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生活兇猛,可我依然選擇滾燙的人生

2020-12-21 影視神探曉漱玉

01

北野武的出生與一場戰爭有關。

1937年,東京足立區,一個叫佐紀的年輕女子,丈夫被日本海軍拉了壯丁,她又跟一個油漆工結婚。10年後,因為沒錢墮胎,佐紀生下了第三個兒子,取名叫北野武。「北野」是佐紀前夫的姓,油漆工是倒插門。

就在北野武出生兩年前,美國發動了那場著名的原子彈轟炸,幾十座日本城市被夷為平地,東京周邊都是成片的廢墟。

北野武家就在被叫做「下町」的廢墟中間,這裡住著工人、木匠、屠夫、黑幫混混,鐵皮屋鏽跡斑斑,貧窮肉眼可見。

北野武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年邁的祖母,一家七口擠在兩個逼仄的房間裡,只用一個亮度不足的燈泡照明,年幼的北野武常常餓到胃抽痛。

「生活在這個年代裡的人,總是低著頭走路的。總是低著頭,總是貪生怕死。」

渾身刺青的油漆工父親,跟當地黑幫有著不清不楚的關係,平時沉默寡言,卻經常在醉酒後半夜對著妻子拳打腳踢,印象裡的父母永遠都在吵架。當時的北野武並不知道,那時候父親身上的壓抑,其實是日本那一整代人的壓抑,經歷過戰敗、佔領和貧窮,當時的日本社會充滿了宿命般的絕望。

母親讀過書,曾在有錢人家做幫傭,像《百年孤獨》中的費爾南達一樣,固執地認為自己出身高貴,買東西從來不去街邊大甩賣的商店,不管走多遠,都會到不分貴賤認真對待客人的商家。在母親眼裡,禮節和尊嚴勝於一切。

北野武上學後,為了讓老師多照顧北野武,母親經常在打完零工後,到北野武班主任的出租屋裡洗衣做飯。父親為此勃然大怒,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更加頻繁地酗酒發洩。

母親和祖母為了保護北野武,經常將父親與北野武隔離。醉酒後父親醜態百出,躲在牆櫃的北野武,從縫隙看到跌跌撞撞的父親,一次次像一枚陀螺摔到鼻青臉腫。

北野武絲毫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有種莫名的快感。童年時期從父親身上看到的種種荒誕,卻在無意間暗示了北野武日後的喜劇事業。

北野武(右)和哥哥

02

北野武並沒有像大多數窮人家的孩子那樣及早懂事,如果有,就不會有後來的北野武。

母親反對一切不實用的東西,諸如文學、藝術、體育,她固執地認為這些對改變命運來說毫無益處。北野武童年喜歡畫畫,總是沉迷於一本本破舊畫冊裡的達文西、畢卡索和馬蒂斯,但看到北野武用撿來的鉛筆畫素描時,母親會立刻阻止,甚至打他。

母親曾有一次帶他坐電車去玩,一路上北野武興奮不已,直到下車,北野武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家賣參考資料的書店,北野武無比失望,然後讓他更失望的是,母親反手給了叫嚷的北野武一巴掌。

北野武想玩棒球,偷偷把鄰居送的棒球手套埋在院子裡,第二天挖出來準備玩時,卻發現已經被母親換成了參考書籍。對此,母親認為他空閒時間太多,就給他報了當地僅有的英語補習班。

很多個晚上,母親會提著煤油燈,在北野武姐弟身後站幾個小時,看他們學習。北野武成績不差,數學尤其突出,成績單上老師評語一欄永遠都有「不穩重」幾個字。那時北野武的夢想是成為工程師,到戰後靠賣摩託起家的本田汽車上班,這與母親為他規劃的「成功之路」一致。

母親打零工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會給點錢,打發姐弟三人去看電影,一部叫《鞍馬天狗》的老電影,北野武看了很多遍。

中學後,北野武跟一群下水道工人、計程車司機和黑道混混,整天在足立區街頭晃蕩。制服筆挺的美國大兵,不定時的露天相撲比賽,坐轎車的有錢人家小孩,常常讓衣衫破爛的北野武羨慕不已。

後來,飢腸轆轆的北野武,學會了偷東西。他到處偷錢,連寺廟與神社的錢都不放過。只要一根棍子、一條線和一隻甲蟲,北野武就有辦法從備受保護的木製捐獻箱裡偷走人們奉獻給廟宇的香油錢。

