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推理小說的選擇,我總是不屑於去閱讀那些強調邏輯詭計以外別出心裁的另類作品,哪怕它本身的江湖地位註定了無法讓我視若無睹。
正如同,即將在硬漢,槍戰,甚至國際間諜路數上漸行漸遠的歐美所謂偵探小說一樣,總會有人去懷念曾經僅僅需要一個菸斗,一根手杖,稍稍動用下自己灰色腦細胞就可以把真相謎題迎刃而解的黃金時代。
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日本當下那種腦洞突破天際,門類繁如星辰的推理小說群體,甚至讓我一度以為所有日本作家自帶的天賦技能點都加在了「寫推理小說」這一項上。
這也是讓許多年前剛剛閱讀完福爾摩斯後想要更加深入領略這種邏輯之美的我,在新華書店面對滿書架的江戶川亂步和橫溝正史的小說後不僅想要哀嘆,「天下偵探小說出處唯二,其一在歐美,其二在日本。」
本著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看法來看待日本推理文壇那些事兒,不難發現,早二十年任何一部介紹推理小說作家的名錄都會統一地把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還有松本清張奉為「日本推理文壇的三座高峰」,而那時候的作者大概不會想到的是,和高峰之後皆為下坡的現實相比,之後的日本推理小說卻是以一日千裡的速度不斷膨脹壯大,轉眼間,彼時之高峰,此時之起點,我們已經開始把島田庄司稱之為老一輩的當下,誰又會在乎曾經的傳說,歷史有時候是用來被遺忘的。
好在,橫溝正史筆下的金田一耕助還有一個完美的本陣密室可以撐撐場面,那位不著四六的孫子也時不時以爺爺的名義來行「走到哪裡死一片」的光輝戰績,據說還從十七歲幹到三十七歲。
而總有些勤快,努力,毫不盲目跟風,堅持做自己的出版人同樣也未曾忘記江戶川亂步和他的明智小五郎過去的光彩,時隔多年後再次將他的作品翻譯出版。
好吧,在進入正文如此久之後,我總算扯到了這本讀起來讓我後脊梁骨瑟瑟發抖的推理小說。
嗯,還有松本清張呢?隨意吧!
「陰獸」,還是江戶川亂步筆下的「陰獸」,這就註定了不是一本能夠在明媚下午沐浴著陽光半睡在躺椅上可以享受到閱讀快樂的小說。
推理小說家寒川在一次參觀博物館中邂逅了少婦小山田靜子,並對她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忽然有一天,小山田靜子登門求助,說小時候的戀人平田一郎想要對她夫婦二人不利,希望寒川可以施以援手,而那個平田一郎如今的身份正是那位神秘的推理小數作家大江春泥。
隨著案件調查的不斷深入,恐嚇信中對於小山田靜子生活細節的講述也越來越細緻,寒川所感受的恐懼同樣不斷加深,大江春泥毫無痕跡,又如影隨形,遠在天邊,似乎近在身側,恐懼的來源在於彼暗我明。
緊接著,小山田一郎的被殺讓案件徹底走入死局。
正當一切看似塵埃落定,無疾而終,寒川得償所願和靜子開始進行著生命大和諧時,一個小小的細節紕漏讓寒川發現了全部的真相。
整部小說一直處在某種陰暗的基調,那雙看清一切的眼睛透過書本時時窺伺著周遭的一切,也許在身後那道門外,也許在頭頂那片天花板上,也許在正在你的身後,如文中所寫的那樣,「陰獸屏住呼吸躲在暗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像啞了一樣。她處在如此反常的靜默中,簡直要被心中的恐懼吞沒。」
心中的秘密,變態的嗜好,孤僻的身影,陰暗的角落,處心積慮的算計,真假難辨的偽裝。亂步的高明之處在於讓讀者獲得解謎樂趣之外,能夠通過扣人心弦的情節設計最大程度的調動起內心恐懼,讓他們跟隨著作者的描寫不自覺的帶入到故事情景中,產生強大的身臨其境感。
應該說,亂步讓推理小說在表現形式上擁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偵探小說之於當時的日本屬於舶來品。
相比較法律以及正義意義上的升華,那種象徵著死亡謀殺的氛圍可能更容易引發日本讀者的精神共鳴。
在那段時間中,歐美偵探作品除了邏輯推理的嚴密,行文中夾雜了大量的哥特、冒險、懸疑等元素,正是這樣的風格對亂步今後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
另一頭,日本本身的物哀審美也構成了亂步的文風,在推理小說這種相當適合探討生存和死亡的通俗文學題材之下,作者可以輕而易舉的在其中表達出自身所在民族的文化特性和心理特徵。
「物哀」意味著世界、事物給予人類造成悲哀、悽涼的心緒與感受,因此一旦投射到文學作品中,往往由外部世界細膩的描繪,藉以為主人公及讀者營造出某種低回婉轉的情緒。
而且這種由物及心的情緒常常帶有極強的暗示性,反映到推理小說中,作者可以輕易操控擺弄讀者的閱讀心理,讓他們自身的某種想像力去感知書中欲言又止的恐怖氛圍。
比如《阿勢登場》中提及箱蓋內側留下的抓痕時,《百變藝人》裡學長似是而非的告知自己僅僅是開玩笑,《白日夢》裡兇手展示的到底是標本還僅僅是一場噩夢。
往往這種點到即止的表達更容易引發思考,然後才有了沁入骨髓的不寒而慄。
另外,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亂步很喜歡去描繪一種異乎尋常的扭曲感,特別是對正常身體的變形限制,在作者的書中屢見不鮮。
比如最具代表性的《人間椅子》,作者通過第一視角敘事整件事情始末,把自己裝入椅子中,冷冷的看待著身邊所發生的一切,氛圍之陰森恐怖,情節之荒誕詭譎,讀者大概會如同書中人一併毛骨悚然,即使到了結尾處反轉,也同樣會產生真作假時假亦真的遐想。
另外在《大青蟲》裡,一位在戰爭中喪失四肢,聽力,聲音的中尉,因為政府宣傳的需要,妻子無法解脫,轉而內心發生了扭曲,並以折磨自己的丈夫,發洩自己的欲望為樂,最終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弄瞎了丈夫的雙眼,也意味著徹底斷絕了中尉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方法。
陷入無盡安靜和黑暗中的他,最終選擇自殺,小說最後,在講述被恐懼包圍的妻子所產生的幻覺中寫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在枯樹的一截兒樹枝上,一隻大青蟲正緩慢地向前蠕動著。眼看著就要爬到盡頭,可是它肥胖的身體早就讓樹枝不堪重負,『譁啦』一聲,那大青蟲就墜落到無窮無盡的黑夜深淵中。」
讀者的情緒也隨著大青蟲一道,「譁啦」跌落深淵。
總得來說,作為該系列「江戶川亂步推理小說集」的第四部作品,這二十個風格各異的推理短篇故事足以讓讀者一睹日本推理小說開山鼻祖江戶川亂步對各種故事類型題材的駕馭能力,以及行文創作的內核特點。
無論是走推理路線的本格作品,還是用走驚悚恐怖的懸疑作品,他都做到了想到高超的完成度,並且對後來的作家群體產生了無法估量的影響力。
邏輯演繹閃耀著光芒的那刻,人性卻宛如一頭陰森的野獸被欲望趨勢下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