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彭劍斌 單讀
每一本書都是一張「知識地圖」。以書為坐標,可以追索更為廣闊的知識世界。
今天,作家彭劍斌帶來他的私人書單——十一本文學作品。從中,我們得以一窺這位以業務員的身份為掩護的寫作者的閱讀路徑。
《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
彭劍斌 著
鑄刻文化丨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
2020-11
(點擊封面,購買此書)
《不檢點與倍纏綿書》
彭劍斌 著
鑄刻文化丨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
2020-11
(點擊封面,購買此書)
知識地圖
撰文:彭劍斌
《美國 審判 城堡》
[奧地利]弗朗茨·卡夫卡 著
王印寶、張小川 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
閱讀卡夫卡使我感到溫暖。每次都如此。我從沒覺得自己讀懂了他,我仿佛只是一個孩子,被他帶著穿行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心裡常湧起奇怪的衝動——把我的小手塞進他的大手裡(他的手心一定是暖乎乎的),讓他牽著我走,但我不敢。如果哪天,我因為某種神奇的魔力而突然把卡夫卡的作品全部忘掉了,那麼我再也寫不了啦。
《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著
黃雨石 譯
外國文學出版社 出版
喬伊斯最先觸動我的是他作品裡的傷感,他總是講一些讓人快要哭出來的故事(但不會真的哭),特別是在《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裡,他表現出來的傷感是如此強大。在一天中,世界上所有地方的傍晚的暮色加起來,都只有他那種傷感的一半。這種傷感幾乎瀰漫在他大部分的作品裡,而且也是我見過的質量最好的傷感。在一個以冷靜寫作為時尚甚至為原則的時代,如何在保證句子不被自身的熱度熔化變形的同時流露出強烈的人類感情,喬伊斯最值得借鑑。
《怪異故事集》
[美]愛倫·坡 著
曹明倫 譯
北京燕山出版社 出版
2000-9
愛倫·坡並不是指出事情的可能性,而是一直鑽到可能性的最深處,站在裡面向你呼喊。他的小說《催眠啟示錄》在這方面表現得最徹底。在這篇小說裡,他創造的世界不是感性的,塑造性的,而是規定性的,策劃性的,如果條件允許,他創造的世界馬上就可以照著他規定的方式運轉起來。
《傲慢與偏見》
[英]簡·奧斯丁 著
孫致禮 譯
譯林出版社
世界上最好的諷刺藝術,最具人情味的歹毒口吻出自簡·奧斯丁。簡·奧斯丁是一位用演示的手法進行毫無神秘感的敘事的大師,她像是一個完全忽視了大人們的忙碌、嚴肅和急躁的這樣一個天真的孩子,一手握著一副好牌,一手拿著一副壞牌,在打牌。哪怕讓這些無聊的大人乾瞪眼地看著,也決不邀請他們一塊玩,因為她要叫所有的人看到——左手的好牌是怎樣打敗右手的壞牌的。這是她關於人物性格的辯證法,帶著明顯的孩童式的作弊手法,可笑而純真。
《康素愛蘿》
[法]喬治·桑 著
金志平、鄭克魯 譯
譯林出版社 出版
1998-9
我最想重讀的小說之一。跟《康素愛蘿》比起來,喬治·桑的其他小說都不值一提。康素愛蘿的經歷告訴我們,愛情是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遇到的所有痛苦的總和,概而言之,愛情即痛苦。二十年前,它讓我對一次只有甜蜜而沒有痛苦的戀愛經歷產生了揮之不去的惆悵和失落。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法]阿爾弗雷德·德·繆塞 著
梁均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
1980-7
繆塞寫第一次接吻:「我用胳膊摟住我那親愛的情婦的纖腰,她輕輕地轉過頭來,眼睛裡充滿眼淚。她的肉體在我的壓力之下像蘆葦般彎折了,她半開半合的嘴唇緊貼在我的嘴唇上,這時整個宇宙被遺忘了。」
寫第一次做愛:「倘有這麼一個人,正當青春旺盛之年,在某一天的一個清爽的早晨,他從情婦的家中緩步出來,他雖在走路卻不知身在何處,他走過一個廣場,而聽不見別人同他打招呼,他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無端地哭笑無常,他忽然忘記了到此為止他在世上做了些什麼事情,這樣的人呀,可以死而無怨:因為他已經佔有了他所熱愛的女人。」
