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雪瓊
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關良是難以歸類的異數,繪畫題材、筆墨方式都獨具一格。他的審美意識似比同時代絕大部分人都要超前,也因而,人們對他的理解與追捧遲到了三四十年。
關良的畫時常尺幅不大,逸筆草草,全然不講比例,乍一看像兒童塗鴉,讓人很不以為然。而在學界看來,那些稚拙的形態恰恰流露出一種純樸的趣味,是開一代之風的。他的畫講的是「趣味」二字,一種富於生命力的趣味。
關良誕辰120周年之際,讓我們重新審視他與他的畫。
——編者
齊白石曾在關良的戲劇人物畫冊頁上,揮毫題寫 「關良墨趣」,以示對於後輩的賞識及肯定。而梅蘭芳在觀看了其《別姬》圖後,不禁感慨關良「所畫的戲劇畫自有一種魅人的藝術感染力量……」
「我不識劇情,言是《白水灘》,只覺得比戲好看。不管誰是持矛武小生,不管誰是紅胡青面漢。如聞金鼓聲,紙上大鏖戰。傳神之筆殊可贊!」此為郭沫若對畫家關良《白水灘》畫作的題跋,而在其《晴雯補裘圖》中,郭老又作七絕以贊之:「補裘撕扇逞精神,清白心胸鄙襲人。多少晴雯崇拜者,欲從畫裡喚真真!」,寥寥數筆,卻俱可見關良戲曲筆墨畫之寫意傳神。
有人說,關良的作品雖有天趣,卻顯稚拙,如同兒戲,且多數尺幅較小,相較於傳統大師巨製,似乎難登大雅之堂。而有些人卻推其為「水墨戲畫」的開山鼻祖,更有甚者,從文化傳承及寫意精神而論,認為齊白石之花鳥、黃賓虹之山水、關良之戲曲人物,為近現代畫家難以逾越之高山。
疑者有之,褒揚者亦不乏,然不管嘈雜聲如何,關良先生以其筆墨意趣,題材之純粹,氣韻表現力,以及獨有的個人藝術符號,開闢了迥異於文人畫的藝術新領域。無怪乎,朱屺瞻曾言中國畫壇可以沒有自己,關良卻是不可或缺的大師。
筆者私以為,關良的作品「畫人之不欲畫,畫人之不敢畫」,是當之無愧中國水墨畫的先鋒,其戲曲人物,得意而忘形,兼具點睛之妙,風神獨韻也。
觀其畫作,不拘泥於對象的解剖、透視和比例,老生端方,小生瀟灑,花臉豪邁,丑角靈活,旦角嫋娜,筆風簡樸精煉,盈尺間三兩人物虎步鷹蹦,呼之欲出,演繹著戲劇人生。而傳統文人畫逸筆草草的墨趣,幹淡濃溼的飄逸意象,也融於其中,算是「食洋而化,食古而化」的典範。
以高度概括的筆墨描繪戲曲人物,自闢蹊徑,成為關良有意識創作的「偏愛」
關良的戲曲人物,可溯源至其少年時那些香菸小畫片的稚子塗鴉,如「武松打虎」「豹子頭林衝」「西遊記」「桃園三結義」等,就是這些可被隨手丟棄的畫片,將他引入色彩、線條、造型的藝術國度,從此影形相隨。
由於對繪畫的喜愛,在東瀛求學之路,關良選擇放棄了投考應用化學專業,轉而進入「川端研究所」學習美術,之後又進入東京太平洋美術學校開始正規學習素描及油畫。
藝海的初探,對於關良而言,除了打好紮實的基本功外,對於各個藝術流派的吸收與探索,衝出國內畫壇傳統的清規戒律,也成了他「解放」自己,培養藝術視野及文化修養的重中之重。
對於各個來東京展覽的作品,無論印象派、後印象派、立體派、野獸派、學院派,關良皆朝夕揣摩,虛心求教,以期窺得「曲高和寡」的奧秘所在。正是這種「兼容並濟,海納百川」的藝術胸懷,他逐漸領悟印象派色彩中所強調的大自然奇光異彩,如莫奈的《草垛》《教堂》,抑或後印象派中高更那富有裝飾性的圖式語言,梵谷誇張又情緒化的造型構圖,以及野獸派馬蒂斯狂野扭曲的人物,幾何化的物體形態等藝術概念追求。
此後,國內突然爆發北伐戰爭,關良在郭沫若的影響下,攜筆從戎。「滿腔熱血報國志,不負丹心鑄忠魂」,在這股巨大的革命洪流中,他以一支畫筆,風餐露宿,繪製宣傳壁畫,開展革命宣傳工作。
而在戰火逐漸平息後,關良輾轉於廣州、上海、重慶等地的藝術院校任教,繼續自己的藝術生涯。這時,如何將西洋畫與民族特色結合,成為他對傳統繪畫的思考。
在這浩如煙瀚的藝術海洋中,關良猶如初生牛犢,努力跨越東方與西方藝術的界限,取長補短,他用獨立思考與藝術實踐,探索著屬於自己的具有民族氣派和個性特色的藝術畫風。
而從小痴愛的京劇戲曲,不正如日本浮世繪一般,是寫著當世風俗的舞臺人生,以高度概括的筆墨描繪戲曲人物,自闢蹊徑,從此成為關良有意識創作的「偏愛」。
「近乎此,美在其中」,他開始學習京劇唱戲,每日吊嗓,熟悉唱腔,以至於這位資深票友,連雲步、醉步、蹀步、眼神、手勢、身段、乃至於招式等,也瞭然於胸,信手拈來。