他把這些偷來的錢,全部換成了一頓又一頓的飽餐。北野武的童年永遠處於飢餓狀態,為此,他總是幻想坐在壽司店櫃檯前,可以肆無忌憚地吃任何想吃的東西。

北野武(右)和母親佐紀

03

戰後的日本,在盟軍司令麥克阿瑟保留了天皇之後,迅速開始西化。

1968年,是日本經濟奇蹟般騰飛的一年,這一年,日本經濟規模首次超過西德,從戰後斷壁殘垣的國家,一躍成為世界第二。

北野武的肆無忌憚也在這一年得以實現,他大膽地將偷竊目標鎖定為母親藏在袋子裡的60萬日元,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順走,然後逃之夭夭,四處吃喝玩樂,揮霍了一個月。

那60萬日元,是全家省吃儉用給結婚的姐姐準備的嫁妝,母親發瘋一樣地四處尋找,報警後發現竊賊居然是自己的兒子時,她從廚房拿出一把刀,氣得尖叫:

「我要殺了他,然後我再自殺!」

一向疼愛北野武的祖母,攔住了北野武的母親,北野武本以為可以躲避一劫,不料祖母卻高聲呼喊:「我也要殺了你」。

這時候北野武21歲,剛剛考進日本排名靠前的明治大學工學部,主修機械,母親如願以償,家族正以他為榮。如果不出差錯,他將在母親為他鋪設的道路上一路前行。

當時正值日本度過戰後陰暗,國人意識覺醒、發現藝術的時期。明治大學不遠處一個叫神田的地方,到處是新開的酒吧、書店、咖啡館,人們談論著薩特、波伏娃和藝術電影,北野武不喜歡去學校上課,經常到這些地方找人聊天,有時候為生活所迫,他也去附近的爵士酒吧做服務員。

「當時,我是個叛逆的年輕人,一點也不循規蹈矩。我有個好鬥的靈魂,為了達到最微不足道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當年,世界學生運動盛行,因反對《日美安保條約》,1969年,東京爆發大規模學生運動,北野武聽說「在路障後面,人們可以自由地做愛」,於是便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遊行。

而事實上,路障後面無愛可做。唯一的禮物是撿來了幾個示威頭盔,他把頭盔擺在門口,希望嚇退收租的房東,結果卻引來了警察。

與警察第一次親密接觸,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思考者。

1969年,東京學生運動

04

1972年盛夏,北野武徹底衝破了母親用愛織的網。

大四讀到一半的時候,被學生運動攪亂的學校基本停課,那時母親給北野武的錢只夠學費,根本不夠其他花銷,於是他決定:退學,離開故鄉,去淺草邊掙錢邊學表演。

母親失望至極,在母親心裡,退學帶來的打擊比聽到北野武猝死更大。為此,母親發誓跟他斷絕關係,而北野武卻因為擺脫束縛興奮不已,「要自我了斷,這是一種比較美的方式。」往後五年,母子不再來往,北野武再也沒有踏進家門一步。

淺草是日本最早的鬧市區,因一座香火鼎盛的觀音寺而得名,歷史可以追溯到江戶時代著名的吉原妓院,這裡一直被人們稱為歡樂之地,作家永井荷風、川端康成,導演小津安二郎都曾在此流連。

北野武到淺草的時候,這裡已經到處是劇院、電影院、音樂廳、酒吧和夜總會。他花一千日元買了張喜劇演出的票,問劇場看門的大叔:

「我怎樣才能當上喜劇演員?」

大叔滿臉輕蔑。

不久後,北野武在一家叫法蘭西座的脫衣舞劇場,做起了電梯開門員,每天掃完4層樓的樓梯後,還要在電梯裡站10多個小時。但此時他的目標明確,他想在這裡遇見法蘭西座的老闆、著名演員深見千三郎,然後拜他為師。

拜師的過程並不順利,得知北野武退學到淺草學藝,深見千三郎破口大罵:「做什麼喜劇演員,怎麼這麼沒志氣!」喜劇演員這碗飯並不好吃,即使已經出名如深見千三郎,在當時日本,也過得十分潦倒。

