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宋烈毅 文學報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在曼斯菲爾德的詞彙簿裡,這個『一』是永固和孤絕的,就像一種和時間的較量和對抗,她不自覺地寫下了諸多時間感強烈的小說。」
今晚的夜讀來自作家宋烈毅所寫的《曼斯菲爾德的「一杯茶」》,他從曼斯菲爾德對於「一」的執著走進了這位作家短暫的一生,進而談到了關於好小說的標準。
文丨宋烈毅
刊於文學報2013年12月
01
「一天的漫長」和「一生的短暫」
作為一個短篇小說家,曼斯菲爾德短暫的一生似乎可以概括為「一杯茶」,說得更貼切些,是一杯「苦丁茶」,味苦甘涼,值得久久回味。
關於這「一杯茶」的印象同樣可以適用於她在窘迫歲月裡所寫下的那些被我們稱之為短篇小說的文字作品,短篇小說在曼斯菲爾德看來,將之稱為一種自言自語或者短暫的幻想也許更確切些,她的小說幾乎都是日有所思的產物,對於自身精神生活的玄思或妙想的產物,當然也有記夢的:「昨天夢到了一個故事,連名字都夢出來了,《太陽和月亮》。很輕鬆。整個夢都是關於孩子的。」
在曼斯菲爾德的日記中,這個一輩子耽於幻想的女人,是這樣用幾個詞簡略地記下她告別人世前的最後歲月裡的日常生活的:「讀書,編織,玩撲克。」接下來呢,她繼續寫道:「收到雪梨的一封長信(希夫)。他講了對我寫的小說的看法,我想相信他的話。他的確看懂了我的意思,而不是把小說看成是一堆碎事被串聯在一起。」沒有晚年,對於曼斯菲爾德而言,這個才三十歲出頭的女人,在她寫作進入旺盛期時即被肺結核病纏身,她的日常生活應該是單調的,除了療養日漸衰弱的病軀,她一天的生活和工作除了「讀書,編織,玩撲克」,就是寫作了。
曼斯菲爾德
或許潛意識裡覺得自己活不長久,也或許是對於悲涼人世的看透,曼斯菲爾德的小說都是簡短的、沉思式的,所寫的故事從發生到結束的時間大多不超過一天,但這「一天」或許也就夠了,在曼斯菲爾德的小說中,我們經常感到「一天的漫長」和「一生的短暫」。
在曼斯菲爾德的詞彙簿裡,這個「一」是永固和孤絕的,就像一種和時間的較量和對抗,她不自覺地寫下了諸多時間感強烈的小說,如《一杯茶》《巴克媽媽的一生》《畫冊的一頁》《莫斯小姐的一天》《雷金納德的一天》《第一次舞會》等等。而即便是寫一個人的一生,曼斯菲爾德的小說也是短的,她寫不長,她寫這些短小說就像在潮溼的雨季裡劃一根火柴,火柴頭的亮光一閃就又立刻熄滅了,這讓人覺得她總是攥著一大把火柴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試圖溫暖害怕壞天氣的自己。
在曼斯菲爾德的小說中,故事發生的季節似乎大多是在陰冷冬季,女主角的脖頸上總是圍著毛皮圍領、手上戴著皮手筒,作為一個肺結核病人,曼斯菲爾德對於寒冷潮溼氣候的敏感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她的小說中,在這種氣候的籠罩下,她的小說調子也總是陰冷的。1919年1月4日,她在日記中寫下:「冷、潮、風,氣候惡劣。整天與氣候鬥。」而似乎也只有在這樣天氣惡劣的日子裡,曼斯菲爾德才有創作的激情和靈感,或許存在一種小說氣候學,一個作家所敏感的氣候往往決定其小說的氣質和風格。
02
小說就是幻想,某個幽暗的時辰
產生的念頭
「一個冬天的下午」是曼斯菲爾德的小說《一杯茶》中女主角羅斯瑪麗·費爾出現在讀者面前的時間,這個時間想必也是小說作者最喜歡的時間吧,天氣固然是冷的,但小說中的女主角仍舊趣味盎然地逛著大街,並來到了一家小古玩店裡,她在自己看中的一個精緻的小琺瑯盒子面前猶豫不決,雖然自己也算是個闊氣的貴婦人,但買下這個價值二十八個金幣的小盒子也讓她覺得有些奢侈:「『二十八個金幣』。羅斯瑪麗不置可否,她把小盒子放下,又戴上了手套。二十八個金幣,即便是富家……」
就在她步出店門,站在店門外的臺階上準備回家時,天空下起了冬雨,跟隨著這冰涼的冬雨一起到來的還有一位「又黑又瘦」的年輕姑娘,這是一個非常飢餓和感到寒冷的姑娘,她向羅斯瑪麗討要「一杯茶」的錢。
