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27日,長達三個月的《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的藝術、文化和生活》展,在首都博物館落下帷幕。儼然一場接力,在國博,又有一個展拉開序幕。這個名為《無問西東,從絲綢之路到文藝復興》的視覺大展,切口切在絲綢之路對東西方藝術與生活的影響,但依然和文藝復興相聯。可以說,兩個展從各個方面都提示我們,文藝復興並沒有遠離我們,也絕非一個凝固的藝術話題。它的常說常新,仍能給後人無數的啟迪。
作者:侯恕人
達·文西自畫像
當今,隨著國人視野的多元開放,也隨著新一代留學生在西方學習生活,有更多的新人,已經成為東西方文化進一步交流的使者。本期來扣「文藝復興」之題的兩位作者,都是曾經或仍然在西方學習藝術的年輕人。年輕的楊好業已學成歸來,成為一名致力於藝術教育與傳播的出版新銳,並且在今年完成她的首部藝術史專著《細說文藝復興》。侯恕人如今依舊在羅馬美術學院學習,他在籌備自己在義大利的首個藝術展間隙所撰寫的這篇文章,可以看作他在文藝復興的發祥地,對藝術的感悟與領會。
——編輯題記
相對於文藝復興時期的方方面面,我以為更為世人所銘記的是在那個偉大時期,藝術家對於藝術的那份執著與瘋狂。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各自的創作,成為這一事實最好的明證。很少有藝術家像米開朗基羅那樣,留下如此龐大的藝術遺產,而他被同時代的藝術家和民眾稱為「聖人」。而早於他半個世紀出生的達·文西,少年時是託斯卡納周邊一個小村落裡一個每日胡思亂想的男孩,他有著一個夢,就是像鳥兒一樣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的飛翔,他被弗洛伊德稱為:人世間絕無僅有的曠世奇才。這個男孩探究了神、人和自然的真諦,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神話。
有關他們所創作的傑作的誕生秘密,以及兩位藝術家相遇一起,給藝術史所增添的非凡活力,正是本文所要涉及的話題。
米開朗基羅自畫像
米開朗基羅篇
大衛,從二手石材中誕生
公元1504年9月,每當夜晚降臨,在安靜的佛羅倫斯大街上,就會聽到一聲聲的口號聲,和拖動巨物的聲音,而這被眾人拖運的是一尊重達9噸,高達5.5米的「巨人」——這位「巨人」只能在晚上被慢慢地、一米一米地被拖運進市中心,因為白天佛羅倫斯狹窄的街道實在太過擁擠。而這位「巨人」就是被譽為瘋狂的「怪人」的米開朗基羅從26歲開始創作、歷時三年完成的大理石人物雕像《大衛》。
大衛,是《聖經》中的英雄少年,他曾經殺死侵略猶太人的非力士巨人歌利亞,不僅捍衛了祖國的尊嚴,更保護了城市中的人民。在米開朗基羅之前,就已經有許多的雕塑家雕刻過大衛的雕像,而大多數藝術家都是表現大衛在戰爭勝利後的那种放松和喜悅之情,就比如多納泰羅那尊也很著名的青銅雕塑作品《大衛像》。而米開朗基羅從古希臘哲學著作中學到:高貴的精神是通過健美的身體展現出來的。所以他的作品中無論男性形象還是女性形象,都有著非常健美的線條和肌肉。米開朗基羅要塑造一位英雄,他需要展示給人們的就不僅僅是那種戰後的喜悅之情。於是人們看到,他的《大衛》,健碩而充滿自信地站立著,左手上舉,握住搭在肩上的「甩石帶」,右手下垂,似將握拳,頭部微昂,怒目裂眥地直視前方,好似隨時準備投入一場新的戰鬥。
之所以採用這樣的姿勢,是因為在米開朗基羅尋找材料的時候,這塊巨大的大理石已經被棄置在教堂空地上很多年了。米開朗基羅只是這塊大理石的第二任主人,最初的主人正是雕刻青銅《大衛像》的多納泰羅。這塊來自於阿爾卑斯山卡拉拉採石場的白色大理石,當時已經被多納泰羅刻出了下肢,軀幹和衣著的大概形狀,可不知道為什麼,多納泰羅廢棄了這塊材料,並沒有繼續完成它。而當米開朗基羅看到這塊「二手」石材,就憑著他超凡的透視能力,瞬間在大腦中繪製出了大衛最初的形象,更將這塊大理石所雕刻後的樣子完全的印在了自己的腦中。在米開朗基羅雕刻這尊巨像之前,他先製作一個預想的小型粘土雕塑,然後將粘土雕像放在石槽裡,上面倒入潔白的牛奶,塑像最後露出來的部位就是他即將要優先雕刻的位置。
