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紀錄片導演李一凡第一次看到殺馬特,那時候殺馬特文化已經過了鼎盛期,受過高水平教育的文人導演,第一時間聯想到的是上世紀的嬉皮士運動及朋克文化,他說這叫審美自覺,咱們國內有這個特別了不起。後來李一凡嘗試與殺馬特聯繫,直到2016年,終於通過關係網撈到一條大魚,殺馬特教主羅福興。
羅福興十二歲那年,取英文smart 的中文諧音,創立第一個殺馬特家族,兩年後,十四歲的羅福興輟學離家打工,如今在東莞石排鎮的一家髮廊工作。
那天在破舊的小旅館裡,導演與羅福興沒聊出啥實質內容出來。導演想的是文化抵抗,文化自覺,抵抗消費社會這些高大上議題。而羅福興總是在聊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工作,殺馬特家族有多溫暖。
直到2017年,李一凡拉到了投資,正式開始紀錄片的創作。開拍沒多久,李一凡發現殺馬特根本不是他們想像中的那樣,網上對殺馬特的解釋都不靠譜。
殺馬特大多都是從遊戲勁舞團裡出來的,當年的勁舞團裡有很多的非主流家族,其中耳熟能詳的有葬愛家族、殘血家族、皇族等等,這些個名頭現在聽起來略顯中二,但在當年可是響噹噹的存在,那時殺馬特不過是個很小的家族。
2007年左右,非主流圈內迎來一次分裂,城市裡完非主流的不跟農村的玩了,鄉村非主流圈子裡的殺馬特家族,靠著誇張了髮型在圈內爆紅並很快出圈,後來人們遇到別的非主流家族成員,也稱其為殺馬特。也就是說,曾經的殺馬特是非主流的子集,現在這倆卻成了同義詞。
殺馬特是時代的眼淚,他的歷史是半部血汗工廠史,也是半部城鎮化史,李一凡導演在開始拍攝後發現,殺馬特的主體為90後年輕人,他們身上有很多共同點,都出生於欠發達地區,都是農民工二代,都有留守兒童經歷,都在中小學階段輟學。
農村不養閒人,孩子輟學後通常會前往我國東部、東南沿海等地區打工,導演對接受採訪的殺馬特做了一次統計,結果顯示他們第一次進工廠打工的平均年齡為十四歲,最小的不過十二歲,但這些孩子們發現,大城市好像沒有那麼歡迎自己。
殺馬特們表示,他們都曾被騙過,最誇張的剛下火車行李就被騙子順走了。陌生的環境,讓這些尚未成熟的孩子本能的偽裝起來,於是殺馬特就成了他們防禦的盔甲,但仿佛能把天戳破的髮型給了他們生活的勇氣,輔以幾處紋身,似乎沒人敢欺負這樣的壞小子。但在小作坊老闆看來,這些壞小子不過是一個個廉價勞動力,都是待宰的羔羊。
因為受教育程度和年紀普遍偏低,農村孩子總是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剝削。他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機械重複固定的幾個動作,在工位上打瞌睡是常有的事。
機器不會覺得累,為了不造成產品堆積,工人們只好用純檸檬汁提神。與此同時,車間主任步步緊逼,時刻監督,為了保證效率,工人們去趟洗手間都要出示方便條。更關鍵的是,環境差的小作坊存在安全隱患,輕者出點小疹子,重者斷手指丟掉小命也是有可能的。還有這些個小作坊都不繳納社保,出點意外就用一點錢打發完事,畢竟這些工人們連勞動局是啥都不懂。
有位殺馬特說老闆拖欠他七千多的薪水,最後只給他結了二十九塊,他本想拿這筆錢回老家結婚,攥著手裡的二十九塊錢只能作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天他哭了,後來殺馬特們說在流水線的日子看不到一點希望,所以你不懂殺馬特,正如你不懂工廠。
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高強度工作下,人的休息娛樂時間被不斷擠壓,但人總得有個歸宿,有個寄託。打工者們開始去網吧玩遊戲消遣,接觸到了殺馬特,並被其文化影響。
他們染了頭,燙了發,做次髮型能用掉一整罐髮膠,為了讓頭髮豎得堅挺,還會往裡頭插根筷子,固然有些誇張,但他們的生命力自此有了顏色,殺馬特的圈子當出很和諧,家族成員們聚在一塊兒抱團取暖,他們有著相同的審美,有著幾乎雷同的家境,在殺馬特這個圈子裡可以找到家的歸屬感,這樣的溫暖是血汗工廠永遠給予不了的。
殺馬特的消遣活動也很簡單,口袋有錢的話就成群結隊的去溜冰場溜兩圈,去迪廳蹦兩下,去網吧上會網,沒錢的話就一同出去炸街,享受那超高的回頭率,即便路人的眼光中帶著鄙夷,殺馬特們也無所謂,至少他們已經體會到被人關注的感覺,他們說被人關注的感覺,真好,自己有時候想找個人吵架都找不到。
沒多久,殺馬特的黃金時代過去了。
2010年開始,微博出現了大量殺馬特自黑,一些段子手假扮成殺馬特,以自黑的方式吸粉,製造了一場以嘲諷殺馬特為樂的網絡狂歡。
2012年,殺馬特吧與李毅吧、魔獸世界吧生衝突,這場網際網路大戰的結果是殺馬特吧主被黑粉獲得,真正的殺馬特成員被禁言。大量黑粉通過貼吧生產出汙名化殺馬特的故事,並大量傳播。
2013年,殺馬特愈加被歧視,各家族q q 大群被黑粉潛入並蓄意破壞。也在這一年一首網絡歌曲爆紅,這首歌大家不會陌生,叫《殺馬特遇見洗剪吹》,那幾年讓你辦卡做造型的,不叫tony老師,叫村口王師傅。
那是網絡飛速發展,行動裝置人均保有量飛增的幾年,在此背景下,不少人通過醜化、貶低殺馬特,吃了網際網路紅利,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2015年左右,直播短視頻行業興起,殺馬特這個老梗又被人們抬起,創作者不斷通過賣醜吸引眼球,而此時真正的殺馬特正在流水線上幹著活,一頂黑鍋從天而降。
後來,殺馬特教父羅福興說,自黑不是殺馬特,十幾年前殺馬特還是種較有影響力的亞文化,到今天的語境中,殺馬特已經完全成了貶義詞,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也就在這十幾年裡,法制監管不斷升級,黑工廠越來越少,正規廠家招工要求儀表端莊,殺馬特顯然不符合現階段的主流審美,他們剪掉長發,收斂性格,告別村口手藝精湛的王師傅、櫥窗裡時尚時尚最時尚的滑板鞋和YY公會裡尊貴的爵位,繼續擁抱如一潭死水的生活。
社會浮浮沉沉,殺馬特青年其實還停留在原地,他的緘口不言,選擇沉默,做無聲的吶喊。#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