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提示:古人單名甚多,往往給我們造成閱讀障礙。文章部分紅色字體者為人名。比如:太子建、令尹子西、公子光、太宰嚭等。
《伍子胥列傳》是《史記》中最讓人驚心動魄的篇章。殺戮的機器一直在裡面縱橫馳騁,人性的惡魔在肆意施虐。到處瀰漫著血雨腥風,到處充溢著陰謀詭計。各色人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讒陷與離間、仇恨與背叛、暴虐與兇殘……人性之惡張揚到了極致。
費無忌
費無忌的行事原則便是無忌,他太名副其實了。
楚平王派他為太子建到秦國娶妻,無忌看這女子生得美貌,竟作出了如下驚人之舉:慫恿平王自娶,為太子另娶。而平王,竟也照做了。
無忌以此為進身之階,「以秦女自媚於平王」,「去太子而事平王」。
他的目的達到了。
但是,像一切做了虧心事的人一樣,他不安。太子如果仍是太子,以後便是國君。到那時,會找他算帳的。所以,得讓太子不再是太子。於是,他開始在平王面前說太子的壞話,平王其實也心虛,便疏遠太子,並將他派駐邊地。無忌仍不安:太子不死,總是後患。於是他又到平王面前進讒言:「太子因您娶了他的老婆,對您充滿了怨恨。現在他手中有兵,正暗地裡勾通外國,準備入內為亂,殺您自立呢!」無中生有的話要讓人信以為真,就必須以真實為鋪墊,無忌顯然深諳此道:第一句百分之百真實,第二句按常理來說應該真實,後面的,順水推舟,很有可能。平王便抓了太子的老師伍奢(伍子胥之父)拷問,伍奢怒斥無忌,無忌趁機煽風點火,平王終下決心,命人捕殺太子及伍奢二子。太子倉皇外逃至宋。伍奢一子伍尚束手就擒,另一子伍子胥亦外逃至宋。
費無忌,用人性的卑劣挾持人性的無恥與軟弱,大展身手,將楚國拖入戰亂與仇殺的險惡之境。
楚平王見美色而動心、奪兒妻為已有、佔有而又心虛、聽讒言而誅子,他好色、無恥、內荏、殘忍。費無忌一一加以利用。他不動聲色地滿足平王的淫慾,挑撥他敏感的神經,讓他陷入危機感中,做出喪心病狂之舉。
他的目的是什麼——「自媚於平王」,獻媚爭寵而已。但當他踏著伍奢父子的屍骨、背負著太子建仇恨的眼光爬上那權力的高位時,不知道他是否感覺到屁股下那把椅子的搖晃。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幹過類似的事情,但從他這一次的嫻熟手段看,從他在楚國的民望看,以前沒幹過恐怕是不可能的,以後不幹恐怕也閒不住。歷史上獻媚爭寵的人很多,但能用如此手段者甚少,能與之媲美者,恐怕只有趙高。
但無忌的好日子沒過很久,十一年後,平王死了。平王一死,因「楚眾不說(悅)費無忌」、「楚人怨無忌甚」,「楚令尹子常誅無忌以說(悅)眾,眾乃喜」。他不死,天理難容,他死了,天下卻並未太平。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無忌用卑鄙打通了他的陽關大道,也用卑鄙刻寫了他的墓志銘。
費無忌先前的官銜是太子少傅(伍奢為太子太傅),太子少傅這官職的職責是:「掌以道德輔導太子,而謹護翼之。」通俗說就是:用道德教導太子,並小心謹慎保護他。不知這官銜是否刻上了他的墓碑,如果沒有,真該補上去。
太子建及其子勝
開始我覺得太子建很冤。
未見過面的漂亮老婆被父王奪去了,然後遭到疏遠,遭到追殺。無緣無故招來了殺身之禍。唯一的原因是他是太子,或者說他有個父王是楚平王。
到他逃亡至鄭之前,他在我的印象裡僅是一個符號,即太子。沒有面目。但到鄭國後,他的面目露出來了。
開始他與伍子胥都逃到宋國,因宋有內亂,便又逃到鄭國,鄭王待之甚好,之後太子建又去了晉。晉頃公慫恿他說:「鄭定公既然這麼信任你,你我如果裡應外合滅了鄭,那我就把鄭國的地盤給你。」太子建於是回到鄭國,還沒有動手,因一點私事要殺一個隨從,被隨從告發,「鄭定公與子產誅殺太子建」。
這時我想起來了,太子建有個父親,就是平王,有個老師,就是無忌。他得二人之真傳,卻無二人之好運。
