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腳,勁射。皮球直入球門。
有人開始鼓掌,然而射門的少年卻毫無反應。他站在自己起腳的地方,仰著臉,撓著頭,掛著期待而羞怯地笑容大聲問道:「進了嗎?」
事實上,17歲的李玉什麼也看不到。球場上的太陽將他的皮膚炙烤得漆黑髮亮,但他眼前,從未真正閃現過一絲光芒。
這個少年有雙不一樣的眼睛。他的右眼總是眼瞼低垂著,睫毛輕顫,而左眼卻可以睜得很大,眼球渾圓飽滿,幾乎要奪眶而出。這隻左眼呈現出一種淺淺的、乾淨的、朦朧的藍色,像是雪山上的冰湖,籠著薄薄的一層霧氣。這是先天性青光眼的症狀。
和他同場訓練的6個隊友很快為他歡呼起來。儘管他們和李玉一樣,看不見皮球在空中畫出的白色軌跡。
他們是陝西省盲人足球隊的球員。這支球隊成立於2002年,所有隊員都是西安盲啞學校的學生。如今,隊伍中年齡最大的球員18歲,最小的只有10歲。
據主教練張毅介紹,這個年齡段的盲足隊伍,全國僅此一支。眼下,他和同事正帶著7名隊員進行暑期訓練,備戰9月份的第四屆全國盲人足球錦標賽,目標是殺入8強。
「貝多芬聽不見可以作曲,我看不見為什麼不能踢球?」
聽到教練的一聲「開始」,李玉帶球出發了。他蒙著眼罩,擺動著手臂,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跑。
7月的這天早上,在西安城運公園足球場,陝西盲人足球隊的戰術訓練正在進行。7名隊員被分為兩組,練習傳球、進攻和防守。眼下,輪到李玉組織進攻。
擋在他面前的第一名防守隊員,名叫劉博。
在明眼人看來,這個16歲的少年擁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大大的、灰褐色、嵌在深深的眼窩裡。
在交談時,他會努力睜大這雙眼睛,它們並不懼怕陽光,在和明亮光線對撞之時,更能呈現眼底的清澈和透明。
只是對他自己來說,睜眼和閉眼的世界,沒有任何分別。作為一名防守隊員,眼下他必須根據聲音來判斷李玉和皮球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種為盲人特製的足球,比普通足球略小、稍重,球心有發聲裝置,在滾動時能譁譁作響。循著這聲音,劉博彎曲膝蓋,張開雙手,「喂喂」地喊著,迎向李玉。這也是盲人足球的特殊規定,防守隊員必須讓進攻隊員知曉自己的行動,不發聲則視為犯規。
進入暑假以來,陝西盲人足球隊一直駐紮在西安城運公園附近。公園負責人為他們提供免費球場,但條件是:只能在沒人包場的時間訓練。
球場距離學校有幾十公裡路,為了趕早,教練和隊員們不得不住在附近的酒店裡。有限的經費是商家贊助的,從教練到隊員,都是4人一間,兩人一床。
劉博和他的隊友們迅速熟悉了房間的布局。每天起床之後,他們輪流走進洗手間,在固定位置準確找到自己的牙刷,擠上牙膏,塞進嘴裡。
伸手一摸,他們就能從一沓球衣裡找出自己那件。用腳趾觸碰一下,他們就能把腳丫塞進自己的球鞋。在屋裡活動時,他們常常不斷叫著室友的名字,以免碰撞發生。
早上6點多,隊員們就基本「裝備」完畢了。隨著張毅一聲「排隊」,他們很快聚集到燈光幽暗的走廊裡。
另一位教練夏昊站到了排頭,隊長範長傑很快拉住他的手。隨後,孩子們一個個找到排在自己前面的那個隊友,手拉手連成一隊。
主教練張毅背著一袋足球,眼睛有微弱光感的隊員李鑫則拖著一輛小車,車上載著一桶礦泉水。他們緊緊地跟在隊伍兩邊。
