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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Z身邊有一些已經實現了FIRE的朋友,而她本人也選擇了與之類似的生活方式。在她看來,FIRE只是提供了路徑——拒絕996,拒絕奮力向上爬,拒絕和千軍萬馬一起走獨木橋,拒絕被消費主義捆綁……而路的終點,是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文 | 史千蕙
編輯 | 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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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E是什麼?
你可以簡單理解為:財務自由,早早退休。
早在1992年,在一本名為《Your Money or Your Life》的書裡,作者Vicki Robin第一次提出了FIRE的概念,今天,生活在美國的博主JZ,在她的公眾號USdollar裡寫下了對FIRE更通俗的理解:
FI:Financial Independence,財務自由,就是你的被動收入可以支持你的日常花費,比如房產租金、理財投資、版稅,於是,你可以不朝九晚五了,可以去追求自我了。RE:Retire Early,早早退休,就是相比於傳統的65歲以後退休,你可以工作二十年、十年以後就退休,甚至更早。
什麼是這些人想要的生活,答案可能是不盡相同的,但相似的一點是,他們在剛開始工作時就喜歡思考同一個問題:「財務自由的最短路徑是什麼?」並為之去努力。
沒有明文規定,但「低調」是FIRE教成員們共同遵守的第一規則,因此,儘管在過去十餘年間,FIRE已在全球範圍內成為一股浪潮,試圖在中文社交網絡上找到他們,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們像是當代的歸隱者,只留下隻言片語——一位「可投資資產」在千萬級別的大廠員工,35歲時就選擇了退休,現在過著「節奏緩慢,不焦慮」的生活,健身,買菜,養花,遛狗;一位前碼農,44歲時退休開了一家健身房;一位在美華人,35歲退休後成為了鐵人三項運動員;一位名校MBA的畢業生,在工作了十年後轉行去做了房產中介,閒暇時免費幫朋友照顧孩子。然而循跡而去,往往會是無功而返,他們會委婉地拒絕透露更多。
FIRE教的成員們往往非常低調,你很難弄清他們到底是真樸素還是假貧窮 圖源《欲望都市》截圖
在一個不到百人的微信群聊裡,FIRE教成員們概括他們行事低調的原因是,「這不符合主流價值觀」。有關價值觀的考驗存在於群規則裡,「不談政治,不談宗教,不可辱罵,不打廣告,不談中醫、吃狗肉和轉基因三大割席話題,不傳播黃賭毒等違法內容」。而要加入這個群聊,則必須首先回答幾個問題:多大年齡?打算什麼時候FIRE?為什麼打算FIRE?
一位在群裡待了一年多的成員解釋了入群門檻的緣由:曾經有一個開放的QQ群聊,專為FIRE同好者而開,直到後來,各種各樣的陌生人湧了進來,「惡語相向的也有。說你懶,不努力。」這種誤解源於FIRE的字面含義,容易讓置身事外的人誤以為他們的最終訴求是每天什麼也不幹,就歇著,但FIRE崇尚者們追求的,卻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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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午8點左右,已經實現FIRE的老金會在FIRE群聊裡發一封PDF文檔,分析當日的證券策略,這不是他的原創,而是從別處搬運而來,但這並不影響大家對這份PDF的討論度熱度——在這個群裡,理財、種花和養貓並列,是最經久不衰的話題。
