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時傑
圖片:網絡
編輯:林思雯
自由與空蕩間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呢?夜班公交空空蕩蕩跑在路上,癱在座位上徹底不想動彈。夜風呼呼灌進車廂裡,額發被吹亂了在臉上到處抽。天黑洞洞的隱約有雷聲,又到了雨季。
這五年來,每逢雨季都讓我忍不住想起長馬的街道、果樹和雷聲,還有那個總是看著我傻笑的啞巴。我從小在長馬鎮長大,卻再也沒法回到那去。那個我的祖祖輩輩世代生存的地方,在啞巴進了監獄之後,就再也不是所謂的「故鄉」了。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沒有什麼道理,曾經你以為對的結果不是;你認為錯的往後卻能顛倒是非,己身亦趨之若鶩。走什麼路,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吹什麼風,登什麼山,讀什麼書,唱什麼歌。命運是一根穿在眾多可能性中的一條線,隱隱約約卻必然而堅定地去往冥冥中的某個地方,不論你是多麼抗拒抑或不喜。
啞巴啞巴,不會說話,沒有家人,當然也沒有家。
啞巴是父親十九歲時從鎮外的爛廟子裡揀來的。記憶裡,每次父親喝大了就會開始叨叨當年收養啞巴的情景。
「老子要信你的很,一天正事不做,衝殼子得行!」老媽翻了個白眼,顯然和我一樣聽膩了這個段子,也從不相信這件事。
喝了口茶,潤潤喉嚨的父親轉頭對啞巴說,「啞巴你自己說,當時成狗娃那一鋤頭下去,你娃是不是要交待在那裡。」啞巴咧開嘴傻兮兮笑,常年在廚房煙燻火燎油燜,頭髮黃燻燻的。
「爸,他是啞巴,咋個說嘛。」我翻個白眼,夾起菜吃。
父親喝醉了,頭仰在椅背上,手把著我的座位,歪過頭跟我說,「女子誒,當時你不曉得,老子一個飛腳,把他狗日的成狗兒踹到一邊。」
噴了我一身兒的煙味和酒氣。
打從記事起,啞巴就在家裡的餐館裡做事。吃喝拉撒睡全在店裡,啞巴就像家裡養的一匹牛。小時候的每天清晨大概都是被啞巴吵醒的,他有個習慣,就是每天清晨都要把魚桶重重地放在廚房地上。那時全家人都會被他吵醒,父親有一次氣急敗壞罵了他,啞巴聽了就傻兮兮地站在一旁笑。然後從包裡摸一包煙,分給父親一支,自己一支,點上之後坐在飯館門口吧嗒吧嗒抽。父親站在他背後,嘆口氣,抬手往下壓了壓,把吵醒了的母親和我往屋裡趕。
每天出門上學,啞巴都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菸,到學校之後傻逼同桌劉俊逸總是捂著鼻子說,你是不是抽菸了。
我一度懷疑啞巴是不是智商也有問題。鎮上的孩子都拿他逗悶子,俊逸的劉俊逸是其中的最代表的一個。
劉俊逸很跳,整個學校都認識。跳這個詞在長馬,是指調皮,不服管教。我和劉俊逸從小就認識。第一次去幼兒園,劉俊逸怯生生地站在滑梯邊,跟我說,「我們一起玩吧。」;到離開長馬的那天,他頂著傾盆大雨,滿身汙血站在車外跟我揮手。很奇怪,即使生活在通訊如此便利的現代,你如果刻意不去關注一個人,他天天發動態你也會覺得彼此離了十萬八千裡。
興許是他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沒挺過來,劉俊逸一直就很不一樣。鎮上的人背地裡都說,是他爸這些年做的壞事,天道循環的報應。劉跳跳就是那個諸般孽因的果。
惡果。
劉俊逸他爸,劉大成,也很跳。當然跳這個詞也許已經不能形容他了,他在長馬開賭場,做皮肉生意。長馬的每一家店鋪都得按月交「保護費」。長馬有一條臭名昭著的荷花街,全是大大小小的黑賭場和髮廊。劉俊逸就住在那。
彼時年少的我從來沒有察覺到過這個少年不時地沉默背後所蘊藏的怨與氣,老一輩的孽因必然做一個了解,這個了結是打破日常的重錘。生活從來就不是一潭永恆不變的死水,此刻的一成不變所帶來的無聊只是暴雨來臨前的假象。就好像初中發生的那件事之前,劉俊逸還是劉俊逸,不是劉跳跳,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老實巴交,一點也不像他爹,而我也一直以為他會是這樣長大,不會變。
初中的第一天,開學典禮。照例是大大小小的領導的講話,冗雜而沉悶。從早上九點到十一點,日頭漸高,人群開始躁動,而教導主任才說到第三大點的第二小點。劉俊逸跟我差著兩個班的人,直勾勾地盯著臺上。就在我因為他的反常感到疑惑之時,他仿佛感知到了我的目光,側過頭,跟我笑了一下。他臉色蒼白,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好看的眸子。
教導主任還在沒完沒了的逼逼,不知從哪傳來的嗡嗡聲,一點一點開始蔓延,人群開始騷動。教導主任抬起頭,喊,「都給我安靜點。」
就在這時,劉俊逸開始往前跑,我吃驚地看著他擠開一個又一個人,徑直跳上了主席臺。
主席臺是一個背後是一堵高牆,但是墊著椅子能爬上去。劉俊逸使勁推開上前來阻攔的主任,操場上人群開始起鬨,聲音越來越大。還沒發育的劉俊逸矮小而靈活,一口氣攀上了那堵牆。
「我操,劉俊逸想幹嘛?」
「哥子要弄事啊!」
「牛逼!牛逼!」
「這位同學,你趕緊下來!」
「... ...」
劉俊逸坐在牆上,望著眾人,咧開嘴笑。我站在人群中,一點也不認識那個人。
教導主任組織人手開始把他往下拉,他一骨碌爬起來,在牆上來回走了一轉,然後開始拉褲子撒尿,尿了那個仰著臉讓他下去的教導主任一臉。
事情的最後,劉俊逸被勒令退學。他爸被學校叫過來,一下車,就給了他一腳。劉俊逸的慘叫聲傳遍了整個校園,我坐在班裡,生出了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