北野武軟磨硬泡,終於在一個上午得償所願。深見千三郎教給他第一項基本功,跳踢踏舞,毫無基礎的北野武就開始在狹窄的電梯裡,一個舞步一個舞步地反覆練習,只因電梯不鏽鋼面可以作為鏡子看到自己舞步。

淺草時期的北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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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淺草的第四個月,北野武終於在法蘭西座得到一個主持人的職位,主要工作是拉幕、調整節目表,穿梭於各個化妝間,在脫衣舞女們的笑聲裡,收拾她們換下來的五顏六色的褲衩。

在此之前,北野武在師父的安排下,演過一個小品裡的人妖,最後得到的評價是:

小武陰沉沉的,這副樣子肯定不適合演喜劇。

日本的房間大小一般用「疊」表示,一疊就是一個榻榻米的面積,北野武在淺草的出租屋只有三疊(5平米左右),每個月付完9千日元房租後,工資便所剩無幾。

貧窮就像他的痔瘡一樣始終困擾著自己,沒錢買痔瘡膏的時候,北野武就把別人丟掉的撿來用,然後趴在榻榻米上,一遍遍罵自己沒用。

深見千三郎發現了徒弟的窘迫,就帶他去吃壽司,看北野武吃撐後,又往他手裡塞東西,北野武打開一看,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千元鈔票,心裡一陣感動。此後很多年,北野武幾乎每天都跳踢踏舞向恩師致敬。

在北野武默默無聞的日子裡,他常常獨自一人走進淺草的寺廟,在一尊尊佛像前匍匐跪倒,祈求自己能夠早日出名。

1973年,北野武26歲,聽說漫才(相當於中國相聲)比喜劇演員容易上手,還來錢快,他毅然離開深見千三郎,跳槽到漫才協會,跟一個叫二郎的年輕人搭檔說起了漫才。

師父將此視為一場背叛,臨別時撂下狠話:「以你們的實力要是能走紅才怪。」

正如深見千三郎所料,漫才協會並不重視這兩個毫無經驗的年輕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只能在養老院給痴呆的老頭老太太表演,有時候說著說著,臺下人就走光了。每個月可憐巴巴幾千日元的工資,兩人平分後,生活便捉襟見肘。

說漫才的北野武(左)

06

北野武的轉機,在他第三次跳槽後到來。

這一次,北野武從童年的荒誕經歷中得到啟發,把那些被漫才前輩們認為不能用、當成禁忌的笑料、葷段子,統統都找出來,然後一本正經地在臺上講,在臺上,他如同冰塊,常用殺手一般的眼光審視著觀眾席。

他一上臺,就會指著臺下大喊:「那邊的老太婆,你別裝死,給我好好聽著!」 捧哏的搭檔震驚不已,臺下觀眾卻笑成一片。為此,他在大肆炫耀演技時,卻盡情享受自己的雙重人格。

漫才官方組織不承認北野武,總是將他的節目放到最後,但越被排擠,他的人氣反而越高,很多出道比他早的同行都買票來聽他的漫才。

至此,北野武的創作欲被徹底點燃,他不放過任何一絲靈感,即便跟姑娘做愛的間隙,都會拿出筆記本寫段子。他的語言惡毒,諷刺像機器一樣精準。

「我想要的,是驚世駭俗。」

1976年,NHK全國漫才大賽中,北野武拿下了冠軍。幾年之間,北野武又穿上披風和緊身衣,到電視上主持喜劇節目。最多時,他一個星期主持不同頻道上的八個節目,最多的時候,一年能賺27億日元(將近2億人民幣)。

財富、名氣,排山倒海般向北野武湧來。因為在沒有名氣的年代裡飽嘗艱辛,他對失去到手的東西充滿了恐懼。

由於少年貧窮,北野武開始窮盡想像地花錢,當他得知跑車最貴時,他抱著大捆現金走進4S店,買下價值一千多萬的保時捷後,而店員告訴他,需要兩周後提車,他感覺內心並未立刻滿足。他恍然明白保時捷並非玩具,他有著無與倫比的失落。

當他坐進保時捷裡,突然發現看不見自己的豪車了,於是僱來一個司機,開著保時捷順著首都高速以最快速度兜圈,自己則坐一輛計程車跟在後面慢慢欣賞。

他十分得意地告訴出租司機:「看前面那輛保時捷漂亮吧,那是我的車。」

北野武還給多年未見的母親準備了30萬零花錢,專門請她到壽司店吃飯,期待得到誇讚,但沒想到,多年未見的母親給他的只有冷嘲:「不過三十萬塊錢,就一副了不起的樣子。」母子兩人最終不歡而散,北野武發誓再不回家。