之後,老金會前往他位於上海市區內的公司裡,和年輕的員工們聊聊天——如果這天是工作日的話。到了周末,他會回到位於市郊的老宅子,花上兩天時間整理自己的花園。四十多歲的時候,老金和幾個要好的合伙人一起,開了一家跨境電商公司,這家公司的分紅成了他目前收入的來源之一。直到去年,他才在一個論壇裡第一次看到FIRE的定義,對於早年熟讀了巴菲特和芒格作品的老金來說,財務自由的概念並不陌生。不過,按照FIRE的定義,「已經擁有25倍年開銷的資金」,那是「應該早就實現了」。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偶爾閒得無聊,於是又投資了一個小公司。公司其實就在他生活的附近小區裡面,蘇州河邊上,走路過去五分鐘,環境弄得非常漂亮。去公司上班和修整花園、四處旅遊一樣,是一項純粹源自於愛好的行為。他稱自己的FIRE為coast fire,就像在海灘邊悠閒地度假,可以只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可以下海遊泳。對老金來說,最好的狀態是出入其中,又游離之外。「而且有一把年輕人在周圍,和你聊聊天,吹吹牛,那你說這種到底算是上班,休息,還是退休?」老金欣賞公司裡的那些年輕人——他們尚未實現財務自由,但擁有老金最看重的「闖勁兒」。他觀察著身邊的年輕人們,發現他們總把「退休」和「徹底不工作」畫上等號——很大程度上,工作的壓力是人們選擇FIRE的最大動因。已經實現了FIRE的人們談論著花園、理財和貓,而還在FIRE路上的人們則談論著加班、面試、奇葩老闆和攢錢進度,偶爾有辭職的群友,大家會紛紛恭喜他重獲自由。在房地產行業工作了9年的公子京,可能是老金眼裡的那一類年輕人。他在今年年初辭職了。辭職時,他已經在天津擁有30萬年薪和高級工程師的頭銜。如果繼續,眼前將是一條無數人走過的通路:轉為管理層,拿更高的年薪,同時肩負更大的壓力。他希望提前退休的最初動因,發生在2016年。當時他27歲,在收聽了一檔知識付費課程後,擁有了「對財務自由的最初理解」:「不用再為了出賣自己的時間而不得不工作。」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也許就是FIRE的想法「覺醒」的時候 圖源《我,到點下班》截圖
兩年後,他升級成了爸爸。在最初的半年裡,他每天加班,無法和妻子一起帶孩子。手頭的項目忙完後,公司把他調到了一個距離更遠的項目組,每天僅是開車上下班,就需要三個小時。回到家後,妻子和孩子都睡了,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太多陪伴家人的機會,而那是他最看重的東西之一。
現在想來,那是一個「終於下定決心」的時刻。就在那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再怎麼付出,都只是一顆巨大機器上的螺絲釘,一切個人生活包括家庭在內,都得為機器的正常運轉而讓步。賺錢是為了養女兒,為了給她更好的未來,然後呢?然後送女兒去上學,去賺錢,接著再重複這一切。「好像所有事情都得圍繞著賺錢來,這個基本的邏輯是不對的。錢是一個工具,比如它可能是一座橋梁,人是要通過它去到一些地方的,如果一直站在橋上,你就會迷失自己,你得去找你的對岸是什麼。」他覺得,自己的「對岸」是家庭。一切都變得明晰了。他把正在住的大房子賣掉,換成了小房子——一家三口的日子不需要太大的房子,夠用就行了,多餘的錢則用來買了理財產品。然後,他從央企跳槽去了民企——因為待遇更好,可以更快地實現目標。與此同時,他開始寫一個和財務自由相關的公眾號,在裡面,他介紹自己的理財方法和生活方式,也吸引了一部分粉絲——後來,這些粉絲成為了他辭職的底氣。即使是在工作最忙的那段時間,他也會早上六點起床,寫幾個小時再去上班。上班變成了「橋梁」之一,他也因此不那麼反感加班了,因為他知道,這只是在橋上的一小段路,走過去就好。不久,他正式辭職了。辭職是和愛人商量後的共同決定,他花了一段時間說服她。他自認為「是個不太安分的打工者」,並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度過餘生。江湖選擇FIRE的原因和公子京不太相同,他更看重成就感和個人價值的實現。他曾經在一家頭部網際網路公司做了快10年的產品經理。他把那份工作形容為「一個十字路口的交警」,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每一個關頭做出正確的指示,讓整個項目順利運作,直到最終上線,成為某個APP界面中一個新增的小功能——過程很辛苦,成就感卻不高。
這是一份得「從頭跟到尾」的工作,而中間的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出岔子。他又打了個比方,就像要出門買一個蘋果,看起來目標簡單明確,但各種情況都要考慮在內:外面會不會下雨?要不要帶傘?如果蘋果沒有了,要買什麼水果作為替代?付款的時候,如果忘了帶現金怎麼辦?回來的路上如果出事了怎麼辦?可能會出什麼事?