建的兒子勝,早年隨父逃亡,先至宋,後至鄭,父親被鄭王所殺人,跟隨伍子胥繼續逃亡,過昭關時,因追捕緊急,末路狂奔,幾被抓獲,後得一漁父之助,方得以脫險。一路顛沛流離,絕糧乞食,終至於吳,方始安頓。沒毛的鳳凰不如雞,被自家追殺而又對吳國沒有什麼價值的勝在到了吳國後,日子想必過得並不那麼舒心,估計沒人會把他當王公貴族侍奉。總之在《史記》中,對勝在吳國的十多年未著一字,應該是沒混出什麼名堂。後來楚王換了幾任,到楚惠王時,想召他回國,卻遭到一個叫沈諸梁的人的反對:勝這人好勇並暗地裡在組織敢死隊,應該是心懷鬼胎。至於這鬼胎是什麼,他沒點明,從後來發生的事情看,也很難料。
勝「陰養死士」的目的到底為何?——殺鄭王以報父仇。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是當時以及後來很多人的一種樸素而堅定的信念。雖說勝之父建之被殺,實在是罪有應得,但勝執意要報父仇,只能說於理不合,其情可憫。可惜的是,他在復仇之路上,一再偏離既定目標,終於走上了不歸之路。
「歸楚五年,請伐鄭,楚令尹子西許之。兵未發而晉伐鄭,鄭請救於楚。楚使子西往救,與盟而還。勝怒曰:『非鄭之仇,乃子西也。』勝自礪劍,人問曰:『何以為?』勝曰:『欲以殺子西。』」
一般而言,經歷過生死磨礪的人會心志堅韌,能忍辱負重,但遺憾的是,勝不是這樣的人。他的潛意識裡可能還是把自己當成太子建的兒子,是太子的太子。或者說,他根本就缺乏政治眼光。楚之與鄭結盟,是為大局,而太子建之被殺,可謂私仇,不顧大局而逞私慾,實為不智。何況此事亦非子西之過,他只不過奉命行事而已。要殺子西,要不就是仇恨之火燒壞了腦子,要不就是藉機生事,另有所圖。而他的磨刀霍霍,張揚喧囂,更顯出內心的淺薄與浮躁,以至「子西聞之,笑曰:『勝如卵耳,何能為也!』」
但陰差陽錯,他竟成功了。四年之後,「勝……襲殺子西於朝。」也許是時間過長,子西放鬆了警惕,也許是子西太輕視這小角色,根本就沒有警惕,總之讓勝得手了。許多江湖大佬往往死於小混混之手,原因大都如此。
對於有些人而言,成功意味著更大的成功,而對有些人而言,成功意味著毀滅。
殺了子西之後,勝沒有就此收手,而是將屠刀伸向了楚惠王。那個不聽沈諸梁勸阻而執意讓勝回國的惠王。他為什麼要召勝回國?我們無從考證。也許是念宗室之親,看他長期流亡在外,於心不忍吧,反正自已和他又沒有宿怨。就算他沒有這麼高尚,我們也找不出他有什麼利用勝或不利於勝的證據。但是,勝將屠刀對準了他。
那為什麼勝又要殺惠王呢?是因殺了重臣子西怕惠王降罪嗎?是想殺惠王而自立嗎?是殺戒一開便無法自控了嗎?不得而知,也都有可能。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終於「敗,亡走山中,自殺」。
伍子胥
伍子胥背負父兄之深仇大恨,歷經九死一生,終至吳國安頓下來。
他開始實施他的復仇計劃。
他首先得找個好靠山。靠山找不好,別說復仇,搞不好性命都難保。他投靠了公子光,也就是後來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闔閭。事實證明,他眼光精準。他甚至看出了公子光「欲殺王而自立」。作為客卿,當時的伍子胥是不可能接近核心權力圈的,但他似乎具有天生的敏銳眼光和政治嗅覺,他知道,只有協助公子光登上王位,他才有所依恃。於是「乃進專諸於公子光,退而與太子建之子耕於野」。
專諸不負重託,以命相搏,終殺王僚,公子光如願登位,論功行賞,「以伍員( 伍子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
在伍子胥與孫武的謀劃輔佐下,吳王闔閭終成霸主。其間大敗楚國,攻入楚都郢,因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不得親刃平王,「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以此洩憤。掘人祖墳,鞭之死屍,是神人共憤之事。但伍子胥很囂張:「吾日莫(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之。」我就是要倒行逆施,你拿我怎麼著?