這支特殊的隊伍走出酒店,在橫跨馬路時,他們看不見紅綠燈,但能聽到汽車的呼嘯。當走進城運公園,他們看不見夏日裡蓬勃的樹叢,看不見公園雕塑誇張的線條和晨練老人頭頂閃光的銀髮,但他們能聞到花朵清香,能聽見溪水流淌和小狗一連串的吠叫。
他們一路嬉笑著、談論著炎熱的天氣和前一晚誰說了夢話。直到踏入球場之前,那些握著的手,一秒種也沒有鬆開過。
在體能訓練時,隊伍拉開了間距,李鑫排頭,10歲的小不點肖雲翰排尾,開始繞著球場跑圈。
看起來,這些少年和普通的奔跑者沒有任何區別——他們自由地擺動著雙臂,兩腿交替邁出,踏實落地。他們始終保持著一條直線,間距均勻,在彎道處,一個跟著一個轉身。
事實上,這全靠聽力。在列隊奔跑時,每個人都需要不停地發出「喂!喂!」的聲音,根據前方隊友的聲音,他們得以控制方向和保持距離。
「喂!喂!」訓練場上,劉博擋在李玉面前,間隔已經不到一米。作為隊伍裡的「鄰居」,他們對彼此都太熟悉了。李玉減慢了進攻的速度,左右腳開始快速倒球,尋找突破機會。
忽然,他身體搖晃兩下,左腳做了一個拉球的動作,一下子閃向劉博左邊的空當。
聽到球聲遠去,劉博趕緊回身追趕,已經來不及了。這個進入球隊剛滿一年的少年足有一米八的個頭,腿卻細瘦得連護膝也繃不緊。
訓練間隙說起對足球的喜歡,他一下子站得筆直,一對亮晶晶的眼珠也轉動得更頻繁了。「世界盃和歐洲杯我每場都看!」他說。儘管他從未真正看見過比賽,但他還是選擇了「看」這個動詞。
每當有重要的比賽,他像個鬧鐘似的,能「自然醒」,即便是半夜,也要捧著收音機,塞上耳機,躲在宿舍的被窩裡「看球」。
除了「看球」,他還愛「讀書」。一年前,在聽了有聲讀物《貝多芬傳》後,劉博決定加入球隊,親自踢一踢心愛已久的足球。
「貝多芬聽不見可以作曲,我看不見為什麼不能踢球?」他說。
「生命哪怕談不上意義,至少更有意思」
「喂!喂!」張毅站在球門前大聲呼喊著。他的眼睛緊緊盯住剛剛擺脫劉博防守的李玉,身體因為激動而搖晃,左邊空蕩蕩的袖筒也跟著劇烈顫動。
這位教練只有一隻手臂。他無法做到張開雙臂擁抱他的隊員們,但他喜歡用右手拍打男孩們的肩膀和腦袋,「用男人的方式」。
孩子們用雙手來認識他。「不高!」劉博說。「很壯!」肖雲翰描述。
1998年,25歲的張毅剛到西安盲啞學校當老師。第二年夏天,他講完一堂課,在學校裡溜達,忽然看見4個盲孩子,正在操場和教學樓之間的水泥路上踢瓶子。
兩個人攻門,兩個人守門。一些細沙被裝進塑料瓶裡,發出刷刷的響聲,使他們得以知曉瓶子的位置。
「這幫毛孩子!」張毅被這個場景擊中,在心裡跟自己大吼一聲。
兩年前,他還是一名混凝土工程師,在幫工人清理卡住的螺旋泵時,左手臂被機器整個削去。
出院第三天,這個鐵桿阿根廷球迷就跑去踢球。他的奔跑和轉向都受到影響,但足球帶給他的快樂與從前並無二致。
「我能帶他們踢球嗎?」看著踢瓶子的盲孩子,張毅問自己。那時候,學校可供盲生參與的運動項目很少,只有跑步和推實心球。
2002年韓日世界盃期間,兩個張毅班上的男孩,總是在課堂上偷偷用收音機聽比賽。張毅就問他們,願不願意踢球。
「娃的眼睛是空洞的,但他們拍著桌子跳起來,我知道他們心裡有多高興。」他說,這兩個男孩成了球隊最早的兩名隊員。
說起來,他們最初踢的根本算不上足球——把廢報紙團起來,外面裹上能發出響聲的塑料布,就在操場上開戰了。這純粹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互動,張毅教孩子們一些腳法和訓練的知識,只是「踢著玩兒」,誰也沒想過、沒聽過,真有「盲人足球」這項運動。