創作開始了,從在大理石上刻下的第一刀開始,對藝術極其固執的米開朗基羅就拒絕任何助手幫助。他想要一人獨立完成這個作品。經歷了三年的春夏秋冬,這個別人看上去像個「瘋子」一般的人,完成了這尊自古典派出現以來第一個完全無支撐的大理石雕像。
西斯廷教堂天頂壁畫:孤獨中的奮戰
公元1508年,受教皇尤利烏斯二世之託,米開朗基羅開始了梵蒂岡西斯廷教堂天頂壁畫的繪製。他從佛羅倫斯聘請到了許多經驗豐富的壁畫家,借用他們共同的智慧來完成這幅巨大的組合壁畫。輔助畫家們把米開朗基羅所創作出的草圖,沿著人物形象的輪廓線鑿上小孔,然後工人們把石灰、沙子、火山灰混合在一起攪拌好,趕在黎明之前將其作為襯底塗抹在天頂之上,趁襯底還沒幹透,又將草圖貼合在上面,最後再用一個裝滿黑色粉末的小布袋,沿著之前鑿好的小孔輕拍上去。黑色粉末會透過小孔,在還未乾透的襯底上留下印記而成為壁畫最初構架。
在義大利語中,壁畫一詞同為新鮮(FRESCO)一詞,而米開朗基羅要做的就是,站在高達18米的腳手架上,趁壁面還是潮溼的狀態,將顏料塗抹上去,這樣顏色才是最鮮亮且不易損壞的。但因為溼壁畫的技術是如此特別,挑剔的米開朗基羅總是將學徒們所畫的那些並不完美的地方全部敲掉,然後自己再重新畫過。他會對自己的學徒們大喊:你們很幸運,因為你們總是對你們的作品非常滿意,但是我卻總是不滿意!
就這樣,偏執得有些狂妄的米開朗基羅將他的徒弟們全部趕了出去,獨自完成這樣的巨作。有一次,他畫累了,躺在高高的木板上休息,側頭過去,看到一隻老鼠正在啃食他的麵包。他並沒有去趕走它,反而是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達·文西篇
《最後的晚餐》「有意為之」的損毀
相比米開朗基羅,達·文西的藝術歷程,要早得多,但同樣充滿故事。1482年,達·文西離開佛羅倫斯,因為他在佛羅倫斯受人認可的只是繪畫天份,而他更想被世人認可的則是他無與倫比的科學造詣和工程設計能力。而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和藝術的黃金時代,技術並不會受到達官顯貴們的青睞,所以達?芬奇向務實的米蘭公爵路德維克?莫羅毛遂自薦。他在信中,耐人尋味的把自己描述成了一個軍事學家,只是在信的最後一部分才提到了他的雕塑和繪畫能力,仿佛他獨特的藝術天分,是他最不在意的。
到了1495年,位於米蘭的聖瑪利亞感恩教堂裡的人們,開始每天討論一個修道院內看上去「精神有些問題」的人,那個人每天早上都會早早爬上修道院的手腳架上,開始他一天的工作,有時候他會不吃不喝的埋頭苦畫十幾個小時,直至累倒在畫前,而有的時候,他會放下手中的畫筆,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作品,一站就是一整天,好像他的靈魂脫離了肉體去和畫面中的人去交流一樣。人們最不能理解的則是他會經常奔跑於烈日之下,大汗淋淋的跑到作品之前,拿起畫筆畫上幾筆,又馬上扔下畫筆轉身就走。而這個「病人」就是達·文西。他正在創作的,就是他為數不多但又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最後的晚餐》。這副畫於聖瑪利亞感恩教堂餐廳中的壁畫,有著非常多讓人們津津樂道的神秘的色彩,可就是這麼一副傳世之作,卻遭到了大面積的損毀,而這些損毀都是這個固執的藝術家「有意為之」的。
