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個十一點半的水果早餐,它像一面令人憎恨又無法不正眼去看的鋥亮鏡子,一下子照亮老代生活裡的嶙峋和荊棘,使老代無法再裝糊塗,至少今天無法糊塗。
水果早餐?!隱含那麼一點兒模模糊糊的誘惑,美好的誘惑,蠱惑並慫恿老代去做點什麼事情,當然,這事情得是美好的事情……
——陶麗群短篇小說《水果早餐》
老代拎著空水桶,慢吞吞走在歐景小區裡。這是七月份一個中午十一點四十的時候。這個月份的老天像是被誰賴一筆大帳似的,火性子暴烈,人被中暑索命的事常有發生,沒有一個角落能讓人舒暢呼吸一口清涼空氣。溼和熱混在一起,人像待在蒸籠裡,黏熱得令人窒息。這是南方的夏天,令人難以忍受的酷暑,特別是中午這個時候,誰都不願把腳邁出屋簷下。我們胖大的老代對熱的恐懼更甚,靜坐也能讓他汗如雨下,他渾身上下的毛孔簡直就是一個個小水孔,不斷往外滲水,稍久坐,站起來時褲子屁股處一片汗水漬,慘啊。老代趿著黃色塑料拖鞋,肥大的白色圓領T恤和灰色肥佬褲松松垮垮掛在身上,儘可能舒服透氣地穿戴。他總是這副模樣對付整個令人生厭的溼熱夏天。若是往常,他早就甩動兩條肥腿救火一樣穿越在烈日下,渾身松肉亂顫,希望早一點回到店裡。儘管店裡也像蒸籠一樣暑氣蒸騰,但好歹是在陰處。他們的老闆娘是個抗熱能力極強的女人,所以他們那間經營桶裝純淨水的店鋪只有一架轉動起來嘎嘎作響的吊扇。老闆娘坐鎮店裡管收錢,汗水常常把她底色黑紅但又抹過多白粉的方臉膛衝刷得一片狼藉……老代是一名送水工,和一個滿臉青春痘、什麼都看不順眼的憤青輪班。他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憤青三點到晚上九點,狡猾避開一天中最熱或者最冷的時候,對此老代並不介意,他是個心寬體胖的人。他們的國際桶裝水店就在一個小區大門口外,服務包括歐景、麗園、麒麟等周邊三個小區上萬戶人家,蠻辛苦。底薪一千五,一桶水提成一塊錢。假如不出意外,每個月五千塊錢的工資是穩妥拿定的,特別是炎熱如火的此時,夏季。
老代像在深秋的夕陽裡散步一樣,緩慢走在燙得令人跳腳的水泥路面上,無視頭頂如火烈日。他剛送一桶純淨水到一戶人家裡出來,他從未往這家送過水。他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個女人的早餐,以及那個女人。沒錯,儘管是十一點半了,但那女人管那叫早餐。她顯然剛起床,穿一身像蚊帳布般的白色薄棉睡衣,寬鬆大腳褲,背心式上衣,裡頭裹一件黃色抹胸。她站起來時,甚至能看見她平坦小腹上那顆深肚臍眼兒,穿得夠涼快。平胸,長發,白臉光潔,神態慵懶閒散,優越感很強的慵懶閒散。屋裡冷氣開得很足,她安然若素坐在客廳的茶几邊吃早餐——家門預先是開的,留了一道縫隙,因此老代粗重的腳步聲剛到門口,門縫裡就送出一聲柔軟的「請進」了。老代肩膀上扛著水桶,汗流浹背推門而入,一股舒適得令人忍不住打戰的冷氣撲面而來,他很感激主人的善意——提前留門。有些人家往往得讓你扛水桶站在門外等半晌,不知在裡頭忙什麼重要活兒。老代進門時,看見如上穿戴的她坐在藤條椅子上,平胸上攤一把黑髮,手裡捏一把明晃晃不鏽鋼叉子,正往一塊淡黃色的哈密瓜上叉。