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本可以長時間固定保存植物的形態特徵,也方便在室內進行研究和鑑定。」
「那麼,所有的標本都是乾燥的二維化扁片嗎?」
「不,有些標本是浸泡在液體裡的,可以保持立體。」
「哦,那不就是泡菜麼?正好,幫我鑑定一下這個泡菜是什麼。」
-- 殺心四起的分隔線 --
這是蕓薹三部曲的最後一篇了。和前兩篇的主角不同,芥菜Brassica juncea並不是一個基本種,而是由黑芥B. nigra和蕓薹B. rapa雜交產生的——這兩者在2000萬年前就分家了。這段孽緣的結晶自然擴散到了東亞地區,最終被中國人馴化,培育出了一系列的品種,有時也被分類學家處理成變種甚至種,它們就是蕓薹三型中的芥菜型。
典型的芥菜,長成這個樣子。圖片:wiki commons
芥菜型蔬菜擁有三型中最綠的葉子、最黃的花瓣、以及最高的硫苷含量。《爾雅翼》裡說:「芥似菘而有毛,極苦辛。」這玩意雖然長得像白菜,但吃起來又苦又辣,還衝鼻子——正如《續博物志》所載:「食芥墮淚」,可不是因為傷心啊。
不過,這種小問題怎麼難得倒勤(tān)勞(chī)勇(chéng)敢(xìng)的中國人民!
口味最重的一批人,選擇了享受這種涕淚橫流的快感。芥菜有一個名義上的油用型變種叫油芥菜B. juncea var. gracilis,榨出來的油都是辣的。但人們採下它的種子往往並不是為了炒熟榨油,而是生著磨成粉末——對,這就是「芥末」的本尊。儘管今天山葵Eutrema japonica和辣根Armoracia rusticana奪走了芥末的名頭,但異硫氰酸酯帶來的受虐快感,還是一脈相承的。除了用種子,將新鮮芥菜葉子切碎,用清油略炒再密封輕度發酵製作的「衝菜」,至今仍是西南地區人民喜聞樂見的小吃。
粗看起來,油芥菜和其它油菜也沒啥區別。圖片:biolib.cz
這世界上的抖M畢竟數量有限,於是口味略輕一點、又有耐心的人們選育了至少不那麼辣的芥菜品種。中國的鮮食葉用芥菜品系主要是苦菜B. juncea var. integrifolia和皺葉芥菜B. juncea var. crispifolia,區別在於前者葉柄基部不膨大而後者膨大。
在菜地裡茁壯生長的皺葉芥菜。圖片:wiki commons
在雲南,苦菜是葉類蔬菜的王者,一碗苦菜湯也是很多離滇遊子的鄉愁。我剛去雲南的時候頗吃不慣這苦味,三年之後卻也能甘之如飴。苦菜湯裡最好加臭豆腐同煮,吃起來鮮美之餘,有魔幻現實主義的感覺。
菜盤裡的苦菜。圖片:wiki commons
皺葉芥菜的栽培範圍比較廣,可以認為它是向更加奇怪的芥菜品系變異的一個中間類型。由於葉柄肥厚,苦味比苦菜淡得多,甚至有完全不苦而顯得清甜的品種。《中國植物志》還記載了兩個變種,一個是大葉芥菜var. foliosa,雲標本未見,按描述應該就是廣東人拿來煲湯的大芥菜,是皺葉芥菜中尤為肥壯的品種。老火湯裡只用葉柄,久煮之下,也剩不下什麼苦味了。另一個變種多裂葉芥var. multisecta,雲葉片裂成細絲狀,苦味極淡——我在白菜篇介紹過它,真名水菜或千筋菜,乃是從日本舶來的白菜品種。