這種5人制的盲人足球比賽起源於歐洲,2004年被納入雅典帕運會比賽項目。它的比賽場地長寬大約是正常足球場的三分之一,四周有1米多高的擋板。每隊由4名佩戴眼罩的球員和一名視力正常的守門員組成,無論進攻還是防守,場上隊員都必須不斷發聲,作為自身位置的標識。比賽上下半場各25分鐘。
張毅當時對此一無所知。在帶著孩子們玩兒了半年後,他收到一個朋友寄來的盲人足球。這顆特製的足球價值上百美元,被他和孩子們當成寶貝。
2004年,中國第一屆盲足錦標賽在海南舉行。張毅和另一位教練王帥接到學校通知,帶領隊員出徵。
第一場比賽,結果是0∶11。「自信心徹底打垮了!」張毅回憶時,用力捶著胸口。那時他的球員之一,就是現任隊長範長傑的哥哥,還不到10歲。
比賽回來,幾個教練決定,要好好學一學盲人足球,給孩子們進行正規訓練。
在3年前的一段錄影中,張毅為隊員示範動作。當時還很瘦小的李玉蹲在他旁邊,反覆摸著教練的腳。因為無法用眼睛「觀摩」,每一種動作,隊員都需要反覆摸索教練的雙腿和雙腳,連身體重心的移動,也要靠手摸來學習。
每當給隊員教動作前,教練夏昊總要蒙上眼睛,自己琢磨一遍。他把每個動作都拆分成數個姿勢,然後讓隊員摸膝蓋的曲度,摸身體和腿的位置。
這樣學會的動作往往各式各樣,無法統一,而且非常容易遺忘。張毅急了,會「想打人」。
球場之外,張毅是計算機老師,夏昊是數學老師,王帥是體育老師,而球隊領隊是學校的教導主任。訓練球隊不能給他們帶來額外的收入,但他們還是堅持下來。眼下,夏昊和王帥還擔任球隊的守門員。
「生命哪怕談不上意義,至少更有意思。」夏昊說起盲人足球對孩子們的價值所在。在他看來,這裡面沒有什麼複雜的情愫或是高尚的理念,「孩子們喜歡,我也喜歡,僅此而已。」
「進球的感覺就是光。不僅是光,還有熱!」
「範長傑!發聲!」張毅喊道。
「喂!喂!」在左邊護欄附近埋伏的隊長馬上衝李玉招呼起來。陷入兩名防守隊員包夾的李玉聞聲,立即不再糾纏,而是順勢用腳後跟一磕。
帶著一連串清亮的響聲,皮球直衝範長傑而去,線路清晰筆直。
在幾位教練眼中,這個15歲的少年跑得快,動作協調,反應敏捷,這些都是他與生俱來的運動天賦。然而,同樣與生俱來的,還有他那雙先天性視神經萎縮的眼睛。
「足球是黑白相間的!」在熱身時,範長傑一邊撥弄著腳下的球,一邊描述道,「黑色就是我眼前看到的,白色是雪的顏色。」
踢球3年,他已經參加過3次正式比賽。在往屆的參賽照片中,他還是個瘦弱的孩子。由於盲人足球比賽沒有年齡分組,他在場上根本無法和20多歲的青年進行身體對抗。不過眼下,他的個子竄起來了,雙腿也長得越發健碩。
「你看娃長得多精神!」張毅伸手在範長傑頭頂胡嚕了兩下。在少年飽滿的額頭下方,是一對高高的眉骨,上面橫著兩條有稜有角的眉毛。他的眼睛不大,藏在微厚的眼瞼後面,眼珠漆黑,但即使笑起來也看不到任何神色。
對於即將到來的比賽,這位年少的足球隊長每天都在盼望自己快點長大,「這樣就能跟他們拼了!」
閒暇時,少年們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足球。從比賽的解說中,劉博想像羅納爾多的「鐘擺式過人」和貝克漢姆的「香蕉球」。在描述這些的時候,他的雙手不斷輔助他的語言,左右晃動著或是在空氣中划過長長的弧線。
「還有頭球攻門、倒掛金鉤……」他飛快地說著,忽然頓了一下,笑著補了一句,「但我永遠也做不到。」
穿著阿根廷隊球衣的隊友緱阿樂在他身邊,很快接過了話茬。
「我認為阿根廷只是中遊球隊,巴西才是世界第一!」少年低聲嘟囔著。身上的球衣是別人捐來的,他無奈地摸了摸隊徽。
「都比不上齊達內和C羅,他們是身體與技術綜合型的!」一連串球星的名字從李玉嘴裡冒出來。他想像他崇拜的足球明星在場上「像飛一樣」,而比賽「肯定激烈得很」。