Tampera坦培拉是當時歐洲非常流行的繪畫形式,這個詞的來源就是古義大利語,被意為「調和」「攪拌」,後泛指一切由水溶性、膠性顏料及結合劑組成的繪畫,也常單用於雞蛋等乳性膠結合劑組成的繪畫。坦培拉基本上是以銅板,鐵板,石板,木板等材料做支撐物的,有著漫長的發展過程。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都諳熟和熱衷於坦培拉繪畫技法,而達?芬奇卻非常不喜歡用水粉來調和顏料,因為他發現水粉有著對顏色很大的失真感,例如顏色之間難以融合暈接,色彩不夠柔和光豔,小筆多次排線過於費力等不可避免的劣勢,所以達·文西執意要創造出屬於他自己的壁畫技法,他在調和顏料的時候加入了雞蛋,牛奶,和最與眾不同的油彩,形成了一種非坦培拉畫法亦非油畫的繪畫技法。油彩作為顏料是用很多種植物油和其他顏料混合而來的,這樣做出來的顏料非常鮮豔,還有很強的遮蓋力,畫出的作品顏色真實,並且很長時間都不會變色。油彩畫顏色中含有大量油脂,繪畫時顏色又濃又厚,這就是達?芬奇對於油彩這份近乎痴迷喜愛的原因,讓他不顧一切的在很多作品中使用,就包括這副《最後的晚餐》。
當然從現在的角度去看,達·文西失敗了,因為在潮溼的環境下,牆壁中過多的亞麻油使得油彩在牆面上始終不幹,畫作根本維持不了很久,而之後的水氣讓畫作開始大面積的發黴,導致牆皮脫落,所以現在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最後的晚餐》是經過了多年修復之後的作品。
可是正是達·文西對於油彩繪畫的痴迷,對於新鮮事物那種富有想像力的創造性,對陌生事物的那種開拓性,才能繪製出那舉世聞名的神秘一笑——《蒙娜麗莎》。
達·文西《安吉裡戰役》
當米開朗基羅遇到達·文西
《巨幅戰役圖》的對決
造化弄人,在這個文藝復興的鼎盛時期,兩位天降奇才巧妙地碰撞在了一起。當米開朗基羅向眾人展示出他的《大衛》時,政府卻不能將這座雕像放在原計劃的教堂拱璧的廊臺上,因為它他太過巨大;另一個原因則是,教堂是不允許擺放全裸雕像的,於是,政府召集了包括達·文西在內的由多名藝術家組成的委員會,來討論決定將大衛擺放在何處。
那時候的達·文西剛剛完成自己的巨作《最後的晚餐》,正名聲大振震,而米開朗基羅當年也是在年僅24歲時就完成了《聖殤》,也是已經小有名氣,但就在達·文西看到《大衛》的一瞬間,他這位年近50歲的大藝術家還是感受到了這個年輕人給自己帶來的壓迫與威脅。於是他建議將《大衛》隨意擺放在某個不起眼的地方,但米開朗基羅堅持自己作為藝術家的驕傲與自信,堅決反對這個提議,最終政府還是將《大衛》放在了維奇歐宮殿(當時為市政廳)的門前。由此,米開朗基羅和達·文西才有了之後的《巨幅戰役圖》的對決。
兩年之後,佛羅倫斯市政府委託51歲的達·文西和28歲的米開朗基羅在市政府大廳共同創作《巨幅戰役圖》。達·文西最先展示出了他的創作草圖《安吉裡戰役》,刀光劍影中,人仰馬翻,畫面生動描繪了如火如荼的戰爭場景。其實,達·文西非常厭惡戰爭,但這位曾經上過戰場的藝術家,還是將自己曾經見識過的最真實慘烈的戰爭實景,轉化為昔日佛羅倫斯的光輝歲月和自由之花。
不久之後,米開朗基羅也將他的《卡西那戰役》公開出來。米開朗基羅從未上過戰場,對於戰爭中的那些血雨腥風,他無法深入理解,所以,他用自己最擅長的人體造型來展現戰爭內涵。這幅作品並不是傳統的敘事手法,作品淡化了戰爭中殘酷的你死我活,取而代之的是用人體的扭曲變形來表現大戰前夕緊張的氣氛,並用戲劇化的手法將人體張力所表現的內心感受融入到戰爭題材中。
魔咒般的存在 時代的抗爭
藝術的風格的碰撞其實也在映射時代的碰撞,年齡的差異使他們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時代。
達·文西屬於美第奇家族統治的洛倫佐時代,但所幸的是,他並沒有完全被專制統治者所左右;年輕的米開朗基羅則屬於共和時代,然而他又和美第奇家族有著非常深的聯繫。時代與性格的不同,直接影響著他們對藝術理想的追求和藝術作品反映時代主題的異同。在藝術層面上,理智的達·文西崇尚科學,在他看來,人類對藝術與科學的認識過程同樣「要以感性經驗為基礎,而且是以最高貴的感覺——視覺為基礎」;「繪畫的確是一門科學,並且是自然的合法的女兒」。而米開朗基羅卻是將激情融入到他的人體創作當中,更多的是體現以人為本的時代特點。