然而好景不長,闔閭死了,死於吳越之戰。其子夫差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夫差為王,伍子胥的命運開始轉折。
夫差為報父仇,大敗越軍,越王勾踐臣服,夫差轉而與他國爭霸。伍子胥看出了那個卑躬屈膝的越王勾踐是賊心不死的,極諫夫差痛打落水狗。但夫差不聽,且日益疏遠他,而太宰嚭因受勾踐之賂,常於夫差處讒言汙陷他。伍子胥終被賜死,自殺而亡。死後,屍體被裝入一個鳥形的皮袋裡,浮之江上。九年之後,夫差、太宰嚭均為越王勾踐所殺,吳國亡。
縱觀伍子胥一生,以慘遭橫禍始,慘遭橫禍終。其結局與其父伍奢驚人一致,都為讒臣所離間,為昏君所殘害。但伍子胥親眼目睹了父親悲劇的全程,為何還讓同樣的悲劇在自已身上重演呢?
性格的缺陷。
逃亡途中過昭關,無船渡河,一夜頭白,見其心浮氣躁。漁父渡其過江,他再三叮囑漁父切勿洩露,並解佩劍以賂之,見其猜忌多疑。破楚都郢,掘平王之墓並鞭屍。據其他史書記載,他「手持九節銅鞭,肉爛骨折」,更「左足踐其腹,右手抉其目」,又割平王頭,將衣物棺木全部銷毀,連同屍骨棄之荒野,並縱吳兵拆毀楚宗室廟,妻宮室女,寑大夫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其殘暴變態之舉,令人髮指。致使楚人同仇敵愾,一夜而三敗吳軍,將吳軍趕出國境。為洩私憤,不顧大局,肆意施暴,此見其狹隘與怨毒。進諫吳王而不被納,竟乘吳王派他出使齊囯下戰書之機,將兒子託付給齊國鮑氏,改姓王孫氏,還大放厥詞,言吳必亡,授政故太宰嚭以「通敵叛國」之口實,終使夫差大動殺機。此為不智。而臨死之前,還交代手下人,一定要把眼珠挖下來懸於吳都東門之上,以親眼見證吳國之亡。可謂刻薄剛愎,至死不悟。屢屢於吳王夫差之前進讒言,挑撥離間者太宰嚭,與伍子胥同為楚人,同遭費無忌之迫害,逃亡至吳,為伍子胥所薦,見重於吳王夫差,並後來居上。伍之薦嚭,為自已,也為他賴以依存的吳國找了個掘墓人。此見其知人之昩。
想當年,面對楚平王派來抓捕他兄弟二人的人,他二話不說,拉弓搭箭,逼退來者,何其勇猛果斷;想當年,薦專諸,刺王僚,何其周密謹飭;想當年,與吳王闔閭剖析天下大勢,權衡厲害輕重,何其睿智深遠!然而,性格的硬幣一翻過來,惡魔便得以放縱,終至身死名裂,萬劫不復,徒令後人扼腕長嘆!
