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燕
我的姥爺是滿族人,鑲黃旗,生於清光緒年間,其祖上隨滿族八旗兵進入北京。到姥爺這一輩,已經是第六代了,可以說是地道的八旗子弟。從我記事時起,姥爺住在北京市東城區西子胡同19號,這是一個老北京的典型的兩進四合院。姥爺住在後院。院子不大,有東西兩個小跨院,住著9戶人家。最讓我難忘的是院中間的一棵大柳樹,每當春季來臨,柳樹便發出嫩綠的柳芽,向人們傳遞著大地回春的信息。我喜歡柳樹,更喜歡柳樹下姥爺的小茶桌。
在我的記憶裡,每當晚飯後,19號院的家家戶戶都會在自家門口擺上一個矮矮的,類似於農村炕桌那樣的小茶桌,周圍放上幾個小板凳,沏上一壺「高末」(比較廉價的花茶末)。一家人圍坐在桌旁,面對清風明月,談天說地,其樂融融。除了嚴寒的冬季,小茶桌可以持續春、夏、秋三季。聽院裡一位老奶奶講:老北京人管這叫「茶歇兒」,意思是「喝口茶,歇一歇」。這對勞碌了一天的人們來說,是一種非常愜意而便宜的休閒方式。可惜,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句老北京話和小茶桌一樣逐漸消失了。
姥爺的小茶桌是全院最火的,除了姥爺、姥姥、我和表弟外,院裡的小夥伴幾乎天天光顧,他們是姥爺最忠實的聽眾。有時,院裡的大爺大媽、爺爺奶奶們也會過來,興致勃勃地在這裡談古論今,交流街頭巷尾的趣談軼事。姥爺自然是「小茶桌」的中心人物,在朦朧的月色中,姥爺微閉著雙眼,好像沉浸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在慢慢地梳理著、敘說著如煙往事,清癯的面龐在暮色中漸漸變成剪影,清風徐來,柳枝搖曳,姥爺的三縷長髯胸前微微飄動,平添了幾分夢幻的色彩。
姥爺平生「露臉」的事件之一是十歲那年,曾經「被招入宮」,這自然也是小茶桌的重要的談資。當時姥爺正在念「私塾」。由於家裡開有首飾樓,族中子弟課餘時間常去店裡做點兒零活兒,名曰:「學買賣」,那時皇宮裡常找些不滿十歲的清俊的男孩子,到宮裡穿珠花兒。姥爺便榮幸地被選中了。可惜,由於年齡太小,又加上緊張、害怕,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故宮好大好大,走得他好累好累。還見到了一位被稱為「七福晉」的貴婦。至於這位貴婦因何在此,「七福晉」是否就是醇親王的正室,都不得而知。不過,按照姥爺的叫法,「福」的發音是「夫」,「晉」則是輕音。當時,旗人都是這樣發音的,和現在影視劇的發音不同。姥爺得意的向我們的描述:「這位福晉是『兜齒兒』(即反頜),還沒你姥姥好看呢。」惹得在小桌旁抽菸的姥姥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從那時起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女人不管多大年紀,總是願意別人誇她漂亮的。每當談到這個話題,院裡的叔叔大爺們總是提出不同看法:「宮裡的規矩大,怎麼能讓男孩子進去?」姥爺也總是振振有詞的反駁:前朝的規矩我不清楚,但是滿族人對「男女大防」不是特別重視,所以清朝宮禁不是特別嚴,到了晚清就更寬鬆了。
姥爺說他在解放後,曾多次去過故宮,雖是舊地重遊,卻怎麼也找不到當年的感覺。這可能就叫做「時過境遷」吧。