在沒有溫室和冷鏈的過去,新鮮蔬菜在不當令的時候都是奢侈品,當令的時候卻又多到吃不完。於是人們發明了醃漬的方法用於長時間保存蔬菜。誰料想,這一醃之下,芥菜完全不苦了,發酵產生的游離胺基酸還增加了鮮味。吃貨們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旋即投身於適合醃漬的芥菜品種開發。更厚實耐浸泡的葉片、更緊緻口感好的葉柄、還有風味的改善,這些育種方向結合起來就誕生了雪裡蕻(hóng) var. multiceps。醃製後的雪裡蕻能保存過冬,因而又名春不老,在舊日的保定府是三大名產之一。除了東北,全國各地能吃到的葉用酸菜大部分都是雪裡蕻。尤其是長江流域,上遊有酸菜魚,下遊有雪菜冬筍炒年糕,頗得呼應之趣。
晾曬待醃製的雪裡蕻。圖片:douguo.net
雪裡蕻雖好,畢竟葉子裡維管組織多,比較堅韌。於是偏好細嫩口感的吃貨瞄準了芥菜的莖,培育出了大頭菜var. megarrhiza,或者在北方也叫芥菜疙瘩var. napiformis。雲南的玫瑰大頭菜採用當地的紅糖醃製,顏色黑裡透紅,和肉末、辣椒末一起炒成黑三剁,是下飯的極品。相比之下,東北的鹹菜疙瘩就讓人覺得名字沒起好……
是的,你沒看錯,這不是蘿蔔。圖片:guokr.com
在吃貨的縱容下,芥菜體內的洪荒之力失去了控制,除了莖橫向發展,葉柄基部也像腫瘤一樣鼓了起來,變成了瘤莖芥 var. tumida,也就是榨菜。榨菜這個名字是說醃製過程中要反覆壓榨去除水分,使得成品緊緻脆嫩,然後再加入辣椒香料調味。在副食缺乏的時候,榨菜是長途旅行者的恩物,配上饅頭涼開水就是一頓飽飯。我們現在出野外也一定會帶上幾包榨菜。榨菜也讓涪(fú)陵這個長江邊的小縣城舉國聞名——只不過經常被念成陪陵……
在做成(裝在袋子裡的)榨菜之前,它們的長相特別伊藤潤二。圖片:fuling.com.cn
莖用芥菜的最後一坨奇葩是抱子芥var. gemminfera,如同抱子甘藍一樣,它也能產生很多肥大的腋芽,只不過食用部分是莖而不是葉。這是個特產四川的品種,四川人把這種小莖親切地稱為「兒」,所以抱子芥的俗名就是「兒菜」。和前面兩種莖用芥菜不同,兒菜是鮮食的,可以切片清炒,也可以燉煮。兒菜不用久煮就會變得綿軟,有一絲若即若離的苦味,適合搭配肉類以解膩。現在,帝都的菜市場上也能見到兒菜售賣,只是識者寥寥,難免又會聽到那熟悉的問題:「這是啥?好吃嗎?怎麼吃?」
長相略為猙獰的抱子芥。圖片來源見水印
這是今年的物種日曆裡我寫完的第二個三部曲了。寫懸鉤子是個人興趣和工作經歷,蕓薹則不然。其實這個屬已經有不少好文章,劉夙、阿蒙諸兄珠玉在前,我這種不求甚解的懶人應該藏拙的。
不過認領今年物種的時候,我還是第一時間把蕓薹屬搶過來了,因為這裡有我一個心結。
領我入植物分類學門徑的,是故四川大學教授譚仲明先生。譚師畢生治十字花科、冬青科分類,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就拿蕓薹屬來講物種性狀的高度可塑性,令人印象極深。我隨譚師做畢業論文時,師徒頗為相得,同學戲言狀若父子。可惜我不肖,沒能跟隨譚師讀研究生。我離開川大半年後,譚師即歿於惡疾,享年僅五十八歲。
後來我念完學位回成都工作,未嘗不是存了告慰譚師在天之靈的意思。可是直到離開,學問上也沒有什麼建樹,告慰二字更是無從說起,慚愧無地。
所以我忝作這三篇小文,把譚師教我的知識傳播給更多人,這樣我自己心裡多少過得去一點。
譚師仙逝已經十五年餘,願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