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遠,故倒行逆施——伍子胥
伍子胥是司馬遷詳寫的一個人物,細讀《伍子胥列傳》,司馬遷之諸種情緒蘊含其中,同情之,批評之,感嘆之,很難一一說清。也許作為史官的司馬遷,屬於那種隱忍自己情緒的人,讀到了一個剛烈不屈、不按常理出牌的伍子胥,有一些好奇與吃驚,雖然秉著史家的筆,寫出來卻有藏不住的「奇」。
據說人往往會激賞兩類人,一類是和自己性情、行事相似之人,這如同在人群中找到了另一個自己,實際是一種自戀的表現;一類是和自己性情迥異,行事迥異之人,因為完全摸不著門路,距離產生美,往往陡然生出許多好奇和驚訝。不知司馬遷對伍子胥算不算後一種。我們結合文本看看司馬遷筆下的伍子胥吧。
伍子胥,即伍員,《史記》中有時也稱「伍胥」,父親伍奢,兄長伍尚。按照文本的記載,伍員家族世代服務於楚國王室:「其先曰伍舉,以直諫事楚莊王,有顯,故其後世有名於楚。」楚平王之時,伍奢任太子太傅,費無忌為太子少傅。費無忌以秦女之事離間楚平王與太子:
平王使無忌為太子取婦於秦,秦女好,無忌馳歸報平王曰:「秦女絕美,王可自取,而更為太子取婦。」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絕愛幸之,生子軫。更為太子取婦。
此事之後,費無忌「去太子而事平王」,更擔心將來平王死去,太子為王,太子會殺死自己。於是多次在楚平王面前進讒言,說太子不滿秦女之事,有謀反之意。楚平王就召太子太傅伍奢拷問。伍奢知道是費無忌從中作梗,直言道:「王獨奈何以讒賊小臣疏骨肉之親乎?」昏了頭的楚平王囚禁了伍奢,派司馬奮揚殺太子。太子建逃至宋國。
伍子胥的選擇之一 :父兄被殺,是否同死?——逃也。
太子出逃,被囚禁的伍奢就成了替罪羊。陰險如費無忌,還惦記著伍奢的兩個兒子,他對楚平王說:「伍奢有二子,皆賢,不誅且為楚憂。可以其父質而召之,不然且為楚患。」楚平王就對伍奢說:「能致汝二子則生,不能則死。」意思是你若能讓你的兒子來救你,你就可以活,不然就得死。伍奢自然知道楚王的陰謀,對楚王說:
尚為人仁,呼必來。員為人剛戾忍訽,能成大事,彼見來之並禽,其勢必不來。
訽,ɡòu,同「詬」,羞辱,恥辱。意思是,大兒子伍尚仁厚,肯定會前來。伍員性格剛烈暴戾,能忍辱負重,可成大事,他定然知道大王是想抓他們來一併擒獲,伍員不會來。知子莫若父,司馬遷在這裡通過父親伍奢之話,展示了伍員的性格:剛戾忍訽。果然,楚平王派人以伍奢性命召見二人時,伍尚二話不說就要去,而伍子胥分析說:「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脫者後生患,故以父為質,詐召二子。二子到,則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讎不得報。」
結合當時太子出逃,楚平王聽信費無忌之言等政治形勢,伍員看清了楚平王和費無忌的陰謀,所謂的「生父」,就是一個幌子,想把他們一家人攏在一起,殺個乾淨才是實情。所以伍員勸說哥哥隱忍,不要送死,留得性命為父親報仇。然而伍尚看重的不是報仇,而是父命和為「天下笑」:
伍尚曰:「我知往終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後不能雪恥,終為天下笑耳。」謂員:「可去矣!汝能報殺父之讎,我將歸死。」
兄弟二人之性格迥異由此可見。伍尚明知前往不能救父,索性陪父親死,他也知道復仇之路無比艱難,赴死之前,催促伍員趕緊逃跑,並將復仇交代給了伍員。和哥哥不同的是,伍子胥從來沒想過死,他奮力反抗,拉弓箭對抗前來的使者,很快逃亡到太子建所至的宋國去了。之後伍奢和伍尚皆死,伍奢死前聽到小兒子逃跑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楚國君臣且苦兵矣。」從後來的事看,最了解伍子胥的,真的是伍奢這個父親大人了。
伍子胥選擇之二:如何復仇?——滅其國也。
伍子胥的決意復仇之心,在知道父親伍奢未死而必死之時,已經有了。但如何復仇,疲於逃亡奔命的伍子胥一時未必想得清楚,但時刻沒有忘記。伍子胥出逃後,第一時間找到了在宋國的太子建,父親曾是太子建的太傅,雖死,自己還可以繼續輔佐太子建。不料太子建後從宋至鄭,又到晉,參與到晉頃公滅鄭的陰謀中,被鄭定公和子產誅殺。伍子胥只得帶著太子建的兒子勝奔吳。