她朝老代揚揚已經叉上來的哈密瓜片:早餐!她招呼說。老代心裡怔了一下,似乎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胸口。他邊朝電視櫃邊的飲水機走過去,邊瞟這位女士的早餐:一盤切片水果,香蕉、蜜梨、蘋果、哈密瓜、葡萄、小番茄、芒果,每種水果兩三片,一大盤。假如是米飯,這位女士的飯量可是蠻嚇人的。這就是早餐?老代一邊換水桶一邊想,他有些茫然。他的早餐一向是連湯帶水該有一斤半分量的一海碗麵條,講究時也臥上一個雞蛋,更多時候是一把蔥花末、幾粒花椒,老代從未對他的早餐產生過質疑,認為早餐這麼吃已經很不錯了。他極少在外面吃米粉,不僅貴,關鍵是分量不夠,三兩米粉下去,老代送完兩趟水,那碗米粉早就化成汗水從毛孔裡跑得比他媽的兔子還快。就算他們那有個唬人名號的國際桶裝水店鋪的老闆娘,也不過是牛奶加一塊蛋糕,在老代眼裡,算是講究了,畢竟這娘兒們是城裡人……水果早餐?老代的腦海中從未出現過這樣的事情。另外,從一個蘋果或者芒果上切下那麼幾片,餘下的怎麼辦,白白扔掉,還是貯藏在冰箱裡?老代腦海裡馬上出現一大盆被肢解的各種水果……他被這位女士的水果早餐弄得心神不安,險些連錢都忘記拿了,女士趿著軟底緞子鞋追到門口,蚊帳布下酒窩似的肚臍眼兒清晰可辨,還有一股淡淡的水果清香味撲面而來,老代有種頭重腳輕般的眩暈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汗津津的手接過十二塊錢。
好了,老代好像有點兒發蒙了,水果早餐像一件麻煩且重要的事情降臨他四十二歲的生命裡,使這個胖子忽略掉灼人烈日。他在烈日下慢吞吞回到那間雜亂無比的國際桶裝水代銷店。他和憤青多次建議老闆娘把這個能唬得人肝顫的店名換掉,老闆娘就是不肯,認為這店名很高端大氣上檔次。老闆娘今天穿著黑色連衣裙,把腰間顯而易見的贅肉遮去不少。其實她不老,按照老代的審美情趣,愛打粉底的老闆娘正處於女人繁華豐茂的年齡階段,三十八歲,女人多麼風情的年齡段啊!她有不少黑色裙子,大概是為了這種有效的遮肉效果而購置的。憤青曾和老代很流氓地說:老闆娘若是脫下那層裹屍布般的黑裙,那身豐腴的肉定像蜜桃一樣酥軟可口。他說時目露綠光,極像餓極的小獸。老代不知道憤青是否已經破了童身,多半還是未開化,瞧他唇邊那層淡黃的毛茸茸的鬍鬚就知道,猶如女孩子,手臂上那層淡黃色胎毛褪去,多半已經偷吃了禁果……老闆娘顯然熱得受不了了,叉開兩條壯碩的腿站在吊扇底下,膝蓋之上的短裙被撐得幾欲爆開,吊扇刮出來的熱風得以乘虛而入,她塗著脂粉的方臉一如既往泛著分泌過剩的閃亮油脂。老闆娘常常無視老代和憤青的存在,隨便叉開兩條肉腿,弄得憤青雙眼無處可去,臉上痘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代把空水桶碼在牆角那堆空桶上,掏出水錢放在一張小學生用的桌子上,老闆娘管那叫辦公桌。桌面慘不忍睹,小刀子刻畫的男女不雅圖鋪天蓋地,老闆娘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偶爾會斜睨研究半天……她看了老代一眼,有些驚訝。