但母親記住了北野武的號碼,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像鬧鐘一樣,準時打電話跟他要錢。

北野武將此視為一場勝利,他覺得自己不進家門,還給母親錢花,就是藐視了刻薄的母親。

北野武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掙了多少錢,他的財產都是由妻子松田乾子打理,在日本房地產最好的80年代,北野武開車走到街上,一旁的經紀人常常會指著窗外,提醒他說:那個,是北野先生的樓盤哦。

07

成名後的北野武,關於女人得出一套自己的謬論:

如果只有一個情人,就會形成一種三角關係,兩個就是四角,情人越多,關係就越接近於圓,彼此間的摩擦就會減少。

北野武一生有過多少情人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曾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裡他認識的所有女人聚集在一起,竟坐滿了一列火車。

即使跟同為喜劇演員的松田乾子結婚後,北野武的風流韻事也一直沒斷過。母親為此傷透腦筋,每當兒子鬧出桃色新聞,這位已年過七旬的母親,都會打電話向兒媳道歉:

「對不起,那個蠢蛋盡做壞事,可是你千萬不要離婚,不然太便宜他了。」

1986年,一家叫《星期五》的八卦雜誌,用恐嚇的手段,曝光了北野武的一位「情婦」。北野武怒不可遏,當時他已擁有大量擁躉,這些來自貧民的年輕人被北野武組成「北野軍團」,甘為北野武出生入死。

北野武帶著11個精壯小夥,衝進這家雜誌的編輯部一頓打砸,結果雜誌社12人受傷。混亂中,北野武差點以為自己打死了其中一個。

因為這次衝動,北野武付出的代價是:他和11個年輕人都被判了六個月監禁,雜誌社窮追猛打,曝光了北野武真正的情人,妻子也因此提出了分手。

那段時間,幾乎所有媒體都在罵北野武,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此完了,但沒想到,六個月後他重返舞臺時,HNK的一項民調結果讓他喜出望外——在日本觀眾心中,北野武仍然是最受喜愛的電視主持人,歡迎程度甚至超過了打砸編輯部之前。

90年代,北野武在日本電視界的聲名達到了頂峰,那是網際網路到來之前電視的黃金時代,北野武主持的喜劇節目,每天差不多有2500萬人,日本五分之一的人口收看。

北野武主持節目

08

1994年夏天,遭遇那場轟動日本的事故之前,北野武已經擁有全才藝人、演員、大牌主持人和電影導演等諸多顯赫身份。

事故發生在北野武去赴一個私密約會的凌晨3點,為了甩掉身後尾隨的狗仔,47歲的北野武借著酒勁將摩託騎到最快,在黎明到來前一頭撞在路邊的護欄上,導致面部多處骨折。被送進醫院急診室幾個小時後,女護士才從血跡斑斑的駕照上認出這個人是大名鼎鼎的北野武。

因此,他的臉和腦袋被植入了大量的鈦合金,金屬物件零星地散布各處,直到多年之後,一位為他做過手術的醫生還會笑著回憶:

「北野先生,你的臉,看上去像個芝麻薄餅。」

而當時,北野武很多匆忙趕來的朋友,甚至在場的醫生,都認為他挺不過來了,但在昏迷了兩天兩夜後,北野武卻奇蹟般地甦醒,並阻止了正準備為他做開顱手術的醫生,北野武任憑這些鈦合金保留在身體裡,直到現在,北野武還能聞到塑料薄膜或者石油製品發出的各種臭味,它們猛烈地刺激鼻腔。

從那之後,北野武開始對活著本身失去了興趣,而對人生卻充滿興趣。

住院後第五十六天,他的精神更加飽滿,在他被重新組裝的臉上,左右臉嚴重的不對稱,左臉完全面癱,連眼珠也無法轉動,左眼右眼也奇怪地無法對焦。

「怎麼樣,你們好好瞧瞧,我變成這副模樣了。」

住院五十六天之後,他再次出現在電視上,並肆無忌憚地挑釁日本觀眾。

當然,這場死裡逃生的車禍給他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因為氣喘,他把煙戒掉了,可是酒卻沒戒掉。