因為覺得這次黃昏的邂逅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篇小說裡的情節,突發奇想的闊太太羅斯瑪麗產生了一種浪漫的想法,那就是她要把這個可憐的其貌不揚的姑娘帶回家,和她一起喝一杯熱茶。並非是出於一種真正的樂善好施,闊太太羅斯瑪麗只不過是想要炫耀一下自己優越的家庭生活條件。
可是讓羅斯瑪麗感到驚訝和意外的是,在吃過糕點、喝過「加奶油放糖」的茶後,這個「又黑又瘦的姑娘」竟然變得光彩照人起來:「茶桌搬走以後,眼前就像換了一個人,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頭髮蓬蓬鬆鬆,嘴唇有了血色,一對深陷的眼睛閃閃發亮,靠在那張大椅子裡,望著爐火,慵倦懶散。」
當羅斯瑪麗從街頭帶回的「醜小鴨」變成「美天鵝」時,故事的情節發展到了高潮,出現了令羅斯瑪麗感到惱火的荒唐一幕:她的丈夫菲利普回家竟然被這個流浪街頭的姑娘在飽餐了一頓之後煥發出來的迷人風採所吸引,稱自己剛進房間「就看傻了眼」,並決定讓這個窮姑娘和他們夫婦一起用晚飯。
闊太太羅斯瑪麗頓時感到自己從冬日街頭領回家的是一個闖入者,即將幹擾他們安逸的家庭生活,於是她悄悄背著丈夫給了年輕姑娘一些錢急匆匆將她打發走了。小說的結尾依舊是曼斯菲爾德式的,平淡無奇而意味深長,在流浪女孩悄然走後,羅斯瑪麗把她丈夫的頭「貼在自己胸前」,撒嬌地問自己是否漂亮。
念頭產生故事。在小說《一杯茶》中,如果沒有女主角羅斯瑪麗站在店門外的臺階上望著冬日晦冥的暮色時突然產生的那個「把姑娘帶回家去怎麼樣」的念頭,這個小說將無法繼續下去。對於曼斯菲爾德來說,念頭太重要了,越是虛幻莫測的,越是小說需要的。
究其寫作《一杯茶》的動因,我的揣測是兩種:其一是站在女主角羅斯瑪麗的角度來看的,小說的作者或許有過在街頭遇見流浪女的體驗,並在一瞬間產生了一個「把姑娘帶回家去怎麼樣」的念頭,從而演繹了這樣的一個故事情節;其二是站在女配角流浪女的角度來看,小說作者有過在冬日的街頭又冷又餓渴望有人給她「一杯茶」的境遇,看著在古玩店裡穿進穿出的貴婦人心生羨慕,心裡期盼著「有人能把我帶回她的家給我一杯熱茶就好了」。
對於曼斯菲爾德這個熱衷於在壞天氣裡演繹她的短故事的寫作者,寫作《一杯茶》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兩種角色交叉體驗的過程,但哪種體驗更深刻些,我想或許是女配角吧,那個需要一杯熱茶來溫暖她身體的流浪女,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感受和遭遇,與小說作者曼斯菲爾德的人生經歷有著太多的相似。
小說《一杯茶》是簡短的,使用了散文筆法,情節也很淡化,沒有急驟的跌宕起伏,仿佛整個小說只是在教我們如何慢條斯理地跟隨作者在冬日回家飲一杯熱茶。
而什麼也沒有改變,在小說《一杯茶》中,那個被女主角帶回家的流浪女來了又走了,悄無聲息。發生了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小說就是幻想,某個幽暗的時辰產生的念頭。因此,曼斯菲爾德的小說是帶有明顯的女性寫作的色彩的。
小說《一杯茶》是曾經作為英語教科書的語法練習文本來使用的。小說中不置可否、猶疑徘徊的語調和大量常用詞彙的使用,使得小說具備一種拉家常的親切感。
最好的小說應該是可信的和值得貼近的,曼斯菲爾德本人也十分忌諱自己小說中那些「略顯捏造、虛構」的成分,就像小說《一杯茶》中將流浪女帶回家給她一杯熱茶的情節,雖是虛構,但因為作者的筆力「著意於真情實感」,所以不遭人排斥和拒絕。如何避免小說顯得「捏造」和「虛構」,我想,曼斯菲爾德一半依賴的是敘述的句法,一半依賴的是拋物線式的故事情節結構,讓故事情節「順其自然」地發展,不陡,不製造緊張的高潮懸崖。
好的小說也是有氣味的,這在曼斯菲爾德的書信中早有闡述。她在1921年寫給多蘿西·布雷特的信中興奮地說到她正在寫的一篇名叫《海灣》的小說可以「發出(哎呀,我的確希望它有味)一點魚腥味」。
