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睡夢中醒來,看到他懷抱著我,對我微笑。親吻我的臉龐,開啟了我的記憶閘門。五歲以前的童年是幸福的,他常把我放在肩上,也曾騎著自行車把我放前座,也記得他帶我坐船,去很遠的地方。
在媽媽總是不想給買什麼東西時候,他總是那個說買的人,他總是那個寵溺我的人。
後來媽媽生病了,奶奶重男輕女不肯照看我,只能送到姥姥家,後來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孤獨的。
五歲,我學了自己上學放學,坐很遠的公交車,很少見到媽媽和爸爸,
我只能在周末的時候可以見到爸爸媽媽,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父親的樣子就變得模糊。
說模糊,是因為他不再似小時候那樣寵溺我,也很少關心媽媽,每周回一次的家,也變的很冷。
也許是因為媽媽身體已經不能再工作,也許是因為他早早的下崗了,面對生活的壓力,他開始常常不回家,常常有事情。那時候家裡很窮,連送媽媽去醫院的錢都沒有,媽媽去世以後,我將一切責任推給爸爸。
我覺得媽媽的死,他是有責任的。
很長的時間裡,我恨我的爸爸,恨他不能給我完整的家,也恨他那麼快將後媽娶進門。
那些年他做過很多工作,給人打零工,開過摩的,開過小餐館,總算供我上完了大學,可我還是很恨他。
一個人的青春期,留下的痛苦和怨恨,是很難改變的。
後來,爸爸開起了計程車。這對我而言是一件羞恥的存在,我的父親不是高官,老師,商人,醫生,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
每天早出晚歸,別人休息的時候,他還在開車。常常遭受別人的白眼,得到不公正的對待。
一次,吃晚飯的時候,看見爸爸的眼睛是腫的,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事,自己摔的。
後媽後來偷偷告訴,是被人打的,一個顧客喝醉了酒坐車,不付錢,還打了父親。
我聽了之後,特別難過,但我什麼也說,那一刻我覺得,我爸太不容易了,可是我只能躲在屋子裡偷偷的哭,我什麼也做不了。
計程車司機,太不容易了。
平頭老百姓,賺點錢,起早貪黑,做社會中最底層的人,卻仍然得不到最基本尊重。這個社會到底怎麼了?
人和人區別都是因為金錢在作祟。你有錢,開豪車,就可以為所欲為,你沒有錢,開計程車,就會別人看不起。這個社會到底怎麼了。
多年的積怨,在慢慢化解,我終於理解了父親的艱辛,也釋懷了我的青春。
爸爸其實對我一直是放養的教育形式,他從來都不管我,只是在特別的時候,叮囑我,比如換工作,找對象,
然而卻總是同一句話,自己選擇的路,自己走。自己選擇的苦,別後悔。
後來我穿越半個中國,獨自旅行,走到國外,一呆就是六年。
有段時間過的很潦倒,父親打來電話說:不行還是回老家吧,你的駕照夠年限了,回來做個計程車司機,也挺好。
我想像著我在那個河北的小城市裡,開計程車的樣子,它和我的夢想離的太遠了。我崩潰的只能在電話裡哭。
自己選擇的路,自己走。
自己選擇的苦,別後悔。
我想我的爸爸大概也是這樣吧,他從來也沒有說過自己苦,從來也沒有抱怨過任何人,他只是沉默,或者微笑。
即使在國外,也總能從親戚朋友那裡聽到一些爸爸的事情,比如他見義勇為上了報紙,在路邊看到被搶劫後刺傷腹部的女孩,街上很多人卻沒有人伸出手救援,爸爸開著那輛小破車,看到就停下來,抱上計程車開去醫院,聽說,晚一點人就不行了,因此上了報紙被報導。那輛車子也因為沾了血,一天沒有開出去。
也很多次的拾金不昧。
後來爸爸很自豪的也親口我講過,每次都是神採奕奕。
後來我回國,回河北老家,在火車站未看到接我的父親,很多司機上來詢問,坐車嗎?去哪兒啊?還未回答,爸爸興高採烈的從人群中擠出來,這是我閨女,俺們回家了。
夜晚坐在爸爸的車裡,先生坐在副駕駛,我坐後排,心裡湧動出無比的幸福。
走再遠這也是我的家,無論怎樣,他都是我爸爸。
去年,開了十幾年計程車的父親,終於下崗了,因為身體大不如以前,眼睛也不好使了。所以每次回老家,如果打車,我爸總問我,多少錢啊,你給他說,你是開2212的老劉頭的閨女,他們準給你便宜。
爸爸對於計程車的熱愛,是骨子裡的,他為自己是一個計程車司機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