「咦,你剛從冷庫裡出來吧?」她小心翼翼拿一張餐巾紙按在亮晃晃的油臉上吸油。老代莫名其妙地看她,然後往身上瞅:他的身上居然乾爽無比,肥大圓領白色T恤很平展地搭在他身上,一滴汗都沒有。他心裡略有驚訝,不過這能算多大的事兒呢。水果早餐,嗯。老代在破藤椅上坐下,臉上是夢遊般的表情。藤椅的底座被憤青的猴屁股磨蹭出兩個小窟窿,從那兩個小窟窿裡漏出老代兩坨軟塌塌的屁股肉。
「挨罵了?哪個王八?我查一下來電,直接黑名單,以後就讓他喝自己的黃尿吧。」老闆娘口氣兇狠,不過看老代的目光閃爍迷離。他們常常挨罵,有時候因為稍微晚一點,有時候是上帝們無事生非,嚷嚷價格又提了,黑店黑心黑肝罵上一通。天知道,他們的國際桶裝水店開張到現在就沒提過價。
「水果早餐,你吃過吧?」老代答非所問,問得有氣無力的,不過他馬上就覺察這一問純屬多餘,老闆娘的早餐一向在他眼皮子底下吃。
「什麼?」老闆娘有些莫名其妙,繃著兩條肉腿直直盯住他。
「水果早餐,早餐只吃水果。」老代懶洋洋重複。
老闆娘目不轉睛盯住他,老代面無表情,她看到的卻是冷淡之下對她的輕慢發問。其實他早就靈魂出竅了,滿腦子裡全是那盤水果早餐和那個以水果為早餐的女人,還有她吃水果早餐時的那種氛圍:亮閃閃的叉子、素白的手、蚊帳布一樣的居家服、黃色抹胸、肚臍眼兒,要命的氛圍。老闆娘慢慢回到她的辦公桌坐下,裸露的雙臂交疊在辦公桌上,臉上的油脂似乎冒得更豐盛了,一片油汪汪的。一會兒老代忽然被一陣抽搭聲驚醒,他驚慌地發現老闆娘倚靠在牆上流淚,那張臉被淚水和令人作嘔的高溫融化的脂粉弄得髒汙不堪。
老代從破藤椅上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望老闆娘。老闆娘抽了張紙巾擤鼻子,乾脆連臉一起抹了,上上下下打著圈兒抹乾淨,白紙巾沾滿褐色油膩脂粉,骯髒不堪,不過老闆娘看起來倒是清爽多了,膚色黑是黑,質地還是比較細膩的。
「我待你不薄,你懂的。你幹嗎這樣故意埋汰我?水果早餐,哼,我有那閒心嗎?」她深深抽搭了一口大氣,怨恨得跟什麼似的看老代。
對於女人的眼淚,老代並不陌生,卻無能為力。他搓著兩隻肥厚的手,顯得很尷尬。如以往時,他早就大汗淋漓了,他是個稍微有點兒靦腆的胖男人。可是自從水果早餐毫不設防地撞進他腦子以後,他身上的所有毛孔似乎全都封死了,汗水生生被鎖在他的皮膚之下,他內心火燒火燎般煎熬。
「我只是,隨便問問,隨便問問嘛。」他說,口氣溫軟。這溫軟使老闆娘一陣心酸,眼淚又冒出來了。
「我家那個活閻王,你知道,我有口氣吃飯就不錯了。」她說,聲音帶著睏倦,在那兒抹眼淚。
天真的很熱了,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外頭的陽光存心要把一切融化掉了,滿世界白亮的陽光,看什麼都得眯著眼睛,冷不丁的陽光就把你的雙眼灼得眼冒金星。熱浪一波波湧進店裡,悶熱加上屋內凝滯混沌的空氣,還有女人抹眼淚,這一切使得老代一陣神思恍惚。