伴隨這場車禍一併到來的,還有北野武的中年危機。

90年代中期,日本政府靠房地產和金融炒起來的泡沫經濟宣告破裂,北野武對體制失望至極,加上他轉型導演的兩部電影《奏鳴曲》和《性愛狂想曲》在日本惡評如潮、票房慘澹,製作電視節目時創意枯竭,讓北野武覺得身心俱疲。

他似乎在等待來自母親的安慰,而他那一向對兒子橫豎看不順眼的母親,面對媒體採訪時,卻依舊刻薄:「北野武啊,要是撞死就好了。」

這場車禍將北野武的生命一分為二,前半部分沉溺世俗,後半部分則背道而馳。

在醫院漫長的康復期內,北野武重拾畫畫的興趣,每天讀藝術史,在畫紙和顏料中尋找平靜,養成每天在睡前幾小時內必須畫一幅素描或油畫的習慣。

車禍之後,北野武又將精力投注到電影上,並且身兼數職,同時擔任導演、編劇、演員和剪輯師,他將自己的時間按周劃分,一周在棚內錄電視節目,一周到片場拍電影——他根本停不下來,正如他在自傳裡寫道:

「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

09

在世界電影版圖中,亞洲電影獲得一席之地,是從黑澤明開始的。黑澤明之後,北野武成為整個20世紀獲獎最多的東方導演,在西方,這個榮譽則屬於史匹柏。

北野武曾說他這一生有三個父親,一個是生了他的油漆工菊次郎,一個是教會他表演的深見千三郎,還有一個,就是帶他步入電影的大島渚。

36歲那年,北野武被介紹到大島渚導演的《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演一個配角,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接觸電影。此時北野武身上貼滿了關於喜劇的標籤,但這位拿下了坎城最佳導演的大島渚卻告訴他:

你不應該只會讓人發笑,你身上藏著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你可以是一個完美的罪犯。

大島渚的發現讓北野武如獲新生,從那以後,北野武便不斷嘗試在影視中扮演殺手和黑幫大佬,他的形象開始走向兩個極端,一端是電視上極盡搞怪的主持人,另一端則是銀幕上冷血的殺手。

北野武成為導演,是在他43歲那年。這一年,北野武自導自演處女作《兇暴的男人》,一出手就在日本影壇拿下大獎。同時他在編劇方面也顯露出過人天賦,只要把一個咖啡杯擺在他面前,他當場就能用這個杯子編出五個故事。

《兇暴的男人》電影劇照

1997年,北野武拍《花火》,這是車禍後他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的電影裡。電影中,他那張因面部神經損壞而癱瘓的臉少了幾分輕浮,卻平添了幾分憨厚無辜。

這一年的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花火》拿下了最高獎項金獅獎,北野武正式從一個業餘導演成為國際電影大師。

黑澤明曾當面誇讚北野武的電影「拍得很乾淨,風格大膽又勇猛」。

北野武也試圖回贊黑澤明:《姿三四郎》裡那個橋段拍得真好啊。

黑澤明搖頭:那段是另一個導演拍的。

北野武覺得尷尬,他試圖化解尷尬,又開始讚美黑澤明:在《天堂和地獄》裡,老闆的兒子和傭人兒子掉包的主意真是絕啊。

最後,黑澤明笑了:那是副導演想出來的。

作為最早被世界影壇承認的日本導演之一,黑澤明對日本電影始終保持著一種使命感。1998年,88歲的黑澤明在彌留之際,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北野武:

「北野,你幹得很不錯。如果沒有你,日本的電影的未來將會一片混沌。我走之後,日本電影的未來就拜託你了。」

北野武拜訪黑澤明

10

北野武的大多數電影票房都不好,因為在電視上取悅了足夠多的觀眾後,北野武只想為自己拍電影。而幾部票房不好的電影,全部都在世界拿了大獎。

北野武的黑幫題材,也曾被他人詬病會教壞日本孩子。而他一向耿直:「日本社會這麼多的雞湯,也沒有看到教育好日本民眾。」

北野武有一次去英國倫敦參加影展,英國電影協會會長到機場接他,臨行時豪華轎車壞了,會長拼命向他致歉。北野武自始至終也沒搞懂,為什麼會為這樣的事道歉,幾年之後,一次聚會上,英國電影協會會長才說明真相:

