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
——福柯
月華十七歲那年,突然被媽媽告知,我不是你親媽,你爹也不是你親爹,咱們本不是一家人。太像濫情劇的橋段了,她都沒法當真。
養母帶她去見生母。這種事透著奇怪,憑空冒出個「親媽」,好端端的媽就成了「養母」。一夜之間,她有了兩個母親,卻也沒了媽,從今往後,她再喊「媽」時,都沒法確定是指誰了。所以從那之後,她再沒喊過「媽」。
對此她倒沒什麼激烈反應。農村人,尤其是女孩子,別的本事沒有,安天順命、凡事不思量的生存之道,總還是會的。只在去見生母的路上,無端想起小學五年級那年,她的作文被當作範文,是唯一的一次,題目就是《母愛》。這是她讀書生涯裡難得的榮耀,所以記得清楚。語文老師在班上宣讀,開頭是這樣的:「世界上最無私的愛是母愛,最偉大的愛是母愛,最感人的愛也是母愛。」念到這裡,老師點評說:「這是排比句,排比句有氣勢,可以突出母愛的偉大、無私和感人。」語文老師的聲音尖細,聽著有點像針扎,卻是她平生受過最甜蜜的針扎,根根都扎在心裡。這聲音長久迴響在她空蕩蕩的記憶中,回聲陣陣,讓她的學生生涯以一種近乎輝煌的方式謝幕。
拿了小學畢業證就沒再讀書,在家裡幹了兩年農活,見大家都進城打工,她也跟著出去。離家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認生母,算是成人禮。生母開始怯怯的,搓著手不知道說什麼。養母坐在兩人中間,兩邊講好話,對她解釋當年生母連著幾個都是女娃,實在養不起,也是沒辦法,對生母說月華懂事、安靜,知道身世後從沒埋怨過。然後母女相認,說了幾句話。生母終於敢撲過來摟著她哭,怎麼心疼都不夠的樣子。她也流了淚,但並不傷心,無愛亦無嗔。她在想福州在哪裡,城市是什麼樣子。
後來知道了,中國像公雞,福州在雞肚子那裡;城市就是很多人,一條臭水溝,名字叫作什麼河,河邊上服裝廠挨著家具廠。
服裝廠一群女工,家具廠一窩男木匠,她和他分別淹沒在人群中,都不顯眼,卻彼此認識了。認老鄉、耍朋友、談婚論嫁。兩人條件各有優劣,也算相當。他沒上過學、不認字,一天只賺得到四五十塊錢,家裡新蓋了房,還欠著兩萬多,但他愛說愛笑,話特別多,沒人時還唱歌,兩人在一起不悶。聽了兩個黃昏的歌,知道了他叫大竹,兩人條件半斤八兩,都是千萬農村娃、打工仔中的一個,都是地道鄉下人。他家離重慶兩個鐘頭車程,她家去縣城也要一小時。他高齡二十六,急著要成親,她年方二九,二話沒說答應了婚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沒到法定婚齡,也沒問家裡人意見,因為不確定誰算「家裡人」。結婚照上兩個人都容光煥發、意氣風發,是什麼都紅豔豔的喜慶。她脫離兩個母親,有了自己的家。長頭髮盤成髮髻,圓盤臉泛著胖乎乎的光彩,掛著笑,有了婦人的富足模樣。
辦了喜酒,便算過門。原本想的是「嫁給大竹」,最終卻是「嫁入大竹家」。大竹的老父親正臥病在床,肺癌晚期。熬不了多少日子,但也還得熬著。生活還要繼續,千般不舍萬般不忍,大竹還得進城打工,將新嫁娘留在家裡照顧老人。
他一走,她開始頭疼,飯也吃不下。他在,這是他的家鄉,兩層小樓一排竹,小小的池塘幾畝地,處處有他過去的影子,帶著他的體溫和故事。他一走,這裡成了一片陌生的土地,陌生人說著古怪的口音,到處漂浮著陌生的臉,心裡知道床上躺著的是公公,卻分明一個陌生的老頭。農具物什也跟老家的不同,用起來不趁手,別人做了兩趟活,她一趟才收尾。她即便不是格外要強,像這般事事落人後,樣樣拿不起,年紀輕輕的,面子上也過不去——別人不說她手生,倒要嫌棄是懶怠。心裡的苦沒處說,漸漸堆積出身體的毛病來,這裡那裡都痛,尤其是頭,痛到欲裂。
她的哭鬧將遠行的丈夫拉回來。偎在他身邊,醫生的生硬都變得柔美。沒毛病啊,腦電圖也沒問題,開點止痛片、鎮靜劑回家吃去!