「米開朗基羅不是文藝復興時期中出現的那種很自信的藝術家,在創作美妙的藝術作品時,既有激情又富於理智。他是文藝復興早期降臨歐洲的第一個藝術家,內心迷茫而又矛盾,即有狂放的創作熱情,心裡也極度憂鬱。既有自我推崇,也有自我蔑視;既自我陶醉,也有內心深切的焦慮。」精神分析學家沃爾夫岡·梅爾曾這樣說。
只有自由的靈魂,才能創造時代最傑出的藝術。《大衛》象徵著自由,堅定和正義,是為佛羅倫斯這個城市特別創作的。米開朗基羅把大衛作為保衛共和制城市的一名青年戰士的典型來塑造,這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想藉此來宣傳不可動搖的自由公民權,以對抗中世紀對人的思想的禁錮和控制。不僅如此,《大衛》還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思想的具體體現,它對人體的讚美,表面上看是對古希臘藝術的「復興」,實質上預示著人們已從黑暗的中世紀桎梏中解脫出來,充分認識到了人在改造世界中的巨大力量。米開朗基羅在雕刻過程中注入了巨大的熱情,他獨自一人,花費三年時間,塑造出來的不僅僅是一尊雕像,而是思想解放運動藝術性的表達。
作為一個時代雕塑藝術的最高境界,米開朗基羅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推舉者。他在西斯廷教堂祭壇正面牆上繪製的思想激進、撼人心魄的巨幅壁畫《末日審判》,讓米開朗基羅成為了那個時期對於教廷來說的一個魔咒般的存在。米開朗基羅獨自一人頑強地工作了近6年,在220平方米的畫面上繪出約400個人物。在畫中央,基督正氣凜然,高舉右手,即將發出最後的判決。米開朗基羅還把一位教皇畫到將被判罪去接受地獄煎熬的一群人中。在基督左腳下,一個聖徒右手持刀,左手提著一張人皮,而這張人皮的面孔正是米開朗基羅本人的臉,其表情痛苦、憤怒,誇張表現了米開朗基羅正經歷著精神與信仰危機的折磨和對現實社會的不滿。《末日審判》是與《大衛》比肩的「雙峰」之一,它對人間醜惡進行了痛快淋漓的鞭撻。
飛翔象徵著精神的自由,達·文西一輩子都在為飛行創造著各式各樣的飛行器,好像他在抗爭著教廷對於人類思想控制的不公,他傾盡全力想要掙脫世俗的枷鎖,用他那好似可以預知未來般的創造與想像力,竭力繪製出他那一幅又一幅包含科學思想的藝術作品,他留下的藝術作品其實要比同時期很多藝術家要少的多,達?芬奇始終堅持著他對科學的追求,在他認為繪畫只是在探究科學路上的一種表現形式,用這些作品不斷的去挑戰教廷的權威。
而他的一生也是顛沛流離。他從佛羅倫斯去往米蘭,但戰爭使得他又遷移到了威尼斯,然後再次往返於羅馬與佛羅倫斯和米蘭,最終身心俱疲的他帶著對教廷的失望與厭惡去往了法國,並定居於昂布瓦斯。
攜著滿腹經綸和偉大抱負來到這個世界的達·文西,希望可以幫助到那個灰暗年代,使之富強,可正是這些被世人指責為「異端」的思想觸怒了當權者的軟肋,使得他被打壓的到處竄逃,但他執意要改變世界,發瘋似的創作出了近15000張手稿,包含了藝術,科學,軍事,醫學,等太多領域,最終,他帶著滿身病痛與不舍在1519年5月2日離開了這個已經開始冉冉升起的世界。達·文西在彌留之際,留下了這樣一句話:我懺悔,我冒犯了上帝,我沒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創作。
米開朗基羅·波納洛蒂與萊昂納多·達·文西是應該被反覆書寫和認識的藝術家,他們的瘋狂和固執成為了文藝復興時期獨樹一幟的藝術形象。但又有誰會用他們的這些「缺點」來批判他呢?反而他們的「缺點」則更揭示了這些凡人以及文藝復興時期其他傑出藝術家內心最隱晦的堅持,而這些,正是他們被後人所敬仰和膜拜的原因。
(原標題:文藝的執拗,復興的瘋狂)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