請注意一個遞進,接吻時,是「整個宇宙被遺忘了」,而做愛之後,是「他忽然忘記了到此為止他在世上做了些什麼事情」。是啊,一個人活在世上的經歷,是大於整個宇宙的,這是肯定的。
《野棕櫚》
[美]威廉·福克納 著
藍仁哲 譯
天下智慧文化丨北京燕山出版社 出版
2016-7
我覺得可以把是否提到錢作為一部愛情小說是否值得一讀的標準。福克納在《野棕櫚》中將金錢的問題具體化到一本帳單,一部愛情的倒計時儀,赤字出現的那天愛情也將結束。用這個標準去衡量《包法利夫人》,如果不是因為福樓拜在小說裡提到了錢,提到了愛瑪的負債,也幾乎不值得一看。
福克納讓哈裡在最需要金錢來挽回愛情的時候馬上就撿到了一筆巨款,又讓兩人在即將沒錢付房租的時候馬上就有一幢別墅空了出來等著他們非法入住——他對筆下的人物仁慈到了極至,也心狠到了極致。靠撿到巨款這樣的小概率事件來挽回的愛情,本身就已經是搭建在一個朽壞了的搖搖欲墜的地基上,福克納就像一個黑心的包工頭,明知道它會倒塌,還是令人驚喜地建成了它,並讓兩個不幸的年輕人去住。而住進空別墅裡,則讓哈裡悲哀地目睹到,比金錢更壞的「體面」,是如何吞噬了他的愛情、他的人生。
《嫉妒》
[法]阿蘭·羅伯-格裡耶 著
李清安 譯
譯林出版社 出版
2007-7
「當他從燈跟前走過時,他的身影掃過了桌面,有一陣把整個桌面都給罩住了。這個時候,僕人從廚房走進來,開始一言不發地收拾杯盞。像往常一樣,阿X吩咐他把咖啡送到露臺上去。」
有意思的是,在這個時候,連收拾餐具的僕人也是「一言不發」的了。看來當時的氣氛有些緊張,因為阿X剛同弗蘭克進城回來,丈夫出於懷疑又明顯向她查問了許多情況,比如沿途的新聞啦,旅館的房間啦,偏偏在這個時候弗蘭克還上演英雄救美,上去幫阿X弄死牆上的蜈蚣,這一切造成的結果便是僕人「一言不發」。這個詞躲藏得很狡猾,但還是被我抓到了。
《葉甫蓋尼·奧涅金》
[俄]亞歷山大·普希金 著
馮春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
1982
讀到達吉雅娜默默地順從了母親的決定,同意搬去莫斯科(「讓那吹毛求疵的上流社會/去評論外省人家的土氣「),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瞬間就愛上了她。我能從中感受到她的現實性。像她這樣同時懂得愛情和妥協的女孩,我似乎曾經認識過。她的順從使她避免成為一個理想主義的化身、一個崇高的符號和愚蠢的人的結合。
《胡安·魯爾福全集》
[墨西哥]胡安·魯爾福 著
屠孟超、趙振江 譯
雲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
1993-9
《我們分到了土地》裡面下了一場雨,只有一滴,很大的一滴,打在泥土上,像是吐了一口唾沫,很快又被土地給吸乾了。我後來在《她還小》裡面寫火車啟動時,車輪像是向地下陷進去一釐米——這一釐米應該是受了魯爾福的那一滴雨的影響。
《都是因為我們窮》的結尾那句,「她那兩隻小小的乳房在上下不停地抖動,仿佛突然開始發脹,為她的墮落而出力。」我第一次讀的時候,就發現它的源頭應該在卡夫卡那裡,它與《變形記》的最後一句(「在旅途結束時,他們的女兒第一個跳起來,舒展了一下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在氣質上何其相似。通過對姐妹們青春肉體的描畫,來給悲劇染上最後一筆濃重的悲涼色彩。不過在魯爾福這裡,比卡夫卡又多了一些元素,那就是生長的現場感和生長的速度。這個東西後來被我用在了小說《角色》裡:「我猛的意識到我的生長,如此之快:手一下子長長了許多。」
《橋》
廢名 著
陳建軍 整理
海豚出版社 出版
2013-1
「沒有提防,稻田下去是一片芋田!好白的水光。團團的小葉也真有趣。芋頭,小林吃過,芋頭的葉子長大了他也看見過,而這,好像許許多多的孩子赤腳站在水裡。」
所謂文學,就是去呈現一個尋常的世界(那些看過的、吃過的事物),只不過它出現的時機,讓人「沒有提防」罷了。
原標題:《愛情是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遇到的所有痛苦的總和丨單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