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頭髮從一根變為兩根,漸漸變為一片時,伍思鬱發急了。
「我要娶你!」伍思鬱在電話裡大聲喊。陡然聽到這沒頭沒腦的話,荀知非想的卻只是破口大罵:神經病。
眼看一個男人已經抓不住青春的尾巴,卻仍然幼稚得還不如會幫媽媽拎蔬菜包裝袋的5歲小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伍思鬱,荀知非都覺得可以一腳把他踢回娘肚重新深造。
「撒嬌可不單是你們女人的活。」被荀知非用來自水星的唾沫耳提面命一番後,伍思鬱不得不尋求童真魔法的幫助,得到的回應是:滾!
伍思鬱不敢說「是滾到你懷裡去嗎」,他只能諾諾地首肯,並表示「女朋友所說的一切都是聖旨」。荀知非氣依然未消,她說,「伍思鬱,你把聖旨都當衛生紙了。」
伍思鬱在風聲鶴唳裡等待通話的結束,他想不到隔了數百公裡時空,語言依然具有「恐驚天上人」的殺傷力,但他更多地還是惶恐,生怕漏掉了一句心裡當時接受不了的話。
火星終究沒有燒起來,在一句「恨鐵不成鋼」的嘆息當中,荀知非用焦躁結束了信號端另一頭的焦躁。但這也只是暫時的。當伍思鬱洗漱完畢,站到鏡子前梳頭時,他對額前的牆灰似的一片白充滿了恨意,於是,硬生生的拔掉了好幾根扎眼的白髮。
二、
伍思鬱29歲,與中年之間的距離只要跨過一個秦王朝,在公交公司維修二班任副組長,除了女朋友,只有輪胎和他最親近。
荀知非23歲,只要一個七年之癢,她就會變成三大姑七大姨口中的「老姑娘」。她在一家商貿公司任高級文員,負責調度面積約250平米以內的所有活體動物。
伍思鬱在戀愛兩個月後形容他與荀知非的相遇是「摩擦起電」,荀知非卻認為這是一次事故。嚴格說來,那的確是一次事故,如果不是女同事要超公交車趕著送文件,結果追尾,她不會在一股潤滑油混雜柴油的工業品氣息中見到一臉老氣的伍思鬱。
然而,接下來的事無疑是「摩擦起電」了。因為同事的不認錯,公交公司調來了託運車,一輛雙排座的商務凱越就在荀知非的眼皮下被拖走。暴跳如雷的女同事又是叫又是嚷,對於事情的妥善解決卻無濟於事,荀知非只好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
「他們都是一幫土老帽,油乎乎的,你幹嘛留電話給他們。」在計程車上,荀知非按捺住自己對同事的不滿情緒,一再勸慰她。伍思鬱隨即打來電話。
「周四下午,交維修費2000元取車,否則直接送公安局當拍賣品。」伍思鬱的話簡單而直接,沒給荀知非任何商量的餘地。同事再度叫囂起來,以至於計程車司機在不收任何費用的情況請她們下車,另坐其他車輛。
辦法當然是人想出來的,當荀知非拿著公交廣告合作合同走出公交公司辦公大樓時,公司司機已經開著凱越先行一步了。在大樓外的馬路邊上,荀知非碰到換上白襯衫的伍思鬱向她打招呼。沒有了渾身上下徹頭徹尾的機油味,老氣的臉也不再讓荀知非覺得不可接受。回想當日情形,伍思鬱一頭鑽進車底啥話不說就開始檢修車輛的認真勁,荀知非突然覺得這工人還蠻敬業的。
三、
「一起走走?」那就走走。荀知非並不擅長「拒人於千裡之外」。在已有的短暫的幾段戀愛經歷裡,異性帶給她的感覺既不像理順貓的皮毛那樣溫柔,也不像紅酒兌上白酒一飲而盡的那種暴虐。對伍思鬱,她的感覺不過「像普通的家常便飯那樣自然罷了」。
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不掏出手機來還真是沒法確認。一向有各種瑣事纏身的荀知非奇怪在那漫長的時光裡,為什麼沒有人打電話來中斷散步。置身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群當中,兩人都覺得很安靜,也沒有偷偷用目光互相打量,彼此猜測意圖。
伍思鬱的手心因為緊張開始發汗時,荀知非的臉也變紅了。伍思鬱漫不經心地抬起左手,走在左側的荀知非剛好也把插在兜裡的右手掏出來。就是這輕輕的觸碰,像在一勺苦到極點的中藥裡放了一克糖,儘管對於餵藥的人來說無足輕重,但吃藥的人卻感覺到了那種用心。這種感覺,也像沒有稜面的輪胎壓過了馬路上一條指寬的淺溝,一切都在心裡。
「這是什麼感覺?」鹽的呼吸裡居然有蜂蜜的馥鬱。走過一個拐彎的路口時,透過遠處玻璃幕牆反射過來的光讓荀知非覺得發暈,趔趄了一下,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靠了伍思鬱一下,然後觸電般地離開了。
「我是給他暗示了嗎?」本來平靜的一切開始在荀知非動蕩的思維裡變得混亂,日光也在她眼前攪亂成無數沒有秩序的射線。她的磁場紊亂了。
伍思鬱忘記了告別時的各種細節,他陷入甜蜜席夢思的程度不比荀知非輕。要不是沒有來得及刪除荀知非的電話,他估計自己將活在一種意淫的世界裡。有了電話,他至少確保了一點:我還能與荀知非產生摩擦。