這場關於世界足壇熱烈的討論被10歲的肖雲翰一下子打斷了。這個臉龐、肚子和小腿都圓呼呼的小胖子捏著鼻子誇張地哼唧起來,「中國隊,中國隊,嘖嘖嘖嘖!」
劉博最先笑了,他靦腆而謹慎地說起中國男足1∶5不敵泰國隊的那場比賽,並表示惋惜。「這根本怪不得卡馬喬!」馬上有人插嘴,「是足協的問題。」
然而,還有另一支中國男足,始終振奮著這些少年。
2006年11月,中國國家盲人足球隊正式組建,並立即在2007年希臘盲人足球國際錦標賽中獲得第三名。同年在韓國舉辦的亞洲杯盲人足球賽中,中國隊奪冠。2008年,中國隊以不敗戰績殺入帕運會盲足決賽,奪得銀牌,英國、阿根廷、西班牙等足球強隊皆是手下敗將。2009年,中國隊獲得第三屆亞洲盲人足球錦標賽冠軍,並在同年奪得世界盲人足球友誼賽季軍。2010年,中國隊再次獲得世界盲人足球錦標賽季軍。2012年倫敦帕運會,中國隊獲得第五名。
「我的夢想就是能進入國家隊。」範長傑說。
從過去徵戰全國賽事的戰績來看,他所在的這支陝西盲足隊,還從沒小組出線過。組隊十餘年間,他們並沒有得到殘聯和校方的多少支持,孩子們穿著別人捐贈的舊球衣,蹬著20元一雙的足球鞋。採購比賽的裝備,不少省隊都是人均2000元的標準,而他們,是人均300元——「不得不去批發市場淘山寨貨」。
要不是城運公園提供暑期免費球場,這支球隊就只能在學校的操場上訓練。那是一片完全的水泥地面,覆上一層塗料,硬邦邦的,散落著桌球案子和籃球架。在上面踢足球,不容易控制;人一旦倒地,則很容易受傷。
「娃眼睛又看不見,最怕娃受傷。」張毅心疼地說。更讓他心疼的則是,大冬天,不少孩子耳朵都凍爛了,還踩著破了洞的鞋子迎著風雪奔跑。
這並非源於毫無來由的倔強。當被問及對「光」的想像時,從未有過任何光感的劉博說:「在我看來,進球的感覺就是光。不僅是光,還有熱!」
「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範長傑從左路向底線帶球,速度很快。他的左邊是木製的擋板,右邊是不斷包夾上來的防守隊員,眼前——是一片漆黑。他努力用耳朵尋找著方向。
如果教練不喊停,範長傑根本不害怕一直往前衝。皮球在他雙腳間靈活地跳躍著,譁譁作響,另一名防守隊員邵丹江聞聲迎上前來。
「春天是不冷不熱,夏天是知了叫,秋天是可以踩到落葉,冬天下雪。」內向的邵丹江曾這樣描述他感受到的四季變換。這個皮膚黝黑的少年患有先天性視網膜發育不良,生長在陝西商洛一個「三面山一面水」的小村子。
他的眼睛看上去最像土生土長的陝西人——深褐色,單眼皮,細長的眼角快要掃到太陽穴那裡去。
小的時候,邵丹江在家門口的山坡上用手摸出了一條小路。他最喜歡的,就是順著這條路爬上山頂,沿途撿起石塊,拼命擲出去。因為他看不見、跑不遠,就想聽見遠方傳來的聲音。
鄰村的孩子欺負他,小他7歲的弟弟為他出頭,這是邵丹江心裡一直以來的疙瘩:我是哥哥,應該是我保護弟弟才對。
直到他第一次踏上球場,「終於可以放開了跑」。這個內向的少年說著,仿佛所有憋悶都消失了。
在加入球隊以前,包括邵丹江在內,所有孩子的「盲態」都很嚴重:走路會伸出雙手,步履遲疑,有些人甚至站不直身體,連在最熟悉的環境裡,也都得半蹲著摸索行進。
然而經過足球訓練,他們站直了身體,擺起了雙臂,邁開了步子——從背後看去,他們走路與常人無異。
「我們訓練跑姿,自然練出了擺臂。擺臂代替了伸手,自然又把勇氣練出來。」夏昊說。在學校,凡是進過足球隊的盲孩子,走路都昂首挺胸。更重要的是,小小年紀就能為省隊出徵,他們見識更廣,更加自信。
