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腳步聲慢慢遠去,沈秋韻才從臘梅樹後閃身出來。
她怔怔地站立在冬夜的寒風中,內心深處的震驚,一時無以復加。
聽喬如蘭的意思,她本是不願意嫁給高世霖的,是她爹喬員外硬逼著她嫁了過來。那麼她成親後的以淚洗面尋死覓活,估計也都是娘家授意的吧。
怪不得喬家今天一早把女兒接走,黃昏時又匆匆送回來。
喬員外必定是聽說喬如蘭昨晚拒絕與高世霖圓房,所以把她叫回家責罵了一番。
如此一來,自己之前所有的推斷豈不是全盤皆錯?
喬如蘭清高孤傲,知道高世霖愛的是沈秋韻,所以沈秋韻嫁過來後,她就根本不想再委身於他,哪怕是仍然擁有正房的名分。
這樣的女子,又怎麼會採用那麼狠辣的手段來對付她呢?
可是如果不是喬如蘭,那沈家豆腐坊的變故,自己父母死於非命,到底遭誰之手?
沈秋韻在園子裡呆立了許久,直到凍得手腳冰涼,渾身哆嗦,這才慢慢往回走。
還沒走多遠,就見高世霖帶著兩個小廝,急急地朝這邊奔過來。
他一看見沈秋韻,就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她跟前,嘴裡嚷嚷著:「韻兒,你去哪兒了?讓我好找!」
沈秋韻狐疑地審視著高世霖,看他一臉焦灼擔心,就故意輕描淡寫道:「我哪兒都沒去,就在園子裡散散步!」
可高世霖依舊心有餘悸,失而復得般,把沈秋韻的手緊緊攥在掌心,聲音微微顫抖,略帶埋怨:「天都黑了,你出來也不帶個丫鬟,可嚇死我了……」
留意到沈秋韻探究的目光,他突然頓住,掩飾什麼似的,顧左右而言他:「瞧你,手凍得冰塊一樣……」
沈秋韻的心猛地一沉,她抽出自己的手,低垂著頭,跟在高世霖的身後,一路沉默不言。
進到房裡,高世霖忙讓丫鬟拿來手爐給沈秋韻暖手。
片刻後,他坐在她身邊,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斟詞酌句地問:「韻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沈秋韻猛地抬起頭,深深地凝視著他:「你不也一樣有事瞞著我,我不過在園子裡走走,你就害怕成這樣?怎麼,高家難道藏著害人性命的豺狼虎豹嗎?」
高世霖震了一下,目光閃爍,似乎不敢和沈秋韻對視。
良久,他抬起頭,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坦白地看著沈秋韻,一臉誠摯地說:「既然你都看出來了,我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了。你家豆腐坊發生的事,我一直懷疑有人暗中動手腳,想要加害於你,所以最近一直在查。本來水落石出之前,我不想在你面前一再提起傷心事,就沒跟你說。可是你要知道,害你的人在暗處,你在明處,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今晚我回來後看到你不在房裡,又聽丫鬟說你是一個人出去的,自然擔心壞了!」
沈秋韻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視著高世霖,不動聲色地問:「那麼,你懷疑誰?」
高世霖嘆了口氣,把眼睛轉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喑啞地說:「自然是……喬如蘭!你的存在,首先威脅到她的利益。不過,我現在有些不確定,通過這段時間對喬如蘭的觀察,又覺得她不是這樣的人!」
一股暖流瞬間湧進沈秋韻心裡,她沒想到,高世霖為了她,居然也在暗中追查真相。而且,他們倆的判斷,也都基本一致。
豆腐坊出事、父母離世後,沈秋韻在悲痛欲絕滿腔憤恨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心關了起來。
她草木皆兵,對誰都不再信任,包括高世霖。
而這一刻,她突然記起她和高世霖的很多往事:初次相遇、出手相助、一路同行、兩情繾綣、海誓山盟……
所以,自己不該被仇恨蒙蔽雙眼,陷在冰冷的雪原裡,孤獨跋涉、孤軍奮戰。
父母走後,也只有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留戀、唯一的依靠。
想到這兒,沈秋韻的目光變得柔軟。她把自己從一開始的懷疑,對喬如蘭的猜測,以及今晚的所見所聞,都毫無保留,一一告訴了高世霖。
高世霖一臉驚訝地聽著,鎖緊了眉頭:「如此看來,確實是另有隱情……」
說著,他輕輕地攬緊沈秋韻,讓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韻兒,這段時間,我其實特別擔心你,怕你陷在悲痛中走不出來。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放心,不管最終查出來是誰,我都會讓他付出代價!」
沈秋韻深深地點點頭,眼睛裡迅速蒙上一層眼淚。
兩個人又絮絮地說了好一會兒話,正要準備更衣安眠,忽聽外面丫鬟報:「大少爺,二姨太,夫人派人過來傳話,讓你們即可去她那兒一趟!」
沈秋韻和高世霖對視一眼,彼此都是一臉驚訝。這麼晚了,高夫人叫他們過去有何貴幹?
