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貓從小領回來,用奶瓶餵大。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母貓,我給它取名Purr Buck,紀念作家賽珍珠,當然拼寫和賽珍珠(PearlBuck) 不大一樣。不如我們叫它賽蜘蛛吧。反正,說起攀爬來,在貓中間它也是蜘蛛俠。
去獸醫那裡的時候,獸醫考我們,問:是公的母的?我說母的。他帶著一種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的表情,說:不,錯了,是公的,你看這陰莖。美國的常識是:對於男女的生殖器,在交流當中,尤其是和兒童交流中,不要隱晦,而是直呼其名,以免製造性很神秘的感覺。問題是此事本來就神秘,何必早早地真相大白,搞得像穿衣穿鞋一樣,倒敗壞了成長當中一些朦朧的美妙。
這貓是一窩中最小的,長不大,不像別人家的貓,肥肥壯壯。賽蜘蛛小歸小,卻是捕鼠能手。它從小不在爹媽身邊,無人調教,愣是無師自通,響噹噹地把老鼠叼回來,哼哼唧唧在我們面前發朋友圈。它還和其他成熟的老貓一樣,戲耍老鼠,將其扔出去,拋起來,將老鼠搖勻了服用。別的那些,爬樹啊,上房啊,各種念唱做打,也都功到自然成。這種迅速的技能習得實在奇妙得很。
賽蜘蛛喜歡散步。我帶狗散步,也把貓捎帶上。它小的時候,我將它揣在口袋裡帶出門。久而久之,貓習慣了跟我出去。一開始比較搗蛋,東奔西跑,讓我追得要死。後來漸漸養成了習慣,要是散步沒帶它,回到家就看到它蹲在門口,狠狠地瞪我,搞得我內疚大發,於是回頭,把步重散一遍。反正是燃燒卡路裡,鍛鍊不嫌多。
我們每次都從門前馬路,走到小公園。小公園不過是幾條路交叉處的一公共綠地,啥也沒有,只有兩個漆成白色的鑄鐵凳子,一張野餐桌子。餐桌在樹下,樹上鳥兒眾多,桌面什麼景象可想而知。從來沒有人在這裡野炊。桌子上偶爾會有Facebook上「石頭記」群群友丟的有圖案的石頭,或是尋寶網(Geocaching)玩家在餐桌下藏枚硬幣什麼的。小公園還有兩盞路燈。一盞是好的。一盞是壞的。壞的那盞總發出幽幽的藍光,發出嗚嗚的聲音,卻幾個月都不熄滅,像資本主義似地垂而不死,腐而不朽。每天我和貓狗都散步到這裡,然後返回。
這路平淡無奇,可貓的挑戰總是比人多一些。別說美國好山好水好寂寞,假如有一眼鏡,我們稱之為「野視鏡」吧,你戴上了再去看這自然界,會發現自然界的暗戰眾多,精彩紛呈。轉眼已是仲春,野花四處盛開,各樣昆蟲在繁殖,這裡成了鳥的天堂。貓除了捕鼠,業餘也抓鳥。鳥見了貓總是分外眼紅,總擺出你死我活的架勢。我出門本來只是攜一貓一狗,如王朝馬漢造型。鳥一看到,就放倒了鳥的什麼消息樹,用各樣鳥語呼朋喚友,大家成群結隊,俯衝著啄貓。我走在前面,後面跟著狗,狗後面跟著貓,貓後面跟著一群鳥,演員陣容強大。
為避開憤怒的小鳥,我選擇鳥兒歸巢了才帶貓狗出來。夜幕降臨,夜行動物活躍,有其他的貓出沒。有那麼一次,賽蜘蛛和一隻名叫「靴子」的貓打了個照面。靴子從小在我們小區長大,不屬於具體哪一家,可周圍鄰居都認識,都知道靴子的名字。有時候大家會打開車庫門,給它一點吃的。這貓屬公私合營性質。