漁父
窮途末路之際,漁父出現了。
《伍子胥列傳》裡這樣說:
追者在後,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劍曰:「此劍直(值)百金,以與父。」父曰:「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之劍邪!」不受。
《吳越春秋》裡說法有所不同:
伍員奔吳,追者在後。至江,江中有漁父,子胥呼之,漁父欲渡。既渡,漁父視之有飢色,曰:「為子取餉。」漁父去,子胥疑之,乃潛深葦之中。父來,持麥飯鮑魚羹,盎槳求之不見,因歌而呼之。子胥出,飲食畢,解百金之劍以贈漁父,不受。問其姓名,不答。子胥誡漁父曰:「掩子之盎槳,無令其露。」漁父諾。胥行數步,漁者覆船自沉於江。
兩相比較,我更願相信《史記》之說。畢竟,因伍子胥之疑而自沉於江,未免太過於剛烈。但是,誦之再三之後,我發現自己犯了與伍子胥同樣的錯誤,即以自已的價值標準去評判他人,認為自已會怎麼做,別人就也會怎麼做。伍子胥解劍後,特地說明:此劍值百金。他覺得百金之饋,已為重贈,一介漁夫,該當滿足,殊不知漁父乃慕伍家忠義,慷慨急難。所以,在《吳越春秋》裡,漁父憤而自沉之舉,也未嘗沒有可能。令人深思的是,兩文都未對伍子胥的反應著一字。
另一位楚臣窮途末路之際,漁父再次出現: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此漁父乃彼漁父乎?此漁父非彼漁父乎?此漁父非彼漁父,此漁父又是彼漁父。如果我們相信司馬遷寫《史記》時在一些細節上運用了小說的筆法,那我們就有理由懷疑,漁父是個虛構的人物。我甚至懷疑,司馬遷沒有讓他在《伍子胥列傳》中死去,是為了讓他能在《屈原列傳》中再次出現。他來無兆,去無所,不關名利,超越世俗,飄然於天地之間,專為拯救而來。他像一面鏡子,映出了伍胥的功利,映出了屈原的偏執。他是那個以殺戮為樂事、以謀略為能事、以功祿為目標的時代裡的一份異數。
他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只是,我們在讀到有關漁父的篇章時,緊張的神經能暫時得以鬆弛,急促的呼吸能暫時得以舒緩。那時候,硝煙散去,喧囂沉寂,一葉扁舟,一竿長篙,將那些落水的靈魂,一個個打撈。
但是,也許漁父會太失望,也許是歷史讓人太失望,一切的拯救都成為了徒勞。那些所謂的忠臣烈士,都義無反顧地朝著他們生命的既定軌道向前衝撞,完全不顧那江上的浩浩明月、習習清風。
司馬遷說:「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況同列乎!」我們能怨誰呢?怨那些昏君佞臣嗎?哪朝哪代少過這些人?怨那個時代嗎?禮崩樂壞,仁義似乎也無能為力。除了費無忌,對其他人,我們似乎真不好太過於苛求。當我們站在歷史的一端回望另一端時,拔開那層層迷霧,驀然發現,那一張張悲愴的面容都在用哀怨的眼神在逼視著我們,期待著我們給他們刻上公正的碑文。在那個前所未有的亂世裡,幾乎所有的人,或為名、或為利、或奪權、或復仇、都無所不用其極。禮崩樂壞,上帝既已死去,惡魔便得放縱。善惡是非,再無界限,能為已用,便是高招。當群體縱惡之時,不作惡者甚至都不能自保。當群體縱惡之時,苛責個人便顯得底氣不足。這時候,便人人都成了「無忌」。東德西德統一之後,對那些槍殺偷越柏林圍牆的東德邊防軍警進行了審判。一軍警理直氣壯地為自已辯護:「我是在執行上級的命令,不執行命令我會被處死!」法官說:「你不可以違抗命令,但你不能把槍口稍微抬高一點讓自已打不中嗎?」可惜的是,這場審判睌來了兩千年;更可惜的是,這樣的審判在中國的歷史上從未上演過。兩千年後,我們重讀那段歷史,仍被充溢其間的血腥與仇殺、陰謀與卑鄙憋得透不過來,只有那似有似無的漁父,給了我們一絲絲虛幻的慰藉。
----END----
本期後面幾條推薦了大批好書,敬請閱讀。
往期精品:
參團旅遊之累:頭上曬著,肩上扛著,肚子餓著,下面憋著,腳下站(跑)著
當楊守梅變成揚手黴變成羊守默
王振華猥褻幼童案:憤怒宣洩之後,會否一地雞毛
新晃一中鄧世平被殺案的最痛之處:今天的多少憤慨者,當年都是沉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