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is Is Burning, 1990
奢侈品購物平臺 Farfetch 今春獨家介紹時尚潮牌 Faith Connexion 時,引用了 Paris Is Burning 這部紀錄片的片名來形容巴黎國際成衣展的盛況。於是我找來這部二十多年前的片子觀摩,竟發現如今存在於主流流行文化中的不少詞彙和行為,都根源於這部紀錄片中所反映的80年代紐約 Harlem 區黑人同志群體的地下文化。
作為電影人 Jennie Livingston 最負盛名的作品,Paris Is Burning 堪稱酷兒電影在紀錄片這一類別中的裡程碑之作,無數次被觀看,被討論,陷於爭議又被模仿致敬。
Black, male 和 gay,影片一開始便揭示了這個群體立足於世間的三重障礙,饒是如此,他們仍以自身不竭的生命力,發展出 voguing 舞種等文化攻入主流文化圈。若你對 drag queen 有所涉獵,應當知道 read, shade, realness, category 等詞彙,而影片正是以這一系列的「黑話」為小標題,藉由這群地下文化弄潮兒之口,來完成語詞的闡釋與演繹。
Ball 是這個群體最為重要的活動,是全片的焦點所在。它的字面意思就是舞會,在這裡特指80年代美國黑人同志社區的一種活動,人們置辦衣衫,塗脂抹粉,聚集在 ballroom 來開展「比賽」,比賽分成多個類別,涵蓋走秀、舞蹈等形式,由評委逐一打分,判定各類別獲勝者的歸屬。若說 football、basketball 是令直人癲狂的競賽,那麼 ball 就是 gay 的盛裝嘉年華,在這裡,他們不必將自己的同志身份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展示自我,展示美麗與妖冶,欲望與夢幻。
Realness 是 ball 裡面主題擬定和打分判定的重要依據,字面意思是真實、真切,比如 school realness,就要從服裝到步態,盡一切可能體現「學校」這一主題,演繹出自然而然的場景感。藉助這種角色扮演,同志群體可以抒發自己對不同生活的理解和感情。比如 executive realness,即職場精英主題,囿於黑人同志的社會階層,他們基本不可能親歷華爾街職場精英的生活,但在 ballroom 裡,他們可以假裝自己便是美國夢的 sterotype:白皮膚、富裕、西裝革履,流連於香檳、咖啡與雪茄的滋味。這活靈活現的表演裡流露的,可以是豔羨已久後的夢想成真,也可以是洞察一切後的戲謔嘲諷。
House 則是又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概念,即「家族」。有別於基於血緣關係的家族,這裡的家族多由負有盛名的 ballroom 賽事常勝者創辦,靠著相近的審美情趣和深厚的情感聯結來維繫。Ball 名義上是「競賽」,實際上被視作 house 之間的「戰爭」更為確切。新手為了獲取加入某個心儀 house 的門票,老手為了自身 house 的榮耀,都會在 ball 上一鬥芳菲。被父母厭棄、拋棄,乃至無家可歸的同志,通過 house 尋得了物質和精神上的支持,這種支持讓他們忘卻了過往只給他們帶來屈辱的本姓,轉而用 house name 作為他們現在的 surname。「I’m a LaBeija / Ninja / Xtravaganza / St. Laurent / Pendavis…」這樣的「家族宣誓」裡流露出的驕傲,甚至無需通過語言,只需觀摩他們在 ball 上的一舉一動,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能體會到。
Read 和 shade 大概是酷兒亞文化裡最為人熟知的兩個詞了。Read 意思是抓住對方缺點開展的精準吐槽。不同於充滿敵意的謾罵,read 常常是聰明且幽默的,能夠消解緊張的氛圍,讓被 read 的人也跟著一起發笑,折服於話語裡的聰明機智。Shade 則是一種隱蔽的鬥爭,話裡藏著話,套用片中 Dorian Corey 的經典闡釋,「Shade is … I don’t tell you you’re ugly, but I don’t have to tell you because you know you’re ugly.」Throw a shade 就是進行 shade 的動作,而形容詞 shady 被用於形容這樣的話語。
Shade 並不拘於語言,voguing 就是一種起源於用肢體動作 throw a shade 的舞蹈。在 ball 上光憑扮相難分伯仲的競爭雙方,常以 voguing 鬥舞來較量。Voguing 的名字取自時裝雜誌 Vogue,因其舞蹈動作多是雜誌模特 pose。因 Madonna 一曲 Vogue 一炮而紅,voguing 打入主流流行文化的視野。Madonna 在 Vogue 裡的幾個標準動作,學自 House of Ninja。Voguing 之父便是當時 House of Ninja 的「族長」Willi Ninja。他將自己的家族命名為 Ninja,是取忍者來去自如、迅捷如風的飄逸之感,而他本人對 voguing 舞蹈的精神造詣和淋漓演繹,也確如這個家族的名字一般,乾淨利落,讓人折服。
