇文王到姜子牙病逝的這段漫長的時間就大為縮水了。
我們來看一下,周文王即位後第七年遇姜子牙,過了三十六年(即周文王即位第四十三年),文王改正朔稱王;過了十三年,武王克殷;過了四年,武王崩;再過二十二年,成王崩;再加上康王在位的六年,總共時間是八十一年。
假定姜子牙初遇文王時為三十歲,那麼,30+81=111,即姜子牙享年為一百一十一歲,就比較可靠了。
對於《史記齊太公世家》中說的「蓋太公之卒百年有餘,子丁公呂伋立」,理解為「姜太公在一百多歲病逝,他的兒子丁公呂伋即位」也比較合理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夏商周斷代工程簡表》為什麼改變古籍的年數把武王、成王的在位年數進行壓縮呢?
原來,西周共和元年之後,是有明確的紀年可查的,屬信史時代;西周共和元年之前,各種紀年混亂,尤其商代、夏代之前,不但模糊難考,甚至湮滅而不可考。「夏商周斷代工程」的任務,就是要考證出其具體紀年。
共和元年為公元前841年這一條紅線不可逾越,又要維護《史記》中的穆王在位55年、厲王在位37年的記載,「夏商周斷代工程」在以西周積年共257年為準的情況下,只好把西周諸王的在位年數進行下調。
可惜的是,2007年,西周青銅器堯公簋在香港地區展出,該簋上銘文有「公作妻姚簋,遘於王命唐伯侯於晉,唯王廿又八祀」的字樣。考古家通過考證,認為這「王命唐伯侯於晉」的「王廿又八祀」指的是成王二十八年。
如果這個考證成立,那麼,《夏商周斷代工程簡表》說的成王在位年數為二十二年就站不住腳了。
所以,姜子牙享年是否是一百一十歲上下,還是有波動的。
但,姜子牙初遇周文王,不應該是七十二歲,否則就太過荒唐離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