賽珍珠和靴子狹路相逢時,雙方都很警覺,先是蹲著對視,腹中呼呼有聲。突然我看到胖胖的靴子,竟身手矯捷地一躍而起,衝向賽蜘蛛。賽蜘蛛慘叫一聲跑開,瞬間了無蹤影。住在附近的一位同事,一位生物系教授應聲而出。搞清楚怎麼回事後,她說靴子的防範意識很強,總覺得這地盤是它的,不許別的貓來。自從川普上臺後,連貓的性情都變了。
我叫了一會兒,沒見出來。天晚了,孩子得回去拉琴,我先把他們送回家。自己出來在各街區呼喚。生物系教授也跑出來,拿出手電筒幫我尋找。最後我在一皮卡下找到了賽蜘蛛。面對一隻吃百家飯的健碩野貓,賽蜘蛛遇到了或許是平生第一次的你死我活。
這並沒有阻擋它日後接著跟我散步。這侏儒一般的小貓,吃過虧,領教過江湖險惡,卻不屈服於動物本能,靠退縮和躲藏來混世。它贏得了我的尊敬。
它也得到了鄰居的喜愛。小區有兩個鄰居,一黑一白,看到我家有貓會散步,總大呼小叫,仿佛史上未曾發生過這種事情。黑人鄰居總靠著車子打著電話,一見我、狗、貓走過來,總是把電話貼到臉上說:你等等,那貓又出來跟人散步了,我他媽真見鬼了!(Hold on! Isn’t that the cat walking again! I』ll be damned!)她說話的語氣很誇張,很有意思,我學都學不來。每次遛狗遛貓見到這姐們,都這反應,出入不大,她家門口就是小區的百慕達。這裡有蟲洞,時光會倒流到同樣的地方,像《土拔鼠日》電影裡說的那樣。我總在想,怎樣做可以打破這個似曾相識,走出果凍一般的蟲洞?於是快到她家門口的時候,我跑了起來,狗啊貓啊全跟著我跑起來。
沒有用的。一到她家附近,接近那棵修得方方正正的柏樹前,便準確地看到,她又是把車門一關, 電話貼到腮上:Hold on! OH-MY-GOSH! Isn’t that the cat walking again! I』ll be damned!
白人鄰居總想讓我給拍攝下來,放到Youtube上,在網上走紅。我說我這人也不具備走紅的潛質。要不你來遛?我來拍,放到網上?她未置可否。這位鄰居給美國國務院做事,常駐歐洲,最近她媽身體有狀況她才回來。賦閒在家,所以也養了只貓。那貓天天在門口坐著,等待戈多。每次賽蜘蛛走過它的帳房,都流連地張望。一回生二回熟,終有一天,賽蜘蛛試探地走了過去。 月上柳梢頭,貓約黃昏後。我後悔將貓過早閹了。但是你別以為,因為貓小,瘦,被人閹了,就沒有靈魂,沒有感情。你錯了!貓們在精神上是平等的,總有一日,它們將經過墳墓,同樣地站在上帝面前。
第二天,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貓在哪裡,我出去的時候,沒有帶它。國務院的貓看到我,就喵喵地叫了,跟了過來,一直跟到我家,我甩都甩不掉。到了家門口,我看到賽蜘蛛突然間出現在籬笆上。見到我後面的貓,它歡歡喜喜地跳了下來,蹦蹦跳跳地迎了過去。我又得重新散步。於是我轉了個彎。
那天出來得有點早,太陽剛落山。整個西邊全是火燒雲,如有群山在地平線的那邊燃燒。一個人,一條狗,兩隻貓,走向燦爛的晚霞裡。這寂寥的西部,算上天空的話,倒處處是景。一回頭,只見兩隻自己邀約的貓,不慌不忙跟在我們後面,那是相親相愛的模樣。我未曾想到,貓和貓之間,也有柏拉圖式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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