「藝術源於生活」,京劇的學習對於關良的戲曲人物畫創作,大有助益,其以「繁簡對比」「寫實與誇張」,包括國畫中的多角透視等技法,既講究造型的刻意傳神,又追求拙中帶巧的「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如石濤所言「君子唯借古以開今也」,作品別開生面,獨具一格,成為畫壇新意佳話。
文壇巨擘茅盾、老舍、葉聖陶、鄭振鐸等,也紛紛題詞盛讚,畫壇前輩潘天壽在《聽天閣詩存》中亦賦詩相贈。
「凡事有常必有變。常,承也;變,革也。承易而革難,然常從非常來,變從有常起,非一朝一夕,偶然得之。」關良在自己鍥而不捨的堅持中,擺脫了古法「十八描」程式束縛,開創了美術界一片新的天地。
關良的戲畫尤擅「畫龍點睛」,令人觀之如畫在戲中,恰到好處,進而嘆為觀止
藝無止境,已有大名的關良在觀戲之餘,仍隨身攜帶筆記本,不斷捕捉記錄戲臺上的瞬間畫面,以至於累積有成百上千張各種戲劇中人物神態的速寫。可見其畫技之精湛,誠乃「厚積而薄發,博觀以約取。」
而關良與人稱「活武松」的著名京劇表演家蓋叫天的交往,也大有知音相惜,相見恨晚之意。蓋叫天的京劇,有「武戲文唱」的獨特風格,在數十年的演出中,早已是爐火純青,二人多次交流京劇的表演技巧,如何更為傳神,更具動勢,讓觀眾身臨其境,流連其中。蓋叫天也時常擺出架勢,示範各種身段和動作,讓關良攫取入畫最美的瞬息。
京劇的情景連貫,人物的情感在不同時刻、場景下也並不一致,因此只有準確描繪出特定「動勢」中人物的精神面貌,心理狀態,才能避免如同「劇照」或「廣告畫」般的千篇一律或單薄沒有生氣,也才能在一幅靜止、有限的宣紙中,以藝術的手法,使作品更為耐人尋味。
因此,關良極為在意瞬間的動勢,氣氛的營造。而「傳神首在眼睛」,六朝畫家張僧繇曾有「畫龍不點睛,惟恐龍飛去」的美談,在與蓋叫天抱膝談戲時,他也一再言明眼神的精髓,如其「鬥雞眼」「對眼白」等絕技,對於戲臺效果的烘託。
如其作《悟空戲虎》,畫中老虎眼神裡透著驚悚,全然不見山中猛獸的威武,而悟空眼裡那一瞟的自信及戲謔,流露無疑。
「畫龍點睛」,對於關良而言,或飛筆直戳,或橫筆帶拖,或方,或圓,或尖稜,或偏斜,無不令人觀之,如畫在戲中,恰到好處,進而嘆為觀止。
在《石秀探莊》中,老者瞳仁中的緊張,水滸英雄石秀的怒瞪,關良以筆墨形式宣洩而出,躍然於紙上,而石秀一身黑衣,又頓增一份壓迫感,予人以「戲」入畫又以畫「品」戲的情趣。
而無論《悟空戲虎》或《石秀探莊》,關良的管形線條中,飄逸輕盈,又有濃淡、高低、起伏的筆墨變化,相較於文人畫講究的「一波三折」,更有戲曲的動態節奏感。
線條直指本心的一幅幅經典,同他筆下的戲曲人物,演繹著人生百態
朱新建即曾言「關良先生作品表面看是堅持傳統的文人畫觀念,但實際他的用筆已不是傳統的『一波三折』的書法用筆。線條更加直率、執著,更加『直指本心』」。齊白石亦曾在關良的戲劇人物畫冊頁上,揮毫題寫「關良墨趣」,以示對於後輩的賞識及肯定。而梅蘭芳在觀看了其《別姬》圖後,不禁感慨關良「所畫的戲劇畫自有一種魅人的藝術感染力量……」
新中國成立後,關良與李可染等畫家作為文化代表,應邀赴德國柏林參觀、訪問以及交流經驗。當時柏林藝術科學院,正在展出莫索林奈的版畫作品,而且該院的展覽日程本來早已密集安排,並無空暇檔期挪出為關良、李可染等安排畫展。
不過,基於對中華文化作品的喜愛,幾經研究,藝術科學院決定將其他畫展都延後推遲,而關良他們的畫展卻以最快速度被「特殊安排」。
畫展十分成功,求畫者絡繹不絕,而作品卻猶如杯水車薪,以至於關良不得不請示大使館,出面應對這些接踵而至的購畫人。萊比錫「伊姆茵採爾」出版公司也為他出版畫冊紀念。
因為特定的歷史原因,從小喜歡戲曲鐘鼓,又以戲曲人物畫聞名的關良,遭受衝擊並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待大地春回,綠柳正茂,關良湮滅多年的創作欲望再度復燃,其飲了幾口平日裡並不沾邊的白酒,重執畫筆,並一揮而就,畫了幅《三打白骨精》,宣洩心中許久的陰霾與憤慨。葉聖陶見而題詩「不辭反覆繪三打,想見興懷玉宇清。石窟飛天堪媲美,如斯藝事倍精英。」
「老牛明知夕陽短,不待揚鞭自奮蹄」。關良以古稀之年在藝途中繼續創作那些久違的戲曲人物,豹子頭林衝、黑旋風李逵、行者武松、美猴王孫悟空……一幅幅經典,同他筆下的人物,演繹著驚心動魄、千迴百轉的人生百態。
郭沫若曾言:「舊劇臉譜及裝束,本身已富有畫意。良公取此以為畫材,為國畫別開一生面,甚覺新穎可喜。其筆意簡勁,使氣魄聲容活現紙上,尤足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