逃亡之路無比艱難,民間有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的傳說,《史記》沒有明確記載白頭,卻寫出伍子胥死裡逃生的曲折與艱難:先是昭關受困:「到昭關,昭關欲執之。伍胥遂與勝獨身步走,幾不得脫。」其次,渡江不利,幸得漁夫相助。伍子胥欲以佩劍感謝,漁夫的一段話意味深長:「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劍邪!」由此可見,楚平王一直沒有放棄對伍子胥的追殺,而懸賞之高,會使得很多貪利之人慾速得伍子胥。而漁夫,顯然知道他救的是伍子胥,他絲毫不貪慕財富榮華,在伍子胥生死之際選擇幫伍子胥。再次,伍子胥病而乞食。三個層次展示了伍子胥之苦難。這番波折之後,伍胥到吳,通過公子光見到了吳王繚。
似乎這番死裡逃生之後,伍子胥的仇恨更加強烈而清晰。在逃亡途中,伍胥曾經對自己的好友申包胥談及自己的復仇計劃:
始伍員與申包胥為交,員之亡也,謂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
艱難逃亡之下,滅楚是可能是支撐伍胥活下去的動力。到吳國不久,他就遊說吳王繚伐楚,然此時吳國內部政局不穩。伍子胥看好了公子光,他向公子光推薦了專諸後,暫時與太子建之子勝隱居了起來。五年之後,楚平王死了,繼位的是當年秦女之子,即楚昭王。此時,公子光令專諸刺殺吳王僚後,成為吳王闔閭。吳王闔閭九年,伍子胥、孫武輔佐吳王闔閭謀圖伐楚,「悉興師與唐、蔡伐楚」,五戰之後,楚敗,吳王、伍子胥等人一直打到了楚國的都城郢。
伍子胥選擇之三:平王死,楚國亡,可否回頭?—日暮途遠,倒行逆施。
此時殺害伍子胥父兄的楚平王早死了,楚昭王逃跑了,無處發洩自己憤恨的伍子胥做出了瘋狂的舉動:
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
成語掘墓鞭屍由此而來。伍子胥此舉招來一片罵聲,他的好友派人傳話給他:「子之報讎,其以甚乎!吾聞之,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親北面而事之,今至於僇死人,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意思是你的復仇也太過了,不管怎麼說,你曾經也是楚平王的臣子,現在羞辱死人,難道不是滅絕天道人倫之事嗎?!」從伍子胥的回答來看,他不是昏了頭,而是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在向天下昭示他的復仇:
為我謝申包胥曰,吾日莫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莫,即「暮」,日落時,傍晚。逆,倒,顛倒。這句出自伍員的經典語錄,從字面上看,意思是:天色已晚,我還有很遠的路,所以我要倒著行走,顛倒行事。隱含的意思是,我早知自己前途渺茫,唯有復仇了。伍子胥似乎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惡毒和殘忍,然而從之後的事看,復仇之後,伍子胥的行事並沒有多「倒行逆施」,他一心一意的輔佐吳國的君主,盡職盡責。只是闔閭死了,吳王換了夫差,伍子胥的諫議從來不受重視。
伍子胥選擇之四:吳王拒諫,如何?—三諫之,詛咒之。
申包胥逃到秦國,求救於秦國。秦國救楚擊吳,之後,楚昭王借吳國內亂之時,回到都城郢。兩年之後,吳越之戰中,闔閭病死,夫差為王,重用太宰伯嚭遠勝於伍子胥。勾踐忍辱請和,求委國為臣妾。吳王想要答應,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伍子胥。伍子胥諫曰:
越王為人能辛苦。今王不滅,後必悔之。
這是文本記載的伍子胥第一次勸諫。吳王根本不信用伍子胥,用太宰嚭計,答應了勾踐的請求。五年之後,吳王夫差計劃向北討伐齊國,跳出來反對的還是伍子胥,伍子胥諫曰:
句踐食不重味,吊死問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吳之有越,猶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務齊,不亦謬乎!