「當時豪華轎車壞了,只好派麵包車去接你,當時我嚇得要死,怕你會殺了我,因為我以為你是日本的黑幫頭子。」

可見北野武的暴力美學給人深入骨髓的深刻。

1999年5月,北野武新電影《菊次郎的夏天》被提名第52屆坎城金棕櫚大獎,這部電影一改過去暴力的形象,而是極度溫暖。拍攝這部電影時,北野武一個人包攬了導演、編劇、主演和剪輯所有事務。因為這部電影,是他拍給父親菊次郎的。

北野武整個童年時期,父親跟他說話的次數不超過三次,北野武有關父親的記憶大都陰沉壓抑,唯一明亮的記憶,是6歲那年父親帶他到東京南邊的江之島看海,因此後來北野武拍電影,裡面幾乎都有大海的鏡頭。

父親臨終前,把北野武叫到床前,說非常後悔沒跟他多說幾次話。北野武反問道:「不覺得太遲了嗎?」

這個一生最早認識的人,其實始終陌生。印象裡的父親總是沉默寡言,每天晚上都坐在燈光昏沉的酒館裡一口一口著老酒,然後東倒西歪的掉進水溝裡。他除了將牆麵粉刷得認認真真以外,一事無成。

父親去世後,北野武恍然明白,其實自己最終還是活成了父親的模樣,他也常常像父親一樣若無其事坐在酒館裡。隨著年齡增長,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像自己的父親,原來父親的性格早已烙印在血液裡。

北野武在父親的遺物中,發現一堆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滿了自己的名字,已年過50的北野武,終於理解了全部的父親,也明白自己對父親從未如此熱愛。

電影《菊次郎的夏天》最後,他借小男孩之口,對那個也叫菊次郎的男人說:「謝謝你,先生。」仿佛一次與父親遙遠的和解。

《菊次郎的夏天》

但他跟母親的和解卻從未到來,如果說父親是他一生的遺憾,那母親就是北野武一生之傷。就在《菊次郎的夏天》上映兩個月後,北野武95歲的母親也離開了人世。

母親晚年已有些痴呆,去世前,突然變得有些清醒,但依舊好勝心極強,他告訴兒子:「你只要最後再來一次就行。」離開前,姐姐遞給北野武一個很髒的舊袋子,他本以為是母親隨手塞的雜物,打開後卻發現是一張將近1000萬日元的存摺,戶名是北野武,存摺上排著遙遠記憶裡的數字。

20多年來,母親像鬧鐘般準時跟他要錢,而母親卻一分未花,全部給他存了下來。後來,哥哥告訴北野武,母親知道他生性放蕩,口無遮攔,又揮霍無度,總擔心北野武哪天不紅了,有這筆錢還可以兜底。

母親葬禮上,北野武原本打算講幾句笑話,讓全國觀眾見識他面對死亡時的幽默,「幫我烤成三分熟,謝謝。」但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抱著母親的遺像泣不成聲。

北野武這一生,都是在跟母親較量,少年時為逃脫母親的管束,叛逆、逃離;成名後為躲避母親的尖酸刻薄,多年不曾踏進家門一步,本以為有九成九的勝算,可到了最終回合,他還是滿盤皆輸。

母親葬禮上痛哭的北野武

11

在東京南邊,北野武有一間畫室,裡面放著他的幾百幅油畫、素描和草圖,書桌上常年擺著母親的遺照,他每天都會定時點香,為母親祈禱。

2010年春天,北野武拿出自己所有的畫作,不論好壞,都公開展出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就像他告訴法國記者的那樣:

「我已經做好準備展示我的一切,最糟或最好的一面都可以,呈現那個真正的北野武:我的齷齪、錯誤、瘋狂、愚昧。」

日本是一個推崇克制、自省、甚至死亡(自殺)的國家,他們對櫻花的熱愛便來自潛意識中對「在最美的那一刻凋零」的狂熱。

北野武給他的自傳電影取名「TAKESHIS』」,意為北野武之死,他說:「如果這部電影成為我的遺作,那就漂亮了。」

後來,東京藝術大學聘請北野武做教授,他卻不去教室上課,常常帶著學生到法式餐廳喝酒吃串燒,吃飽喝足後就到卡拉OK唱歌。

「電影不應該在教室裡教授,最好是把學生帶到街上,讓他們看看這個社會。」

北野武從不用手機,他討厭網絡,他認為網絡教壞人類,卻在得知網絡可以看黃色電影後,對網絡卻樂此不彼,甚至還鬧出了天價帳單。他對社會極度關注,他在不同場合說過自己討厭宮崎駿電影裡的美好,經歷過貧窮、飢餓的他,認為宮崎駿的美好是違背生活真實的。