而小說《一杯茶》 散發出了奶茶的香味了嗎?她在寫作時期待了這種小說的氣味了嗎?而我們在小說《一杯茶》 中感受到的是混合的氣息,冬雨、潮溼的頭髮和奶茶混合在一起的氣息,它們造就了這篇短小說的氣氛。雖然曾經研習過法語和德語,但曼斯菲爾德是用英語寫作的,這不僅僅是因為英語是她的母語,她直言不諱地說自己「崇拜英語」,她喜歡英語的「豐富,清晰,明朗」,她認為對於英語文學作品而言,「你可以憑藉英語語言的力量找出最隱晦的意思」,這也應該是她所追求的小說語言風格吧。
應該說,小說《一杯茶》的語言是非常考究的,是密縫細織之作,在嚴格地遵循著英語語法的同時,遊刃有餘地進行著發自心靈深處的深層敘述。
03
她知道自己能夠掌控住這些個簡單的「一」,
將它們寫透
曼斯菲爾德僅用了四五個鐘頭創作了她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一杯茶》,應該說寫作的速度不是很快的,小說的篇幅本來就不長,讀完它也僅需一杯茶的工夫。
曼斯菲爾德短暫的一生少有安頓的時候,從她離開家鄉紐西蘭威靈頓獨自一人來到英國倫敦開始,就開始了她始終處於動蕩之中的青春生活,伴隨著她這「一杯茶」式的小說寫作的,是她的旅行,同時如影相隨的還有她混亂的兩性關係。
她的小說主題似乎均可以歸納為一字當頭的「一杯茶」(小說 《一杯茶》)、「一天」(小說 《莫斯小姐的一天》、「一次舞會」(《第一次舞會》、「一個雞蛋」(《畫冊的一頁》)、「一次見面」(《蒔蘿泡菜》)等等,就寫短篇小說而言,曼斯菲爾德知道自己最拿手的是什麼,她知道自己能夠掌控住這些個簡單的「一」,將它們寫透。
從體力來講,對於曼斯菲爾德這個體弱的女子是極其合適的,尤其是當她的健康出現了問題的時候,她也只能夠寫這些短小的故事,從她的個人追求來說,她似乎想要成為另一個契訶夫,她是當時英國作家中認識到契訶夫將會作為短篇小說大師影響一個時代的第一人,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她還在信中和默利(曼斯菲爾德第二任丈夫)熱烈地討論著契訶夫的作品。
1922年10月,34歲的曼斯菲爾德在身體健康日益惡化的情況下,就像人生的一種最後的自我放逐,她孤身一人悄悄進入巴黎的格德傑夫學院學習「人的和諧發展」,體驗濃鬱的俄羅斯文化氣息,次年元月9日她的丈夫默利前來看望她,當天夜裡他們準備上樓睡覺時,曼斯菲爾德突然劇烈地咳嗽並咯血,在兩名醫生到來的幾分鐘後就悲慘地死去了。
或許,因為愛人的到來引起了病人的情緒波動,使死亡加速,招致了死神的提前到來。而實際上,曼斯菲爾德早在1922年8月就寫下了遺書和遺囑,在遺書中,她告訴默利:「我給你留下了我的大珍珠戒指。我把它留給你,是讓你把它——如果你願意的話——送給你未來的女友,不論是誰。我希望你別以為這戒指是可怕的。」
見過曼斯菲爾德其人並目睹其風採的中國作家恐怕只有徐志摩一人,在她去世的半年前,這個赴英國留學的浪漫的中國詩人帶著他慣有的強烈的好奇心經過允許來到了她的樓上,小心翼翼地同這個肺結核病人進行了輕聲細語的二十分鐘會談,儘管病人的肺部和氣管發出令人發怵的哮鳴音,但她病態的驚人的美貌仍吸引住了詩人貪婪的眼睛,不知道詩人當時是否注意到了戴在病人手上的那顆大珍珠戒指。
從曼斯菲爾德留存下來的照片來看,這個有著波西米亞生活作風的女小說家的服飾特點也是波西米亞風格的,蓬鬆的頭髮,稍微捲曲的劉海,耳朵上總戴著水滴形的大耳墜,以及寬鬆的上衣和隨意敞開的領口,衣領上偶爾也會別著一朵盛開的雛菊,最讓人過目不忘的是眼睛,正如她在小說《一杯茶》中所描寫的:「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頭髮蓬蓬鬆鬆,嘴唇有了血色,一對深陷的眼睛閃閃發亮……」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pexels
原標題:《曼斯菲爾德的文學人生如「一杯茶」,好的小說是氣味濃鬱的 | 此刻夜讀》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