第一次吳王不聽,這次肯定也不會聽。更何況,這次吳國大敗齊師,吳王「益疏子胥之謀」。又過了四年,吳王再次謀劃伐齊,越王勾踐看到了削弱吳國的機會,不僅「率其眾以助吳」,更以以重寶賄賂太宰嚭。伍子胥第三次勸諫:
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辭詐偽而貪齊。破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且盤庚之誥曰:『有顛越不恭,劓殄滅之,俾無遺育,無使易種於茲邑。』此商之所以興。願王釋齊而先越;若不然,後將悔之無及。」
吳王肯定不聽,還將伍子胥派到齊國去。從後面發生的諸事看,伍子胥的三諫的確是深謀遠慮,可惜吳王夫差根本不聽。
伍子胥預見了吳國即將敗亡,將自己的兒子託付給齊國的鮑牧,自己回到吳國,欲與吳國同存亡。然而這種做法,到了太宰嚭那裡完全變了樣:「(伍子胥)使於齊也,乃屬其子於齊之鮑氏。夫為人臣,內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願王早圖之。」 於是,在伍子胥三諫之後,吳王夫差沒有感覺到伍子胥的忠誠,反而動了殺心。吳王上次了伍子胥「屬鏤之劍」,對他說:
子以此死。
伍子胥仰天長嘆:「嗟乎!讒臣嚭為亂矣,王乃反誅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於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不敢望也。然今若聽諛臣言以殺長者。」伍子胥之痛心皆在這番話語之中。三諫之後,全天下都知道吳王不信用伍子胥,然殺了伍子胥,怕是伍子胥自己也沒想到。於是這番感嘆,除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感,更有莫名的悲涼,伍子胥竭盡心力為吳國,與先前的吳王闔閭必然是君臣和諧,這種君臣相投,似乎近似於秦王之於李斯,項梁之於範增。而等想將這份感情投之於先君之子,往往就走了樣。這其中,心痛應當遠遠大於怨恨。三諫之後,伍子胥也不會再進諫了,臨死之前,伍子胥的預言了吳國的滅亡。但這個預見,在當時更像是詛咒:
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
吳王夫差聞之大怒,將伍子胥的屍體丟到了江裡。吳人憐之,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
十年之間,勾踐滅吳。
司馬遷對於伍子胥的評價,非常具有個人色彩,他還是很袒護伍子胥的,這裡面寄予了司馬遷對伍子胥人生遭際的同情,司馬遷肯定了伍子胥的「剛烈」,實質就是肯定了伍子胥的抗爭精神。《史記》中諸多悲劇人物,身上最可貴的就是抗爭與不屈之精神:「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悲夫!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最後,說說伍子胥一直護著的太子建之子勝,後來被楚惠王召回,居住在楚國邊城邑鄢地,號為白公。白公一直記恨當年鄭國的殺父之仇,後在叛亂失敗後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