他曾寫書痛罵日本的政治階級已經腐爛透了,也嘲諷贊助威尼斯電影節的梅第奇家族:

「全世界還有那麼多忍飢挨餓的人,可我們還在悠哉悠哉地拍電影。」

2018年,已經71歲的北野武,還專門拍視頻鼓勵日本年輕人:

「我不知道什麼是成功,幹吧,年輕人。人生只有一次,可不能讓它充滿悔恨。」

北野武終究是個誠實的人,從不迴避自己赤裸的內心,滾燙的欲望,也從不遮掩他的掙扎、憤怒、善意或者瘋狂。

北野武如果有機會讓人生重新來過,我想他還是會選擇這種以幾億度高溫飛速燃燒的滾燙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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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北野武:雖然辛苦,還是要過滾燙的人生
    大學後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北野武,北野武就是這部電影的導演,菊次郎是他的爸爸,電影裡他帶著個安靜的小屁孩找媽媽,在路上遇到了好多怪人怪事,無釐頭的搞笑又很溫暖。  雙十一買書時隨意加了幾本北野武的書,看了就停不下對他的喜歡和好奇。北野武的身份有很多,計程車司機、相聲演員、導演、演員、作家、教授……他在不同的身份中切換,帶著個人獨特的暴力與溫情、嚴肅與戲謔、犀利與平和。
  • 致自己:雖然辛苦,我還是選擇滾燙的人生
    一次差評,或許就是一天的工資,但不管多委屈,多難過,他依然要擦乾眼淚,繼續送餐。短短8分鐘的節目,看哭了無數人。因為他的故事,也是無數平凡的小人物的經歷,他的身後,站著每一個努力打拼、掙扎著生活的你我。前兩天,「擺攤兩個月賺7萬」的90後小夥登上了微博熱搜。評論裡有網友調侃:「白天上班,不如夜市出攤」。
  • 「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北野武
    他的名字叫北野武那個標榜"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的七十三歲導演,一九四七年出生於日本東京,父親是滿身刺青的暴躁油漆工,母親卻是一位固執的認為自己是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子,禮節與尊嚴勝於一切。母親認為知識才是斬斷貧窮最有效的手段。
  • 北野武這淺草小子滾燙的人生啊
    73歲的淺草小子,還真是選擇了滾燙的人生啊北野武有一本書叫做《淺草小子》,自述發跡前混在淺草的日子。在這本書的開頭,就是《淺草小子》這首歌。他的家鄉不在淺草,在家鄉的時候,北野武天天跟一群下水道工人、計程車司機和黑道混混,在晃蕩。
  • 30個很治癒的句子: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
    編輯整理:盛唐輝煌 01 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 ——北野武 02 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傷。
  • 《花火》北野武,一個可愛的「壞人」,無聊的人生我不要
    年輕時的北野武浪蕩成性,無拘無束,他偷了母親為姐姐攢下的60萬日元嫁妝錢,與狐朋狗友胡吃海喝了兩個月,揮霍完後,身無分文的他回家了,母親氣得高喊要宰了他,北野武躲在最疼愛他的祖母身後尋求庇護,祖母對他說,我也想宰了你!從此,母子反目為仇,北野武離開了家,開始了獨自闖蕩世界的人生。
  • 上海電影節丨北野武: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北野武1947年1月18日,北野武出生於日本東京一個貧寒的家庭,父親是粉刷匠,母親在建築工地打臨工。和現在許多孩子一樣,北野武母親為他規劃了完美人生——考大學,學理科,就職大企業,走向人生巔峰。聰明的北野武也的確遵從了母上大人旨意,考取了明治大學理工學部機械系。然而,一顆嚮往著文學、藝術的心在悄悄告訴北野武:「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北野武在大四那年退學,毅然去淺草學藝。
  • 北野武:生活就是大哭一次,再笑著出發
    北野武:生活就是大哭一次,再笑著出發北野武潁州文藝北野武老爺子今年73歲了,然而人們很難將這個集導演、演員、歌手、主持人、電影剪輯師、編劇、作家、詩人、畫家等多重身份於一身的傳奇人物,與「年老」這樣的詞聯繫起來。
  • 北野武的花樣人生:淺草小子到日本老漢,拋棄妻子扶正小18歲助理