在職場中變得迷茫也是不少人選擇FIRE教的動力之一 圖源《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你總夾在一個中間的位置,上面要面對領導,中間要面對同事,你要讓他們幹活,但是你要記住,你不是他們的領導。」出了紕漏,哪怕只是沒有將某一種可能性納入考慮範圍,「同事就會質疑你,領導會說你笨,然後改來改去,改很多遍。」「所有人都有質疑產品經理的權利,也必須去質疑。」
一個項目千辛萬苦地最終上線後,也可能面臨直接涼掉的結局。他又拿出了買蘋果的例子,「做完之後發現沒有用戶用,沒有人買蘋果,大家只要梨和香蕉。」通常來說,這意味著一個人的決策失誤導致整個團隊一個多月的辛苦全部白費,也就意味著績效分低,甚至「被優化」。現在看來,江湖覺得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又沒有入行門檻的工作,因為「門檻在裡邊」。入行之後,他才發現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公司的業務,技術,設計,運營,還得學著怎麼跟人說話,怎麼「哄著別人幹活」。一旦換項目,之前所積累的大多數知識,又得全部推翻重來,再次學習——而當他再次站在找工作的門檻上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競爭不過剛畢業的年輕人了,他們學東西快,精力旺盛,不在乎加班多久,並且便宜又聽話。他還發現自己學習的能力在下降。每天下班後,他心裡清楚要再學一點東西,搞一搞副業,但精力卻跟不上,只想躺著刷一刷搞笑視頻。去年夏天,他被「優化」了。這成了他離開網際網路行業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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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FIRE的最佳途徑,Vicki Robin也曾在書裡提出一個4%法則。意思是,攢夠25倍的年開銷資金用於投資,按非常保守的4%收益計算,被動收入大於生活開支,就能實現財務自由。如何開源,如何節流,如何保證在沒有固定工作的前提下還擁有抗風險能力,是選擇FIRE的人必須考慮的。
老金90年代大學畢業後,進入了一家IT公司。春風吹過了每一個岔道口時,他都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從技術崗位到管理崗位,從央企到外企,再從外企到自主創業。房價初起的時候入市買房,最多的時候,他擁有上海市內的6套房產。財務自由的實現過程被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帶過,聽起來,這本來就是他人生規劃的一部分,而非需要節衣縮食才能實現的宏偉目標。二十年後的年輕人已經很難重複老金的路徑了。實現財務自由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現在這個時候會比此前更加艱難。要降低難度係數,最好的方法就是節約欲望,這樣,25倍年開銷將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天文數字,而是觸手可及的未來。相對於已經實現了理想生活的人(在一個不到百人的FIRE群裡,這類人可能只有1/10,甚至更少),那些正在路上的人們顯得更活躍一些。他們願意公開自己的計劃和經驗,也會把目標直接寫出來:2035年,40歲之後,十年後——在目標真正實現前,他們得長久地為此付出努力。一個清閒、自在、低欲望的生活方式,被描摹出來,並且逐漸清晰。
公子京最初給自己定下了1000萬元資產的目標,目標達成後,他就「自由了,什麼都不幹了,遊山玩水,吃喝玩樂」。但進度條只走到了1/5,他就提前退休了。當他擁有了200萬資產時,他發現,自己可以不再為錢而焦慮了。現在,他做投資,寫公眾號,運營社群,收入不如之前上班,但他也不願意回去了。
他想,如果接下來能夠一夜暴富,也不可能放棄工作。如果進度條一夜拉滿,他想成為一個全職的小說作家——他稱自己為一個文藝的工科生,由於之前工作太忙,他已經很久沒有寫小說,也很久沒有讀詩了。JZ將節流看成一種生活方式,節省下來的不止是金錢,還有大量的時間、精力和專注度。「在同齡人中,我算賺錢比較多的,但大部分人消費比我要翻好多倍。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消費變成了一個證明他們的方式。」她看到身邊有一些更年輕的朋友,甚至會貸款買一隻LV的包。她的婆婆是一個醫生,高收入群體,但一輩子只有一隻coach的黑包——從嶄新背到有使用痕跡。後來她的婆婆又在網上訂了一隻同樣的包,作為禮物送給了兒媳婦,那是她一生中買的第二個包。從此,JZ也每天都背著它。她覺得這樣挺好的,背包是每天都要使用的東西,如果只是為了彰顯身份而買包,其實是一種本末倒置。而那些為了虛榮而貸款買包的人,則通常會陷入惡性循環:用別人的眼光來界定自己,卻承受著自己無法承擔的成本,最後只會越來越迷失自我。