他終究還是要離去,她明事理,知道這就是現實,不容更改,農村人也沒資格矯情嬌氣,沒資本跟生活討價還價。這些道理她都明了,就是因為明了,才會在他走的前夜,吞了一整瓶止痛藥,兩百來片,虧她一把一把,辛苦咽了半天,噎得脖子抻直眼發痴。很快就昏沉沉飄乎乎的,心裡卻安逸坦然,是得解脫的美好感覺,是解決了所有問題的輕快。窮賤下人可不就這樣?生亦無歡,死便無懼,生存既艱難重重,死亡便成細事。
之後的驚呼、灌水、催吐、上衛生院洗胃,她都似醒非醒,唯一清醒的意識是,他還在她身邊,一口口餵她喝蜂蜜水,有他在,有蜂蜜,她又不想死了。生活再難,也有生趣。
這事過去也就過去了,重回陽間,也重回生活。農村女人,哪個沒有上過兩回吊、跳過幾次塘?左不過是遭了冤屈挨了打,受了這人那人的氣,沒法子證明清白,沒法子討個公道。女人嘛,個子矮,力氣小,說話聲音細,沒人聽得見,只好找閻王說理去,讓死亡來做代言人。而且,大多也未必就死成功了。命賤有命賤的好處,賤便硬,等閒死不了。轉過天去,月華就能下地幹活了,奔走如飛,一餐吃兩碗飯。
他抱著她,嘴對嘴,肉貼肉,許甜蜜的願,睡美妙的覺,一張笑臉催生另一張笑臉,一朵心花綻放另一朵心花,夢幻一樣的美好。第二天太陽升起,是夢醒時刻,他再次背上木工箱,被門口的土路牽向遠方,塵飛揚,終於背影都不見。老人在屋裡咳得喘不上氣來,她默默地關上院門,端起痰盂。這一天,距離她的喜宴整整三十天。蜂蜜和藥片拼接的蜜月結束了。
相依相伴轉成相思相念,一日連著一日,人人都這麼過,她也漸漸習慣並安心,就這樣一直將老人送到生命的終點站,到站下車,功德圓滿,完成一世做人。
老人是老家的根,根一死,家就變抽象了。大竹現在出門,再也無牽無掛,不到過年萬想不到回家,春運車票不好買,或者路上奔波車上擠,不回家也沒心理負擔,只管全國各地奔波,哪裡有活就在哪裡賺錢。月華也終於迎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光陰。他到哪裡,她跟到哪裡,他甜蜜地流浪,她幸福地追隨。每個月不過花上一百多塊錢,就能在都市的角落裡,無聲無息搭建起一個家庭。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櫃,窗臺上的玻璃瓶裡還插一支綠蘿。在繁華的陰暗角落,城裡人掩鼻繞過的城中村裡,藏著他們的美滿幸福,小小的,卻實實在在。
他上班太遠,要騎兩小時的電動車,小心跟她商量,要麼就住在工地,三五天回一次?她不舍,但更不舍他奔波,滿口答應。自己則去附近餐廳打工,被老闆誇手腳麻利,給漲工資,好不開心。他回家的日子,她就從餐館帶大菜回家,看著他吃得滿嘴流油,心裡飛出歌來。
還背著債,但生活真的開始了,年輕的、有奔頭的生活、好的生活。
嫁做人妻後,開始接二連三地做母親。首先是招弟,然後是再招。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來的,但回頭想起來,卻跟夢一樣連成一片,雲山霧罩的踏不到實地,只有夢的起點清晰可聞,是一把嘹亮的刀。
伴隨那聲刀一樣亮閃閃明晃晃的啼哭,招弟在二〇〇四年明亮的夏天,鋒利地切進她生活,更深深插入她的人生。有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只一瞬間,她生活中為數不多卻不可或缺的浪漫情懷便退為遠景,接著全面虛化,消失於無形。招弟沒有絲毫商量餘地地挺進,成為了中景、特寫、焦點,一佔就是一兩年。