片名 Paris Is Burning 來自 Willi Ninja 在片中的一段獨白:「I want to take voguing, not just take it to Paris Is Burning, but to the real Paris, and make the real Paris burning.」他希望 voguing 的生命力不被局限於這部以「巴黎在燃燒」為名的紀錄片,而是升堂入室,來到這群紐約漂泊者心目中的美麗旗艦——巴黎,讓巴黎也為之燃燒。巴黎在這裡不再是地圖上的一座超級大都會,而是集世界、光明、時尚、希望、夢想、美麗、名望、富有、權力等一切美好語詞於一身的代稱。而燃燒,則意味著這群舞者深掘自己的生命,用口頭的和肢體的語言,去撼動那個集合眾美之美的「巴黎」,讓世界知道這「巴黎」並不是所謂白人上流社會特轄之禁臠,他們的生命、他們的表達在此理應有一席之地。
80年代末的紐約,同志群體生活在愛滋病的威脅和社會的歧視之中,ballroom 之於這些人,正如致幻的肉豆蔻之於他們的黑奴祖先,是苦中作樂的路徑。在這裡沒有刻板的性別和性向,每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性別:男性、女性抑或是 gender-fluid;自由地選擇裝束:男裝、女裝、中性;自由決定是否服用性激素來改變外表。這個社群因其隱蔽與卑微,而對多樣性有著最大的包容度,大家一起爭奇鬥豔,自娛自樂,熱熱鬧鬧中真真正正成為在直人社會無法成為的 somebody。
可是這自成一派的地下文化營建者內心,同時也在仰慕著主流直人社會裡的幸福。美麗動人的 Octavia St. Laurent,去參加模特選秀,拍性感寫真,試圖一鳴驚人,倒也同時在夢想著「live a normal, happy life」,有一個愛人並領養孩子。嬌小玲瓏的 Venus Xtravaganza,更是直截了當地說自己最羨慕的,就是那種被寵壞了的有錢人家白人女孩兒,夢想著身著白婚紗在教堂裡結婚。他們的驕傲並非固若金湯,ballroom 裡再如何光彩照人,獲獎無數,也經不起歲月的磨蝕,和主流眼光下「幸福生活」的召喚——他們終究要面對衰老、貧窮、孤獨和失控,要為自己找尋終極的慰藉和依託。
而 Dorian Corey 和 Pepper LaBeija 作為大齡同志的代表,就沒有年輕人的這種焦慮。閱歷深厚的他們,似乎洞察了美麗與年齡間的微妙關係,在 ballroom 中以分寸感十足的扮相和嫻熟有餘味的舞姿取勝,告訴觀眾 drag queen 也可以是畢生經營的事業,old drag queen 才不是什麼破落與悲慘的同義詞。Pepper 更是以其多年經營 LaBeija 家族的行動,詮解了何謂 lengendary。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扶植成為明日之星,將 ballroom 文化傳承下去;參與時裝設計和模特培訓,籌措營建新的 ballroom 場地,讓 ballroom 裡的精彩回灌主流時尚圈。如此的事業,足以窮盡一個人的一生,也足以締造傳奇。
但命運總是遵循馬太效應,並不會往這些性少數群體貧瘠的土壤裡多給哪怕一滴水。Venus Xtravaganza 夢寐以求的變性手術經費尚未籌措到位,她便死於謀殺,屍體四天後被人發現於一座不知名的小旅館,兇手至今不明。大多數 ballroom 裡光彩照人的 rising star,身上的衣服其實是偷竊所得。若要調查他們的經濟來源,則大都是性工作者,或者是從事其他非法的交易。紀錄片明媚而富於理想主義的基調,並不能掩蓋主流社會對他們而言的殘酷不仁。他們在密閉的 ballroom 裡創造的 spectacle,在外界一些個直人看來卻是 boring 之極,一文不值。壯麗的地下景觀,不過聊以自娛;輸出到主流流行文化中的元素,慢慢地也被人忘記了源流所在;更為傷感的是,ballroom 文化絕非線性進化,和任何一種亞文化一樣,都要面對社群的遷變,資源的衰減,興趣的轉移等迫切的現實問題,時至今日,還能否保有當初的鮮活與炫魅?
紀錄片裡用理想主義明媚色調凝結的,是那個時代同志圈裡最精華的光明面,在耀目的同時,難免讓人作一往昔與今日的比較。比較的結果因人而異,在我這裡,是有些喜憂參半的。可喜的地方自然是在一代代人的奮爭下,對性別的理解,對性向的寬容正在進步。而憂慮的部分,則無關性別性向,是這個物慾化消費主義時代裡的人們面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繁華燦爛時必然生發的普遍失落。人際關係並沒有因為網際網路的發展發達而趨於親密,社交 App 被用於解決性與物質的需求,同時也讓人更羞於吐露心聲。Pride 遊行、性少數題材影視等 spectacle 的製造越發商業流水線化,無可避免地進化成「粉紅經濟」,在經濟規律指揮下缺失了當初地下亞文化時期的新意、誠意。同志社群在經歷著內捲化危機,也即陷入沒有實際發展的增長,依賴固有經驗的拷貝擴張來勉強維持。
Willi Ninja 的後人確乎可以輕鬆飛到地圖上的巴黎,在時裝之都表演他們引以為傲的 voguing 了,可是觀眾早就不是懂行的 ballroom player,而是懷著獵奇與娛樂心態的一雙雙無聊看客的眼睛,壟斷媒體資源與主流話語權的依舊是上層社會人士。Voguing 舞蹈與 Synth-Pop 音樂一道變成了復古眼光下的80年代懷舊景觀,僅供茶餘飯後消遣消遣,抑或是採樣用作新的流行物的邊角料。80年代的外部環境對同志而言固然是壓抑的,是沉悶的,可是社群文化內部創生的衣香鬢影,飛舞流光,反映的是如今已然難再看見的生命之創作力;而當年的聰慧與溫情,幽默與風度,又是如今鮮少人擁有的好態度。快節奏的網際網路社會,人類恨不能腦後插管刺激多巴胺分泌來獲取源源不竭的快樂,又哪有時間去沉浸在曾經的美的範本,思索和雕琢屬於新時代的新形式呢?Paris Is Burning 裡那個集合了眾美之美的「巴黎」是否依然是同志群體的普遍追求,都不得不打上一個問號。
當下的我們是否離「巴黎」愈行愈遠?這是二十多年後回望這部片子時生發的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