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遠平
夜,秋夜;月,秋月,一輪清輝高高地掛在清冷的天上,銀河一道璀璨,無數的星星忽閃著點點寒光,秋風吹動茫茫草地,遠處的草叢裡傳來野雞咕咕的鳴叫聲,昨天還是綠濤洶湧的草地,一夜之間變成了灰褐色的毛氈,突然,幾隻野雞撲稜稜驚飛起來,草甸子裡頓時炸開了鍋,野兔跳,野狼嚎。
這裡是中國的東北角,烏蘇里江右岸,瀋陽軍區黑龍江省建設兵團六師二十三團四連所在地。
夜空裡的月光白得耀眼,清冷的光輝灑落在東北角的荒草甸子裡,一盞車燈轟鳴著爬行在草地盡頭。駕駛室裡徐建超兩隻眼睛死死盯著遠處的一棵柳毛子,兩隻手不停輪換著拉動「老八十」的操向杆,歪戴著的狗皮帽子耷拉著半隻耳朵,眼看就要掉下來了,隨著機車的不停顛簸,帽子耳朵就在眼前晃蕩,徐建超恨恨地咬牙:「我讓你晃蕩,我讓你晃蕩」,嘴裡叨叨著伸手把帽子從頭頂上扯下來,順敞開著的駕駛室門撇了出去。
北大荒的秋天說冷就冷,夜裡的溫度會低到零度以下,地頭溝邊的水窪裡結了薄薄的一層冰碴,月光灑在上面,如同照了鏡子,只不過顯得幽暗,不很明朗。
「老八十」拉著一掛三鏵犁,三鏵犁上坐著徐建超的助手小齊,他們一個車組四個人,每兩個人一班,晚是徐建超和小齊夜班。
小齊裹著一件舊軍大衣,腰裡用草繩扎了,頭頂也是一頂滿是油汙的狗皮帽子,手悶子油了馬哈的看不清原來布的顏色,腳下的棉氈疙瘩到很暖和,這小子正坐在鐵椅子裡暢想著哪天才能像師傅一樣在前面開車,突然,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眼前「呼」地飛了過去,這一驚非同小可,把個小齊一下子就嚇精神了。
拖拉機轟鳴著向前慢慢爬,小齊借了月光也沒看清是什麼東西,他把大犁的調整深淺的轉盤逆時針旋了幾圈,繼續窩在鐵椅子裡打盹,可是,這會兒咋也睡不著了,總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慢慢地回頭,拖拉機的後車燈把大犁和新翻的地照的烏黑髮亮,一群綠色的眼睛被車燈一照閃著幽幽的寒光,小齊的腦門上汗頓時就下來了,我的個媽哎,這狼啥時候跟在後面的?
一九六八年的北大荒,經過了十幾年的開發建設,土地連片地開墾,樹林連片地砍伐,一些野生動物也習慣了人類的行為。狼跟在翻地的大犁後面撿耗子吃幾乎成了一道風景,可是,故事歸故事,要是坐在拖拉機後面扶大犁,身後跟著幾條狼也真是恐怖,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對著你下口。
聽說靠江邊的八連組織過三八紅旗車組,每臺拖拉機上都配一位女拖拉機手,一個個大姑娘夜班解手都不敢在拖拉機後面,必須在拖拉機前面的燈光裡,在男師傅囧囧有神的目光裡脫下褲子。
小齊伸手從工具箱裡摸出一把撬棍緊緊攥在手裡,扭著身子看兩條狼撿耗子,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多耗子,也不知道狼的鼻子怎麼那麼好使,眼睛怎麼那麼尖,就見它們一蹄子按住一個,迅速張開血盆大口。
其實,小齊是習慣了這種人和狼共舞的夜晚的,清冷月,黝黑的土地,轟隆隆的拖拉機,和大犁後面跟著的狼,不知道今天怎麼了,心裡總是緊張。
徐建超魁梧的身子和「老八十」很相配,沒了帽子的頭明晃晃地在駕駛室裡晃蕩,許是活兒幹的順手,嘴裡居然吹起了口哨。
突然,一團毛茸茸的紅光出現在左面的樹林邊上,徐建超使勁揉了揉眼睛,玻璃上全是油膩的灰塵,依然看不清。又往前開了一會,這回看清楚了:「狐狸」
狐狸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有著仙的神秘,狐仙的道行非同一般,聽過聊齋的人 多見它敬而遠之,本連的老紀因為好奇,曾經捉了四隻小狐狸崽,結果當天夜裡老狐狸就把他家圍住了,一夜的哀嚎,天明的時候,老狐狸不知怎麼把小狐狸救走了,老紀的老婆卻瘋了,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得了癲癇。
徐建超知道這些事,當然不敢輕舉妄動,就當沒看見一樣繼續開他的車。
到了地頭,徐建超把車停下,小齊也從後邊走過來:「師傅,今晚的狼這麼多」
「秋天了,狼在搶秋膘,要不冬天更難熬」
「我就是今天后怕,不知咋的」
「你還害怕,我還發毛呢,奶奶的,剛才路過小樹林的時候,我看見一條火狐狸」徐建超邊說邊解開棉襖的衣襟,兩隻手各抓著一片棉襖不停地扇風。
師徒倆嘮著嗑這功夫,田間道上傳來了高亢的歌聲:「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順著歌聲望去,看不見人影,一個小亮點在往這邊緩慢晃動。