兩個人忙起身,高世霖給沈秋韻加了一件披風,便攜著她的手,匆匆趕到高夫人院裡。
到了以後,他們倆更是驚奇不已,喬如蘭,居然也在高夫人房裡。
看到沈秋韻和高世霖進門,高夫人就溫和地對喬如蘭說:「你不是非要等世霖和秋韻過來才肯說嗎?現在他們來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說著,高夫人禁不住蹙眉,她輕輕地揉著太陽穴,一副很頭疼的樣子:「你們三個,弄得我和老爺憂心不已。如蘭,世霖雖然娶了秋韻,但你依然是正房。所以你不願意圓房,又是為了什麼……你們準備這麼彆扭到什麼時候?」
喬如蘭目光呆滯地看著沈秋韻和高世霖,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說:「夫人,如蘭今晚不是為了我們三個的恩恩怨怨來的。事關重大,如蘭斟酌再三,必須說出來!」
看她這樣,高世霖和沈秋韻面面相覷,高夫人的臉色也嚴肅起來:「你說!」
喬如蘭臉色蒼白,嘴唇微微哆嗦:「今日一早,爹爹派人接我回去,得知我不願意和大少爺圓房,便狠狠地責打我。他……他還告訴我,說沈家豆腐坊的事,是他暗中指使李媒婆幹的。因為沈姑娘不願意做爹爹的六姨娘,他們懷恨在心,想捉弄沈家,卻不想釀成大禍,讓沈姑娘的父母因此喪命。爹爹這次更是讓我務必坐穩高家大少奶奶的位置,找機會除掉沈姑娘。從娘家回來後,我思忖良久……我不願意害人,更不願意成為爹爹的幫兇,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免得將來為這些害人的人背鍋!」
喬如蘭的一番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房間裡瞬間靜寂一片。
沈秋韻咬緊了牙關,原來是這樣,竟然是喬員外和李阿婆,好惡毒的心,好卑劣的行徑!
身邊,高世霖也臉色鐵青,他攥緊拳頭,狠狠地在几案上錘了一下:「天亮後,我會立刻去報官……」
喬如蘭站起身,悽然一笑:「大少爺請便,爹爹和我,父女情份早已殆盡,這些年,他欺霸良女,不擇手段,也早該受到懲罰了。至於我,但求大少爺一紙休書……如蘭在閨中時,就聽說了大少爺和沈姑娘的事。當時李媒婆突然去提親,我本是不願意的。現在,您和沈姑娘兩情相悅喜結良緣,我更是不想夾在你們中間。我喬如蘭雖然資質平庸,但也想嫁一個眼裡心裡都只有我的郎君!」
高世霖第一次深深地看了喬如蘭一眼,眼睛裡有欣賞,也有感動,他一字一頓地說:「好,我答應你!」
「慢著!」伴隨著一個沉穩的男聲,有人突然推門而入。
來者正是高世霖的二弟高世雷。
高世雷比高世霖小兩歲,兩個人的身形和五官都頗為相似,只見他箭步走進來,對高世霖戲謔道:「哥,如蘭小姐的休書,貌似你沒資格寫。要知道,當初娶她、和她拜堂成親的,可是我!」
高世霖嗔怪地瞪他一眼:「你這會兒來湊什麼熱鬧?那好,既然這樣說,這封休書,就依舊由你代寫吧!」
高世霖徒然提高嗓音,憤憤道:「可是我不願意寫,如蘭小姐犯了七出的哪一條?我們高家憑什麼無緣無故休她?」
高世雷的話,讓高夫人和高世霖都瞠目結舌,不知道他來攪什麼局。
眾人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高世雷走到高夫人面前,跪下叩首:「娘,如蘭小姐名義上是為哥哥求娶,但迎親的是我,拜堂的是我。所以,既然哥哥另娶了秋韻嫂子,不妨將錯就錯,讓我和如蘭小姐在一起吧,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猝不及防的變故,所有人都驚呆了。
高夫人首先醒悟過來,厲聲道:「你渾說什麼呢?如蘭名義上你哥的妻子,也就是你嫂子。哪能再嫁給你,傳出去,高家還要不要臉面了?」
高世雷絲毫不懼,他直視著高夫人,娓娓道來:「娘,我們家就是太在乎臉面了。哥哥和嫂子本來是多好的一對,你們非要考慮什麼門當戶對,棒打鴛鴦。到頭來呢?鬧得雞飛狗跳,家宅不寧,哥哥遭了那麼多罪,嫂子也因此家破人亡……說來,我替哥哥迎親娶親,哥哥不和如蘭小姐圓房,這樁樁件件,又有哪一件不傷及臉面?如果你和爹一早成全了哥哥和嫂子,現在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嗎?我不管,反正我已經和如蘭小姐拜過天地了,我就認定她是我媳婦兒!」
沒等高夫人說話,高世雷就又轉向喬如蘭:「你剛剛也說了,你想找一個眼裡心裡都只有你的夫君。我對你一見傾心,如果你肯做我的妻子,我保證這輩子眼裡心裡都只有你!」
喬如蘭的臉上飛起兩團紅霞,但她梗著脖子,居然朗聲道:「希望你說到做到!」
高世霖見狀也跪下,膝行幾步,湊到高夫人跟前:「娘,你就答應二弟吧,別再讓他重蹈我的覆轍了!」
高夫人哆哆嗦嗦地指著兩個兒子:「你……你們,我怎麼就生了你們這一對犟種,罷了,待我去回了你爹爹……我們高家,又該被人指著脊梁骨議論了。」
高世雷狡黠地笑:「謝謝娘,娘不必憂心,只管賣我們的玉器,掙我們的銀子,讓他們去議論吧!」
夜已深,沈秋韻和高世霖走在寒夜凜冽的風中,卻覺不到絲毫的冷。
明天一早,高世霖會和她一起,去狀告喬員外和李媒婆,有喬如蘭的證詞,這對惡人,定會遭到嚴懲。
報了如此深仇,告慰父母的亡靈,往後,她該心無旁騖地,好好和高世霖在一起。
而她和喬如蘭,經過這麼一遭,居然有可能成為妯娌。
這一刻,沈秋韻對這個敢愛敢恨的喬如蘭,心生感激,也好感倍增。
能站出來揭露親爹的罪狀,當面接受「小叔子」的求愛,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勇氣。
命運之神,反手雲,覆手雨,太過奇妙。但願世間的善行都結善緣,罪惡皆有惡報,而有情之人,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