記得是在我二三年級的時候,第一次在姥爺的小茶桌上聽到了「八國聯軍」這個詞,不過他講的不是「火燒圓明園」,而是發生在身邊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八國聯軍進攻北京時,大多數老百姓並不了解戰事進展的狀況,直到大街上出現了荷槍實彈的外國兵,居民們才知道大禍臨頭了。姥爺家和許多北京人買賣鋪戶一樣,緊閉大門,深居簡出。姥爺談到這裡嘆了口氣,說出了一句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的話:「閉關家中坐,禍從天降來啊!」一隊外國兵砸開了大門,亂搶亂砸,廚房裡的大師傅恍惚聽到外國兵說到一個「油」字(可能是you),本著破財免災的想法,趕快到廚房搬出一簍油,後果自然不言而喻,大師傅被打,油簍被踢翻,家中的細軟也被搶劫一空。「後來呢?」像往常一樣,孩子們習慣地問道。在我們的潛意識裡,希望有一個「打擊侵略者」的結局。姥爺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凝視著遠方……那天,小茶桌散得很早。
除了「往事鉤沉」式的回憶,姥爺還愛在小茶桌上講古典名著《三國演義》、《水滸》等等,不過,他是劍走偏鋒,經常製造一些出人意料的結局:那是一年的夏天,院裡西番蓮開得正旺的時候,姥爺連續幾個晚上為我們講了「草船借箭」、「赤壁之戰」、「三氣周瑜」等幾個經典故事,當我們興猶未盡的想繼續聽下去的時候,姥爺忽然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周瑜總是打不過諸葛亮呢?」「因為諸葛亮的能耐比周瑜大。」「因為周瑜小心眼兒,愛妒忌人!」「因為……」我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著。姥爺笑了笑,故意賣了個關子,學著說書人的口吻:「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各家各戶傳來家長們呼喚孩子回家睡覺的喊聲。我們只得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小茶桌。接下來的一天最難熬了,我們滿腦子都是昨晚的問題,好不容易盼著「功課完畢太陽西」急急忙忙「收拾書包回家去」。同院的小夥伴比我還急,沒等我家吃完晚飯,便拿著小板凳,坐在門口等候。看看「月上柳梢頭」了,姥爺才慢條斯理兒地端著小茶壺走了出來,我們連忙七手八腳擺好了小茶桌,靜靜的等著姥爺揭曉答案,在我們眼巴巴的盼望中,姥爺終於開口了:「要問周瑜為什麼打不過諸葛亮,這得怨周瑜的爹媽!」看著我們一臉的茫然,姥爺抿了一口茶,做痛心疾首狀:「名字起錯了!叫什麼不好,偏偏叫瑜(魚),你想啊,魚(瑜)是怕『亮』(諸葛亮)的!魚在水裡遊,最怕亮光。那周瑜自然就打不過諸葛亮了!」
姥爺的小茶桌還有一個更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姥爺作為資深票友,經常現場演出;京劇、評劇、單弦、大鼓,姥爺都能唱上兩口,尤其是京劇的經典唱段,不論生旦淨末,幾乎沒有不會的。比如,《玉堂春》中一句「玉堂春好比花中蕊」,姥爺可以用梅、尚、程、荀四種流派唱腔唱出,其間梅派的雍容華貴,尚派的高亢激昂,程派的低回婉轉,荀派的甜美嫵媚,被表現的淋漓盡致,讓人叫絕。我們最愛聽姥爺在「四郎探母」中的嘎調「叫小番」,真是聲如裂帛,響遏行雲,整個院子都能聽到,每次都能贏得滿院叫好聲。姥爺常說:「老年間唱戲的哪有擴音器,就憑一副好嗓子。」姥爺還給我們講京劇裡的一些小故事;比如京劇「鎖麟囊」的創作過程;程硯秋先生曾對幫他撰寫唱詞的作家說:「您就撒開了寫,別擔心唱腔的事,只要您寫出來,我就能配上合適的唱腔。」果然,唱詞寫好後,程先生一邊讚嘆,一邊哼唱,很快設計出了膾炙人口的唱腔。至今傳唱不衰,令人拍案叫絕。每當講到此處,姥爺總是豎起大拇指「這就是大家風範。」
「文革」開始後,姥爺一家搬離了19號院,他的小茶桌也隨之消失了。但這美好的記憶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中。那古老的四合院,大柳樹下的小茶桌,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親切,好像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