幸福是不言而喻的,辛苦也一樣。她做飯、洗衣、帶孩子,挽著袖子從早旋到晚,衣襟帶風,腳不沾地。即使把大竹的母親接來幫忙也沒用,她反倒要多負擔一份婆媳相處的磕碰打磨。日子的色彩在變化,她卻連注意這一點的工夫都沒有。
招弟能走能跑能放手了,她剛想歇口氣,那事兒又停了。十月瓜熟蒂落,還是個閨女。在城裡,男孩是建設銀行,女孩是招商銀行,但她的生活裡,女娃的性質從沒變過——賠錢貨。公公治病的債還沒還清,他們承擔不起超生的罰款。女兒送走的那天,她哭得差點昏死。好像襁褓裡含著指頭哭的女娃娃是她自己,二十年後又被拋棄一次。母女倆的情形一樣,被送走時都赤條條沒牽沒掛,連名字都沒有,一點不帶親生父母的痕跡。
又過了一年,第三個孩子出生,還是個女兒。這一次,她死也要留下。終於能跟親生骨肉廝守了,代價是一萬八千塊的罰款。這筆罰款從她顯懷起,計生委的同志已經蹲守等候半年。大竹真是好男人,想兒子想得眼睛發綠,心裡抓撓,卻不曾發一句怨言、說她一聲重話,月子還坐得十足十,對女兒也照樣心疼。
生活卻開始盡情展現出殘酷的、毫無詩意的一面。再招取代招弟,將曾經的顛倒日子從頭來過。夜哭、拉稀、吵睡、尿床、缺鈣、嗆奶、學步、咬人、蹬被子、打碎碗、磕著膝蓋、碰到額頭、撕破衣服、撞翻桌子,一樣不落。她不懂,孩子是永動機嗎?為什麼總是不睡覺,總在大小便,總是搗破這個弄髒那個,總是要吃要喝,否則就發燒肚子疼?她有多久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她甚至不奢望完整的夜晚、完整的睡夢,最大的心願是一夜只被撕裂一次。但這願望從沒實現過。
生活久了會產生幻覺,在那間魔幻的十多平米窩棚裡,奶瓶、飯碗、尿布、毛巾、木屑、玩具、衣服,不斷地變髒變亂變破,她把一切洗淨、補好、歸位,一眨眼工夫,髒了亂了破了。她再洗再補再收,一眨眼工夫,又髒了亂了破了。她嚇得瞪大眼睛不敢眨,希望整潔不要變走。生活是一款無聊的電子遊戲,她扮演強力還原器,但無論怎麼努力,都回不到原來的、本該的樣子。她成了月宮裡砍樹的吳剛,無休止地抗爭搏擊,卻毫無勝算,永無出頭之日。而她真正想過的生活,被那款名為「生活」的遊戲毀滅得幾乎片甲不留。
家門之外,是低矮的棚戶房、昏暗的燈光、汙濁的空氣、如山的垃圾。租住戶穿過轟一聲爆開的蒼蠅蘑菇雲進入公共廁所,面無表情,行色匆匆。偶爾誤入的外人,臉上堆著嫌棄,蹙眉捏鼻地加快腳步,像穿過疫區。這不是美好的世界,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實在熬不住、又想家的時候,大竹也順著她的意,夫妻雙雙把家還。風傳養殖業賺大錢,鄉親們都回村裡養鴨,大竹也跟著幹。說是養鴨,其實一天總有大半天在麻將桌上,她倒沒怨言,自己忙裡忙外的,餵了鴨子幹農活,從地裡回來再招呼孩子,笑容灑了一路一院。這些年大竹在外辛苦,回家來耍耍也是應該的。只要這樣能守著男人,就有定心骨。
招弟慢慢脫胎出了眉清目秀,愛笑愛鬧,動手動腳,說起話來沒遮沒攔的,又招人恨,又招人愛。她的腦袋是一壺總在沸騰的水,鬼點子汩汩地冒個沒完,一沾著就是重度燙傷。再招是小一號的招弟,是具備招弟所有特徵的雛形,只是話更多,聲音更尖,手腳更快,腦瓜子裡的水泡更滾燙,冒得更沒道理和章法。所幸鄉野裡地方寬敞,視野開闊,心情也爽快不憋屈,孩子們跑得開,不再黏人煩人,隨她們野到哪裡去。不管怎麼說,不離開家就有活路有發展,多好!自古以來,這般男耕女織、夫唱婦隨、母女相親、家人相守才是正道。