對FIRE教的人們來說,努力掙錢攢錢來「買」自由的時間這件事,真的是一種可能 圖源《時間規劃局》劇照
江湖也是如此。在決定FIRE後,他從大廠跳去了「性價比更高」的央企,儘管到手的工資變少了,但上下班的時間能保證了,他一算,發現時薪其實更高。
現在,「性價比」是江湖衡量是否值得的一項標準。為了過一種高性價比的生活,他換掉了一直用的蘋果手機,改用安卓中端機;不買車,因為認為買車是「最差的消費」(需要買車位、油錢、保險、保養,並且還會貶值);基本在家做飯,以及很少買衣服。並且,他和妻子商量好了要丁克。他發覺,生活節奏變得鬆弛了不少。那份大廠的工作,也的確幫助他實現了最初的財富積累,江湖和他的妻子在北京和瀋陽各有一套住房。他們期待著,到未來的某一天,江湖副業的收入可以「遠遠超過工資」,到那時,他將還完兩套房子的房貸,回到家鄉,也是東北某個省會城市,以北京的房租收入和副業收入作為主要生活來源,「拿一線房租,在二線生活,是最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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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Z身邊有一些已經實現了FIRE的朋友,而她本人也選擇了與之類似的生活方式。在她看來,FIRE只是提供了路徑——拒絕996,拒絕奮力向上爬,拒絕和千軍萬馬一起走獨木橋,拒絕被消費主義捆綁……而路的終點,是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但FIRE們在尋找到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後,需要面對的是一個新問題:正值壯年時選擇退休,富餘的精力要往哪裡轉移?JZ回憶了她周圍FIRE的朋友們——他們大多是在美的華人和美國人,許多人培養出了健身的愛好。他們日復一日地泡在健身房裡,將自己的肌肉打造得如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一般完美。在國內,那些城市裡的FIRE們多數有著一顆成為作家的心,而那些住在郊區,擁有花園的FIRE們,則過著田園牧歌一般的生活。老金在上海郊區有一套老房子,那是他祖上傳下來的老宅子。2015年,當他決定重新修葺這裡時,花園中荒草萋萋。他花了半年的時間,手繪了設計圖,然後建造了600平米的花園。現在,那裡像一個秘境的入口。最高的一棵樸樹高達10米——因此,他用這棵樹給園子起了名,就叫樸園。草坪上放了陶罐、室外壁爐和各種多肉植物,還有一對瓷質的小兔子。水潭裡養了錦鯉,屋簷下擺了鞦韆,淡黃色的木香花像瀑布一樣垂墜下來。
老金改造的花園 受訪者供圖
花園的草坪只有20平米,不大,但需要一刀一刀修剪,一點一點找平。園子裡的石板路下面,用了246種不同材質的碎石子作為奠基,而鋪路的石板,則是花了200元工錢從隔壁鄰居那裡收來的。
他的太太偶爾會抱怨,「我是一個上海姑娘,居然跑到農村來拔草除草。」儘管忙碌,但花園的四時變化提供了一家人儀式感的來源:春天泡青梅酒,夏天吃桃杏,秋天吃柿子,做山楂果醬,冬天則可以坐在室內看雪景。一位提前退休、實現FIRE的85後小豆,這樣形容她眼下的生活:花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情自己幹。去年,她和丈夫回到浙江鄉下的老家,歸隱田園:每天6點到7點起床,餵雞餵鴨,撿雞蛋,做早餐,修剪花草,施肥澆水。她有一個類似於《小森林》中的院子,蔬菜自給自足,雞鴨遍地行走。一條卵石鋪成的小路直通花園的最深處,路的兩側是初夏剛剛盛開的繡球花和果樹。薔薇沿著鐵藝拱門生長,花園的主人站在拱門下,穿著膠鞋、戴著草帽,拿著園藝剪刀修剪枝葉。遠方,是南方植被豐茂的群山。辭職後不久,由於疫情,所有人都只能呆在家裡,公子京因此擁有了和女兒朝夕相處的機會,兩歲大的小女孩,已經會和父親斷斷續續地對話。從妻子懷孕開始算,這是一家人相處時間最久的一段日子了,從此以後,女兒的成長他不再會缺席,而她也將看著自己的父親如果工作,如何生活,「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做喜歡的事情,順便賺點錢,也創造點社會價值」,他希望女兒,會是一個更自由的人。
圖源《我,到點下班》劇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JZ、老金、公子京、江湖、小豆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