    都說歲月無情,白駒過隙間滄海桑田,沒有什麼能夠經受住時光的摧殘,直到看到下面這篇新聞,看到曾經如老朋友一般的故人——北野武,他依然和當年一般不羈放縱,仿佛做選擇前從來不多加考慮。73歲的北野武刷新了日本演藝界的再婚年齡記錄,他選擇與前妻北野乾子於去年6月正式離婚,與交往8年、小他18歲的出軌對象女助理A子再婚。畢竟是淺草小子,畢竟是北野武,借用某位名人的話:「你呀,總能給我整出點新花樣。」
  • 《菊次郎的夏天》,北野武最溫柔的電影:看懂了它,就看懂了人生
    3滾燙的人生北野武的一生,算是很轟轟烈烈了。年輕的時候,他在劇場做電梯小弟。偶然遇到一次機會,反串了一個變裝癖。之後就被劇場老闆收為徒弟,開始扮演各種喜劇角色,還學習演戲、唱歌、跳舞、踢踏舞和刀劍。北野武的人生很絢爛,這點,從他的眾多副業就能窺到一二。畫家北野武,畫風有孩子氣的筆觸,單純又瀟灑,在他的電影中經常會看到。節目主持人北野武,早期有不同電視臺的20檔節目,每一個收視率都不俗。
  • 北野武:選擇飛速燃燒的人生,並以笨拙的樂觀和童稚面對它
    這個年過七十的老頭一路走來就像他電影裡那些戴著墨鏡、穿著西裝的黑幫大佬,真刀真槍,打打殺殺,流過的血和受過的傷都是幾十年來個人曲折經歷的見證:輟學、當服務生、開電梯、說相聲、拍電影、寫書、錄節目、開畫展……「我嚮往的是那種和現實利益沒有半毛錢關係、純粹為了學問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的活法。因為我覺得如果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就能切實地體會到我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 北野武:我想要的,是驚世駭俗
    而他自己也不斷嘗試,50歲拿了世界大獎,71歲還在創建潮牌,72歲和妻子離婚……不斷折騰,一生嘗試過演員、導演、畫家、作家、詩人、主持人等多個角色,這也很好的對應了北野武曾說過的「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 前浪當如北野武
    前浪北野武,不代表官方意識形態,而是一種個人生活態度——「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又或者,「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011972年,25歲的北野武坐在明治大學的長椅上,腦子裡只有一個夢想:當演員,尤其是喜劇演員。
  • 北野武:專愛醜女的國際大導演,被黑澤明給予厚望的電影界鬼才
    哪怕為了這個人生,他將付出沉重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他說:「雖然辛苦,但我還是會選擇滾燙的人生!」他也說:「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北野武確實在用人生踐行著自己的諾言,只要還有一點改變的可能性,他就心潮澎湃,也願意為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去搏鬥。
  • 前浪當如北野武-虎嗅網
    前浪北野武,不代表官方意識形態,而是一種個人生活態度——「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又或者,「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穿著短褲背心、海灘涼鞋的北野武,依然懷著「變成大人的高昂心情」踏進了到處都是酒館、俱樂部、脫衣舞女的淺草尋夢。
  • 我,30歲的90後社畜,渴望成為北野武一樣的大人
    「人生過得是否精彩,取決於你對自己的評價。如果自己覺得人生過得有意思,那即便是身無分文,只要有地方住,有飯吃,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生活下去,這樣也就足夠了。」如他的狂言妄語一般,北野武本人確實「雖然辛苦,但依然過上了滾燙的一生!」
  • 《北野武的小酒館》:活得盡興,該死的時候就去死
    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北野武北野武的小酒館《北野武的小酒館》是一本隨筆集,記錄著北野武在酒館喝酒時,與店老闆天南地北的漫談。所涉及的內容其中之一便是生死。北野武曾經覺得死是一件特別恐怖的事。他害怕自己什麼都沒有留下,輕易被人遺忘。曾經的他遵循母親為他設計的道路,讀著理科大學,將來去大型企業就職。他體會不到活著的感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應該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