那一天也是合該有事,天要黑了,鴨子還不歸籠,她趕得冒火,性子躁起來,差點沒打死那幾隻沒眼色的畜生。最淘氣的那隻綠頭鴨,撲騰著一頭扎進池塘,越趕越往深處遊,長竹竿夠不著,她下水去轟。腳底板一吃疼,血泛上水面。不知哪個剁腦殼的瓜娃子,亂往塘裡扔破瓶子。整整半個月,大竹天天用摩託車載她到鎮衛生院,背上臺階換藥,再載她回家。看得沿路的女人都眼熱心熱,回家關了門罵丈夫。她架不住旁人打趣,趴在他單薄卻穩妥的肩頭,伏在耳邊道,我冇事,你別管我了。他把她往上託託,說,嗨嗨嗨,抱緊點,別又溜下去了!她就摟緊他脖子,吃吃地笑,甜蜜入心,安好入骨。
但恩愛當不了飯吃,恩愛也不能幫助鴨子挺過鴨瘟,他們賠了幾萬塊,過去幾年的積蓄損失殆盡。大竹還不死心,貸了款改養鵪鶉,結果還是一個賠。要生存,最後還得靠刨子、鋸子和墨線。兩人再次踏上離家的路,去城市,去他鄉,去流金地,去深入生活的嚴酷內核。
首先被這嚴酷擊倒受傷的,是大竹。剛結完新房的債,就背上父病的債,結完父親的債,如今又背上鴨子的債,顛沛流離的木工箱真真是杯水車薪,他是被逼急了也逼糊塗了。半舊的電動車,費老大勁偷來,還要費老大勁銷贓,擱在以前不夠父親看一次病的錢,現在也不夠家裡欠債的十分之一,卻能帶給他一年的刑期。多年後他知道,警察扮作買家來看黑車,算是釣魚執法,但警察抓了他兩次才判他刑,仁至義盡,對得起他了,只能怪自己倒黴背時,不能怨社會。
哥嫂的嘴裡如同含著茄子,忐忑吞吐,半天才把事說清楚。生怕她年紀輕輕的,轉身棄家而去,他們還理虧說不上話。沒想到她聽了倒鎮定,只叫一聲嫂子,勞神嫂子幫她在外頭找份事做,她得賺錢養家,醫藥費還得付,大竹在牢裡也要開銷。
她的大無畏震動了哥嫂,也感動了大竹。隔著鐵窗將皺巴巴一把錢遞進去,大竹的淚也下來了。問,你咋不嫌棄我呢,還對我這麼好?她眉眼一飛一嗔怪,說那些,不存在!又瞄一眼四周,獄警沒往這邊盯,她伸過頭去低聲說,你是我男人,不對你好對誰好?上一次也是為這事,被關了一個月看守所,我有說你一句沒有?大竹恨得用拳頭擂腦袋,恨運氣不好,做一次被抓一次,又恨自己對不住她,她笑著敲玻璃。這有啥!過日子就這樣,難關連著難關,但世上哪有過不了的坎兒?大竹問,那你上次為啥尋死?她想了想,曼聲說,過不去的坎兒,要說沒有也有,不在世間,都在心裡橫著呢。
每月兩次的探視她一次不落,每次去都要帶吃的用的,以及錢。出了獄門,則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賺取下次探視所需吃的用的,以及錢。實在招呼不過來,她想起自己原是有娘家的。招弟就這樣給送到外公手裡,哭天搶地的。
大竹終於出獄了,還是表現良好,提前釋放。被劃裂的生活彌合起來,一點破綻看不出,小夫妻繼續過活,恩恩愛愛又辛辛苦苦。隔一段時間給娘家打個電話,得知招弟迅速變得安靜乖巧,外婆每次都驚呼「女大十八變」,外公則誇外孫女聰明、水靈,去鄉村小學上課,總要帶著她,是炫耀的意思。已經認得不少字,以後準有出息。外公這麼說,招弟這麼保證,她和大竹也這麼相信。掛斷電話夫妻倆總要說上大半天,一起回憶孩子小時候的糗事,想念那個不知道十八變變成什麼模樣的女兒。
婚後第八個年頭,老天終於把他們夢寐以求的兒子送來了。夫妻倆要全力以赴照顧兒子,再招也被送回老家,嫂子在家帶著兩個孩子,再多一個也無妨。