老隊員胡夢龍離開球隊3年了,如今他是一位盲人按摩師。每天從早到晚,他必須呆在窄窄的按摩室裡,重複著同一套動作。
「按摩是大多數盲人的活路,但那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他低低地說。但一聊到足球,這個他最常說起、也是最擅長的話題時,這個25歲的年輕人立即亢奮起來。
遇上別人踢球,他總是忍不住想湊一腳。聽見別人侃球,他也會主動插話。評論中國足球不爭氣時,他底氣最足,因為自己就擁有「球員」的身份。
為了生活,離開盲啞學校的胡夢龍原本已經放棄了足球的夢想。但不久前的一天,他接到了教練打來的電話。
「回來吧!」張毅說,「再打一次!」
幾乎沒有遲疑,胡夢龍便答應了。他感覺那像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將在8月歸隊參加訓練,9月的比賽,他會隨隊出徵。「因為沒有一名真正的球員不渴望勝利,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2010年,這支陝西省盲人足球隊徵戰全運會預選賽。比賽結束時,張毅發現陝西滻灞足球隊正在對面的體育場和青島隊打中超聯賽。一條馬路之隔,他決定讓孩子們體會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球賽現場。
「他是省隊,咱也是省隊。他是足球,咱也是足球。」經過和賽場工作人員溝通,張毅帶著孩子們進入看臺。
10分鐘後,歡呼和鑼鼓聲就把他們鎮住了。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享受這種待遇?」李玉問張毅。
此刻,他正沿著右路奔向球門,並清晰聽到教練的呼喊和皮球的響動。他的眼睛看不到綠茵和人影,但聲音在他腦中給出了場上的定位。他將跟隨這聲音跑向既定的位置,在那裡,他會接到範長傑傳來的皮球,然後他會起腳射門,「狠狠蹂躪守門員夏老師」。
「濤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就像勝利的歡呼與掌聲一樣」
這一次配合堪稱完美。在離球門僅剩幾米的地方,李玉左腳高高地向後拔起,再重重向前踢去。
皮球擦過夏昊的指尖,直飛球門深處。門上沒有網兜,皮球直中門後的樹叢,枝葉咔嚓作響。
「進了嗎?」17歲的少年站在原地沒動。
「好球!」夏昊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已經響亮地嚷開了。
「李玉!進咧!」場上的隊員們都為他歡呼起來。少年沒有做什麼慶祝動作,也沒有發出勝利的吼聲,他只是攥了攥拳頭,在陽光下笑出一排白燦燦的大板牙。
3年前,李玉是隊裡的「後進生」,性子急又學得慢。他性子軸,總是給自己加練。每當他出現在校園裡的時候,腳下都帶著球,進教室、進食堂、進寢室。因為中午不休息到操場對著圍牆踢,他被場邊的家屬樓投訴噪音好幾次。
如今,他已經是隊中的主力了,可那股軸勁兒還在。教練評價他「是個郭靖一樣的悶慫(陝西方言,意為過於執拗的人)」,卻也看到他的改變:挨批評不再還嘴,訓練時更注重配合。
休息時,隊長範長傑根據教練的提示最先找到放置水壺的位置。他喊了一聲「餵」,所有男孩都停下帶球或奔跑的腳步,朝著他而來。而在放鬆練習調整位置時,一群男孩都靠住擋板,他們不斷地「餵」著,判斷和隊友的距離。
小胖子肖雲翰激動地跑到了球場邊緣,眼看就要撞上球門。「停!」張毅朝著他一聲斷喝。他立馬站定,一步也不敢多走,等著教練的下一步指令。
