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水為茶之母」,所謂親媽,是相對於繼媽、奶媽、乾媽等非親生媽而言,所以,給茶寶找親媽,也就是給所泡之茶找一款相對最適合的水。鄙人沒那個本事,只能從故紙堆裡來說說古人是怎麼給茶寶找親媽的。
中國是一個飲茶大國,也是飲茶古國,從史料看,大約是從晉代開始,個別的文人就知道茶要用好水來煮泡的,比如杜育《荈賦》說的「水則泯方之注,挹彼清流。」。但很長一段時間內並沒有形成風氣。
而真正認識到水對茶的「養育之恩」則是從唐代開始的。為什麼是從唐代開始呢?因為唐代之前,我們的茶飲大多情況下是與食物一起烹煮,俗稱 「混飲」,或者是為了當藥治病而「聊四五啜」的類湯藥。其目的不是為了「填肚子」就是為了「治身子」。特別是作日常食物吃,要在增食慾上下功夫,一款含茶食物,更多的是依靠其它配料的香甜鹽鮮,如三國時期的茶食中還要加蔥、姜、橘皮、香菜類的配料,而茶的味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水的講究幾無必要,就如當下做茶葉蛋、龍井蝦仁,茶香雞從沒聽說要用什麼水最好。因此,唐代之前,對喝茶、吃茶用水的要求極少提及,更遑論藥用之茶了。
唐代始,以陸羽為代表的文人和愛茶者,正式把水提到了與茶同等,甚至高於茶的地位。制訂了不少用水的原則,據《茶經》所論為「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主要是根據水源環境而作的優劣判斷。概而言之,《茶經》擇水要求不外乎 「活」「潔」二字。
大約在公元825年左右,唐代文學家張又新寫了一篇《煎茶水記》,這可以說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篇煮茶用水的專論。可面世後,許多人對此文大加詬病,最早的發難者是宋代的歐陽修,歐公在《大明水記》中首先針對陸羽《茶經》採水地域的局限性,提出異議「其說止於此,而未嘗品第天下之水味也」;其次把矛頭指向張又新:「特怪其妄也。水味有美惡而已,欲舉天下之水,一二而次第者,妄說也。」請大家注意,這裡添上了「天下」二字,誤導讀者把「第一」視為「天下第一」,然後大加指責。而後來一些名列前茅的水泉,也落得如此,順水推舟地打上了「天下第X泉」的牌子,贏得了極好的名聲和經濟效益。但歐陽修偷換概念的邏輯錯誤,影響至今,使張又新的名聲也毀譽參半。古人交通不便,所見自然有限,即便如今,縱然有飛機、高鐵,一日千裡,又豈能採盡天下之水?
張又新《煎茶水記》中所記劉伯芻和陸羽所謂的第一,並無「天下」之意。不言而喻都是對於所見之水的相對等級。《煎茶水記》中有三個主要內容:
一、記錄了劉伯芻對蘇、揚一帶宜於煮茶之水的等級排序:
故刑部侍郎劉公諱伯芻,於又新丈人行也。為學精博,頗有風鑑,稱較水之與茶宜者,凡七等:
揚子江南零水第一;
無錫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蘇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三;
丹陽縣觀音寺水第四;
揚州大明寺水第五;
吳松江水第六;
淮水最下,第七。
二、記述了陸羽對所見二十處水源的排序,相對於劉氏,陸羽的地域寬度就大了許多,包括如今的江西、江蘇、湖南、湖北、浙江、河南、安徽、陝西地區,甚至還有雪水。
廬山康王谷水簾水第一;
無錫縣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蘄州蘭溪石下水第三;
峽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洩水獨清冷,狀如龜形,俗雲蝦蟆口水第四;
蘇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
廬山招賢寺下方橋潭水第六;
揚子江南零水第七;
洪州西山西東瀑布水第八;
唐州柏巖縣淮水源第九;
廬州龍池山嶺水第十;
丹陽縣觀音寺水第十一;
揚州大明寺水第十二;
漢江金州上遊中零水第十三;
歸州玉虛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商州武關西洛水第十五;
吳松江水第十六;
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
郴州圓泉水第十八;
桐廬嚴陵灘水第十九;
雪水第二十。
三、是張又新自己的考察實踐及其論述,這部分對水的見解甚高,彌足珍貴。
首先是對劉、陸所論之水的親自驗證:對劉伯芻所說的七種水,曾經親自取樣比較,結果與劉伯芻所論完全一致。對陸羽的二十種水,也都品嘗過,而從中又得出一個頗有規律性的結論:「夫茶烹於所產處,無不佳也,蓋水土之宜。離其處,水功其半。」就是說,茶在產地煮飲,幾乎沒有不好的,所謂「水土之宜」,是指當地的水煮當地的茶最為相配。如果茶在別處烹煮,其效果就會打折扣。
其次,張又新在歷官途中記錄的探索及驗證:「過桐廬江,至嚴子瀨,溪色至清,水味甚冷,家人輩用陳黑壞茶潑之,皆至芳香。又以煎佳茶,不可名其鮮馥也,又愈於揚子南零殊遠。」每每看到這段話,總會想起明代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記》中的一段著名論述:「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試茶十分,茶只八分耳。」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張又新通過發現一些新的水源和品鑑,得出一條相當辯證的結論:「夫顯理鑑物,今之人信不迨於古人,蓋亦有古人所未知,而今人能知之者。」 這種厚古不薄今的態度是令人欽佩的。
此後,在歷代「茶寶找媽「的過程中,不少學者都從各地水源茶品中,豐富、驗明了張又新的「茶烹於所產處,無不佳也」的學說。如宋代葉清臣《煮泉小品》「信乎!物類之得宜,臭味之所感,幽人之佳尚,前賢之精鑑,不可及已! 」明田藝蘅《煮茶泉品》:「此誠妙論。況旋摘旋瀹,兩及其新邪。故《茶譜》亦云:『蒙之中頂茶,若獲一兩,以本處水煎服,即能祛宿疾。』是也。今武林諸泉,惟龍泓入品,而茶亦惟龍泓山為最。……又其上為老龍泓,寒碧倍之。其地產茶,為南北山絕品。……餘嘗一一試之,求其茶泉雙絕,兩浙罕伍雲。」
明田藝蘅《煮茶泉品》中還記載了驗證張又新所述的桐廬嚴子瀨之水:「餘嘗清秋泊釣臺下,取囊中武夷、金華二茶試之,固一水也,武夷則黃而燥洌,金華則碧而清香,乃知擇水當擇茶也。鴻漸以婺州為次,而清臣以白乳為武夷之右,今優劣頓反矣。意者所謂離其處,水功其半者耶?」 田藝蘅在此生動地演繹了一場 「水為茶之母」的活報劇:同樣的媽,可以讓熊孩子變成乖寶寶,也可以讓乖寶寶變成熊孩子。
時至現代,由於科學技術的進步,可以測定水的酸鹼度、硬度、礦物質元素及各種衛生指標,因此,在選擇泡茶用水上選擇上比古人更有優勢,在水與茶的適宜性研究上也取得了不少成果。接下來,是否有人可以對張又新的結論作一個科學的檢測,解答為什麼「水土相宜」就往往能找到「茶寶的親媽」,難道真有暗合的DNA不成?
中國農業科學院茶葉研究所 於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