春節抱著滿月的小弟回家,村裡人人都來看,誇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招弟圍著弟弟的搖籃轉,手裡抓著奶瓶,嘴裡哼著歌,有小母親的架勢。大竹架著二郎腿曬太陽,任憑再招爬上膝頭,沿小腿一路滑梯下去,一屁股墩在地上,一聲鈍響,旁人聽著都疼,她還笑嘻嘻的,要再來再來。大嫂過來用笤帚拍再招的屁股,把堂屋掃掃!她在灶上煮賴湯圓呢,忙不過來。大哥高聲笑,賴湯圓好,我最愛吃了。月華坐在灶後頭燒火,火光在牆上勾畫她跳躍的身影,火焰印進她眸子。窗上貼著紅紙,一屋子菜香,炊煙裡有草木和泥土的氣息。她有了喝苞米酒的感覺,遞著柴,走了神。這才是家的意思,生活該有的模樣。
過完初六、初八,最遲到散元宵,就到了再一次離家謀生的日子,村裡的青壯年們喝下最後一杯米酒,叼一口臘肉,剩餘的年貨打上包,開始作鳥獸散。月華主動打商量,她留下來跟大嫂一起帶孩子。鄉下房子住得舒暢,開銷也小。招弟要讀書了,福州的借讀費得多少?再招要上幼兒園,城裡的幼兒園有幾貴?校車還老出事。房租也在漲,一把青菜就四五塊,比不得家裡,要吃什麼只管到地裡揪去。
大竹笑道,說的都在理,不過現在你倒捨得我了?她已經是幾個娃的媽,還嬌羞紅了臉,擰他的胳膊嗔道,鬼捨不得你!我是捨不得娃娃,捨不得家。這次回家過年,第一眼看到招弟,差點沒認出來,當時她那個心酸,現在還凝在腦海裡。她像招弟這麼大時,是個不認得自己親媽的女兒,現在又成了認不得自己女兒的媽。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太造孽了。
他還要逗她,娃娃是家,我就不是家了?見她突然無語,落下淚了。大竹忙收了聲,抱著她哼歌,哄道,等我賺夠了錢,就回來好好過日子。她默默地拭淚,心裡茫茫然,這話給人希望,卻又不讓人踏實。「好好過日子」的意思她懂,但什麼時候才叫「賺夠了錢」?不過到底有這句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地懸在遠處,是未來的期許,日子因此有了盼頭。
歡期苦短,昨天還走家串戶、爆竹喧天的鄉間,轉眼人去村空,只留下孤寡老人顫巍巍地攆著四下裡亂躥的娃娃,喊他們慢點,仔細跌下田壟去。田野一片荒蕪,渾濁的水泡著滿地野稗。再大一點的學生是看不見的,不是被摁在鄉村學堂的課桌上打瞌睡,就是埋在網吧裡,紅著眼睛,已經兩天沒回家。
大竹臨走時保證,你放心,在外面我就不搓麻將不打牌了,煙也少抽,錢都省下來寄給你。她說,不要錢,你給我打電話。大竹道,打電話要花錢的。她說,花錢就花錢。她看著大竹,又看著大竹,腦海裡交疊著電視裡情人話別的浪漫場景,想說點什麼、做點什麼,但有真實生活在,怎麼都不適宜。就聽得大竹丟下一句「行了回去吧」,行李甩上蹦蹦車,人也跟著翻身爬進車鬥。車屁股突突地冒黑煙,揚起塵埃,轉眼開出老遠。她還在路邊站著,知道自己已經消失在煙塵裡。
現在,有一整個家等待她打理,三個孩子、兩層樓、一塊菜地、一個院落,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到的男人,構成她全部的世界。招弟長成半大姑娘,每天跟堂兄弟一起去上學,果然成績優秀。再招還是野丫頭一個,玩逮貓兒玩急了,敢跟男娃娃打架。小弟在搖籃裡四腳亂蹬,咧著嘴能笑出聲來。她坐在小弟旁邊的藤椅上打毛衣,橘黃色,很襯小弟的臉色,她打得賣力又用心,心裡卻空蕩蕩的。午後的陽光暖暖的,照得亮她的臉龐,照不透她的心。
……
(待續)
——短篇小說《母愛》,作者冬安居,原發《湖南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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