吃午餐,他們排隊進入餐廳,李鑫為大家分發紙巾。他把一張三層厚的面巾紙小心地剝成三份,交給旁邊的人,再一一傳給每個隊友,一個也不會落下。
「在集體生活中,他們必須學會服從、分享和信任。」夏昊說,在他看來,意志品質是比成敗更為重要的東西。隊員中絕大多數人此後根本不會通過足球來謀生,但他們已經收穫了足球帶給他們的禮物。
「我們經費少得可憐,也不像國足那樣受到重視,但我真正做到了享受足球。」夏昊感慨。
如果僅僅是因為踢足球好玩,緱阿樂可能已經退出了。一周前,他在練習蛙跳時磕破嘴唇,縫了5針。「哎,疼不算啥,關鍵怕耽誤訓練。」他說,9月的比賽,他想作為主力上場。
榮譽的含義,連10歲的肖雲翰都懂。因為隊裡經費拮据,暑期集訓的名單原本沒有他,這個平時訓練愛偷懶的小胖子回家哭了一晚上。最終,他的父母不得不偷偷央求教練,自己出錢讓他跟著隊伍。
帶丟球會受到教練的懲罰,丟一次要做10個伏地挺身。在防守時忘記發聲也會受到懲罰,張毅會抬起腳來,直接踹他們的屁股。
「這是男人之間的對話。」張毅說。有男孩向他要水喝,他不會走過去為他們取水。「左拐,直走,自己拿!」他吼道。而每當皮球滾進場外的草叢,他也不允許任何人幫他們撿起。
「我們都是平等的。」他說。
這話一點兒不假。在隊伍中,每個孩子的家境都不一樣。範長傑每周都能被父母用私家車接回去,回來時帶著大罐大罐的巧克力。而李玉的衣物都裝在一隻化肥袋裡,別人問起來,他就說圖方便。
有人買得起昂貴的音樂播放器,有人則還在使用吱吱啦啦的收音機。但只要站在球場上,「都只能拿腳說話」。
事實上,除了足球,盲孩子還有更多和這世界交流的方式。
3年前的青島,教練們把孩子帶到海邊。盲孩子的眼睛裡看不見海天相接,但他們用舌頭去品嘗海水的鹹澀,用雙腳去感受沙灘的細緻,也用耳朵去聆聽波濤的轟鳴。
「一望無際是我聽出來的,而不是看見的。」李玉回想起大海,依然激動。他記得他聽見濤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綿延不絕,就像勝利的歡呼與掌聲一樣。
10歲小胖子肖雲翰能用氣味給每個隊友貼上「標籤」,李玉是「孜然味兒」,邵丹江是「板藍根味兒」。他還聲稱,在場上能根據氣味進行防守。
李鑫的數學幾乎每年都考滿分,劉博能模仿新聞聯播主持人,邵丹江的背包裡沒幾件衣服,裝的全是盲文書籍,而李玉沒事兒就喜歡唱秦腔。
幾天前是邵丹江的生日。早上結束訓練之後,所有孩子都開始起鬨,要求李玉用秦腔唱一首生日快樂。
李玉站直了,清了清嗓子。因為眼壓問題,他一隻眼睛睜不開,另一隻眼睛卻亮晶晶地鼓出來,閃耀著藍光。
他沒唱生日快樂,而是唱了一段蒼涼、悲壯的《三滴血》。「為尋親哪顧得路途遙遠,登山涉水到蒲關。」他的聲音高亢極了,引得場外不少路人駐足鼓掌。
這支足球隊中,多數人並非西安本地人,他們從遠方的家鄉來到這所盲啞學校。緱阿樂來自洛川,7歲時因為一場車禍失明。他還記得年幼時見過的父母的臉。如今他最遺憾的,並不是打不了電子遊戲或騎不了摩託車,而是不知道經過這些年,父母老了是什麼樣子。
訓練的最後,隊長範長傑抻著脖子喊了一聲「集合」,剛剛變聲的喉嚨已經有些男子漢的粗糙。三兩散落在球場的隊員們立即圍成了一個圓圈,開始肌肉拉伸練習。
這個15歲少年膝蓋上的擦傷剛剛結痂,一屈膝,一元硬幣大小的傷口又裂開來。汗水一道一道淌過去,從透明變成鮮紅。
他知道「血是紅的」,卻從沒見過傷口的樣子。儘管他的雙腿布滿大大小小的疤痕,但在黑暗中,他並未因此而恐懼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