「師傅,是炊事班大老李送夜班飯來了」小齊順手一指告訴徐建超。
「嗯,那咱就先等會兒,吃了飯再幹」徐建超說著,從棉襖兜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鐵盒子,又從褲兜裡掏出一團類似小學生作業本的東西,撕了一個紙條,把小鐵盒子裡的煙沫子倒在紙條上,碾成一個喇叭筒,張嘴把喇叭筒的尾巴咬掉一截,然後叼著另一頭點燃了火柴。
師徒倆靠在拖拉機高大的鏈軌板上,一股刺鼻的旱菸味道嗆得小齊一個高蹦出老遠:「啊,咔咔咔,師傅,你這啥破煙啊,嗆死了」
「你個小兔崽子,不是你藏在煙裡躲蚊子的時候了,這時候你閒乎嗆,」徐建超衝著小齊瞪起了眼珠子。
師徒倆正鬥嘴,大老李呼哧帶喘地也到了,他把馬燈放在鏈軌板上,靠在徐建超左邊喘粗氣。
「咋累這樣?被狼攆啦?」
「呼,呼,要是狼攆,我早撩回去了,還有你飯吃,我他媽這是被狼嚇得,今晚咋這麼多狼?」大老李邊喘粗氣邊說。
「可不咋的,我們拖拉機後面好幾條撿耗子吃的狼」小齊蝎虎道。
「真不敢走啦,你們吃完,我就在你車上睡一會,反正八號地和三號地那邊的飯也送完了,我可不想餵狼」
幾個肉包子下肚,徐建超來了精神,小齊撐得肚子疼,抱著肚子原地打轉轉。
「叫你慢點吃你不聽,灌風了吧,幾輩子沒吃過飯似的,這點出息」徐建超罵著小齊,自己也覺得不得勁,提著褲子到拖拉機那邊去了。
大老李爬上拖拉機,把大衣使勁裹了裹靠在座椅就睡,徐建超折騰了一回重又回到駕駛室,小齊乖乖地爬回大犁的鐵椅子裡。
路過那片小樹林的時候,徐建超推醒了做夢的大老李:「醒醒,老李,你看那是什麼」徐建超一指不遠處的那堆兒紅毛。
「什麼?狐狸?」大老李揉揉眼睛
「才剛我回來的時候就在那兒,這會兒還在」
「不會是死的吧」老李犯了疑惑
「有可能,你在這兒別動,我過去看看」徐建超停下車,拎著一根撬棍就往小樹林那邊走。
狼群吃飽了跑得不見蹤影,小齊見師傅往小樹林那邊走拎了撬棍也跟了過來:「師傅,你幹嘛去,等等我」
徐建超沒搭理小齊,悄悄地靠近了那堆兒紅毛:「嗨,哦哼」,徐建超給自己壯膽。
沒有動靜,紅毛依然窩在那裡。
徐建超大著膽子走過去,用腳尖踢了踢紅毛自言自語:「死了?」
小齊趕過來:「狐狸,師傅,好漂亮的狐狸」
徐建超彎腰把狐狸尾巴提起來,軟綿綿的一個大絨球,應該死了不久,再細看,狐狸嘴巴子血池呼喇的。
「咬炸子了,活活餓死的」
「恩,好軟和啊,夠吊倆好帽子」小齊羨慕地說
「走,回去」,說著話,師徒倆提了狐狸回車那邊去。
大老李下了車,仔細看了看狐狸:「火狐狸,好東西,既然死了,扔了可惜,把皮子扒了做頂好帽子吧」
徐建超找了一段八號鐵絲,把死狐狸穿了兩腮掛在了後車燈的燈架上,從車上取來一把絞鐵皮的剪刀,把狐狸的頭部一圈仔細絞開,兩隻手抓緊了使勁往下一拉,「刺啦」一聲皮肉分離,一條狐狸皮筒子剝了下來,白晃晃的狐狸白條掛在那裡,肚子依然鼓漲漲的。
小齊用撬槓在剛翻過的地裡掘了個坑,三個人把狐狸葬了,大老李嘴裡叨叨:「狐仙有靈,不是我們害你,該找誰找誰,和我們沒關係啊」
小齊在一旁笑,徐建超則肅穆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天亮了,同車組的來接班,徐建超和小齊大老李往回家走,大老李告訴徐建超,狐狸皮吊帽子暖和還好看,不過要找人熟皮子,連裡就老張家是獵戶,找他幫忙吧。
徐建超沒敢直接回家,提了狐狸皮筒子直接去了獵戶老張家,老張接過皮筒子看了看說:「你小子運氣好,我昨天看見炸子響了,有血,估摸著炸著東西了,沒想到叫你撿了便宜」
徐建超笑:「那要不要還給你?」
「哪裡話,你還是留著吧,老規矩,誰撿到歸誰。」
老張讓徐建超過幾天來拿,熟皮子很費功夫,家裡的芒硝也沒有了,需要到附近的蘿北縣城去買。
過了三天,徐建超提了兩瓶北大荒去老張家取皮子,老張留他一起喝點,結果兩個人都喝高了,老張拍著徐建超的搭肩膀說:「建建超,你小子,行,回,回家,讓---,弟,弟妹給,給你吊,吊個好,好帽,帽子」。
徐建超腦袋迷糊,也不知道老張說的是些什麼,反正胡亂地答應著,兩個大男人勾肩頭攏二背地吆喝夠了,完了,咋回家的統統不記得了。
過年的時候,徐建超戴了一頂嶄新的狐狸皮帽子,通紅的皮毛柔光錚亮,西北風一吹,滿腦門子冒熱氣。
連裡的人看到都誇精神,有π,徐建超翹了大拇指頭:「嘿嘿,也不看誰的活兒」
「你就吹吧,嫂子把你打扮好了讓你再娶一個啊」
徐建超不理他們,昂著頭朝前走,心裡盤算著給孩子他娘早點弄個縫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