瑣碎的日子總是很長,相處的時間總是很短。他們之間的語言溝通和拓展的進程,就像破土而出的竹筍,只要陽光、雨露便能往上萌發。而戀愛時光的兩個月,風是和煦的,雨露是充沛的,陽光也是富餘的。如果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解釋愛情,總是相處時的時間流速最快,不在一起時的時間流速最慢,這終促成兩人感情的質量密度越來越高。
四、
「我愛你。」
「那你什麼時候娶我?」
「等我換完下一條輪胎的時候。」
「滾!」
「不滾。」
「滾到這裡來。」
「等我存夠足夠的錢了就娶你。」
「那你什麼時候能存夠?」
「……」
「……」
重複、重複,這樣的對話總會以興奮開頭,以沉默結束。語言不再具有潤滑作用,情感所能激起的摩擦係數突然倍增,推動向前的力被阻力迅速攔截,止步不前。由光滑如砥向粗糙不平的轉換,不再關乎時間流逝的速度,而關乎身體、心理負荷的加劇,關於信任的厚度,以及對未曾接觸的歷史的深入。但這種摩擦的力量,並非一文不值。
從北緯34度向南,跨越兩個緯度的距離;又從東經113度向東,經歷1個經度的考驗;在近600公裡的曲線上,荀知非已經來回折騰了三年。生命裡遭遇的各種不靠譜、不穩定、不安全,讓她一直以自身的頑強應對一切。她從不假託於人,也不求某種依賴,像是雌性孔雀裡唯一懂得開屏的,但這種開屏並非為了證明自己,恰恰相反是保護自己。她對家有強烈的眷戀,這也是她屢屢以「等你存夠錢了,你都老了」的話要求伍思鬱的原因所在。
作為另一種事物的背面,伍思鬱從小到大就沒有經歷過完整的家庭生活。母親早逝,他與父親也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相處。家在他的概念裡,不是密封的貨櫃、塑料包裝紙裹實的巧克力餅乾以及保鮮膜覆蓋的過夜剩菜那般令人窒息。
在到過上海、北京、蘇州、昆明以後,伍思鬱對於時間的不確定性就和他對摩擦的不確定性一樣——要想找到穩定的狀態,就要學會在45度斜坡上找到重力、阻力和推力的三角平衡。他自我感覺,他與荀知非之間還沒有找準平行於45度斜坡上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這兩個力來自於荀知非,也來自於伍思鬱。
五、
荀知非陷在情緒裡,伍思鬱也一樣。失眠的夜晚多像瑣碎極多的日子一樣漫長,小爭執成為加增摩擦係數中不可控制的充分條件,大爭吵掀起相對平衡以外的外力條件,他們無法維穩,漸漸用錯誤的方式錯誤的態度解決原本不該發生的問題。
「你不要這麼幼稚,以為修輪胎就可以養活家庭嗎?」
「那我能做什麼,去開修理廠,我哪來的啟動資金?」
「你就是不肯努力,對生活根本沒有計劃。」
「那你告訴我,應該怎麼結合自己的情況努力?」
「你要自己管自己,不要什麼事都要我操心,我不想說你,我很累。」
「你又不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哪裡知道該怎麼做。」
「……」
「……」
荀知非覺得她眼前面對的一切太恐怖了,毫無希望可言。一個即將而立之年的男人總在用某種玩世不恭的生活的態度處理問題,既缺乏與同齡人可以形成同類項的生活的鬥志,也缺乏與年齡相稱的激情,除了輪胎偶爾可以引起他的濃厚興趣,似乎一切都對他絕滅了。
伍思鬱的想法是,如果生活必須通過增加摩擦係數來維持穩定,那不過是靜止的一層不變的穩定。生活必須是轉動的,就像地球繞著太陽自轉同時也公轉一樣,那是相對靜止的,人的思維是活的。正如他愛荀知非,但這不代表他會要求荀知非繞著他轉,也不代表他會因荀知非而轉。他想成為荀知非的依賴,但不想成為家庭唯一的主動脈,他害怕缺位,害怕成為一個被日子拖垮的人,輪胎雖然也會拖他,但那是他能應付的。對生活,他的想法是,有太多的不可預知的事,風險總要先估摸得多一點。實事變化無常,即使跨過摩擦,以沒在生活海洋裡的懸浮狀態存活,未來的命運還是不可估量。
六、
然而,這一切竟是虛空。荀知非只想看到確定的事,只想看到希望,在她普遍繁殖的陰影裡,伍思鬱越來越像一隻永遠看不到能量的蝸牛。伍思鬱願意向荀知非做出的妥協是,由蝸牛進化到土撥鼠。他們都明白,彼此都無法成為巨型貓科動物,既不能在政界、商界叱吒、統領,也不能在軍界、藝術界閃耀、發光。
「我們都是平凡的。」伍思鬱打算告訴荀知非這點。儘管彼此遙遠的生活扯開了巨大的鴻溝,相當多的差異性如鏖戰中的子彈洞穿了各種防禦,但在一片寂靜而不是在一片喧鬧中,兩人的距離才可以拉近,才能取得默契與一致。
「我的白頭髮為你而生,生命的倒計時也應該從你算起,你是除輪胎以外我確定可以做一輩子的事。做好輪胎並且一輩子愛你,便是我的現實主義。」對於荀知非一切竟是虛空的回答,伍思鬱如此言明心跡。他醉心於輪胎維修的事,正是這種體力活可以通過時間消解不確定性。荀知非很猶豫,她的少女心裡始終存在一片被迷霧籠罩的盲區,那是情感不能滲透的地方。
荀知非很獨立,同時也很脆弱。在表達大不過沉默的時候,她願意在自己的生活節奏裡搖櫓。伍思鬱說,他願意等,等荀知非氣消,等「細草微風岸」上的明媚月光。
二〇一七年一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