「好了,別哭了。」老代從飲水機裡倒了杯水放在老闆娘面前。這個女人也挺不容易的,兒子上初中,男人是潑皮,白天睡覺晚上小賭,在他的眼裡除了錢再也沒別的了。隔三岔五像個冤魂一樣闖進店裡來,廢話少說:給我錢。好像誰欠他錢似的。不過他對老代和憤青蠻義氣,也許他本性如此,江湖痞子的義氣,上不了臺面的。他會過來拍拍憤青或老代的肩膀,嘆氣:哎哎,我?菖,這日子,誰都不容易混啊,你說是不是?仿佛正受著扛不過的煎熬。他掏煙,給你點上火,很兄弟的樣子。老闆娘每次都給,三五百,多是不多,但他要錢的口氣和終日的混沌懶散使老闆娘每次都歇斯底裡發作一通,最後難免上演肉搏,空水桶被拳打腳踢滾滿地,老代和憤青是見怪不怪了,也不勸架,坐在邊上看戲一樣。倆人打累了,拿錢的走了,給錢的站在店門口詛咒一番,被車撞死被人捅死掉水裡淹死便秘憋死,死法很多。老闆娘很奇怪,你死我活打架時,受的拳腳再重她也不落淚,火上澆油般回擊,她的丈夫是極少佔上風的,倆人都打了平手,女的眼角烏青,男的流一鼻子血。等在她嘴裡死了無數次的活人帶著錢和傷痕走後,她開始哭了,把她的憤怒、委屈、軟弱、無助,毫無保留坦露給老代和憤青,常常使他們尷尬得面面相覷。之後日子還是細水長流往下過,文火焚心般的,老代看了好幾年了。
老代給這個女人打了四年工,模模糊糊的,不是沒感覺到老闆娘偶爾在他身上流轉的目光。冬天時,老闆娘在店裡燒蜂窩煤取暖,兩個人攏在溫暖的火盆邊,毛茸茸的溫馨情緒就躍躍欲試般在兩個人之間蔓延。老闆娘盯住老代寬厚的大手,每個手指頭都有些皸裂,她伸過手來,帶著爐火的溫暖,輕輕拍老代的手:戴一副棉手套嘛。老代把手縮回來,婉轉拒絕:男人講究那些?她便翻出她的護手霜,強行幫老代抹上。老代的手於是一整天在凜凜寒風中散發一股令他心神不安的滑膩幽香。這使老代有些難堪,是真的難堪,無論如何,老代都歡喜不起,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這個白熱化的中午,老代又送了數次水,他驚異地發現,他真的不出汗了。他腦子裡盤旋著開了冷氣的屋裡,那盤色香味俱佳的水果早餐,心裡涼颼颼的。下午三點時,憤青準時來接班,看見老代神情異樣和老闆娘溼漉漉的紅眼,過去老練地拍拍老代的肩膀,一副心知肚明:無非是他們天殺的男老闆又來索錢了。老代聞到他身上一股被烤焦的煳味,望望店外暴烈的日頭,還是走了。路過金三角菜市場時,老代鬼使神差拐了進去,出來時手裡拎一個塑膠袋,裡面有兩個蘋果、兩個梨子。
水果早餐,在老代的生活中如此陌生,這種陌生感催發出一種要命的沮喪情緒。不就是水果嗎?他們完全也可以吃的,輕而易舉就可以吃。行走在烈日下的老代這樣安慰自己,然而卻安慰不了,沮喪情緒一直伴隨他回到家裡。
老婆阿蘭在家,頗為俊俏的五官掛著昏昏欲睡的表情,兩邊腮幫子各一坨紅,渾身散發著劣質白酒的濃烈酒精味道。她又喝酒了,估計喝了不少。她常常喝,自己把自己幹倒,老代還算幸運,阿蘭喝酒後從不胡言亂語撒潑哭鬧,還要裝出一副清醒模樣給老代做點清醒事兒,說些清醒話,不然老代的苦頭可就夠瞧了。老代奇怪的是從來沒見過屋裡有任何裝酒的瓶子,也不知她是怎麼把酒弄回來的。她醉眼矇矓地躺在竹蓆上看碟子,套著老代寬大的白色圓領T恤,T恤差不多蓋到她的膝蓋了,省去穿褲子的麻煩。整個炎熱夏季,只要在家,阿蘭總是這副穿戴,做飯,洗衣,搞衛生,喝酒,扁平的胸部頂出兩顆細奶頭,喜歡打赤腳,指甲下常淤汙垢。她粗糙,烈性子,做事情永遠像腳底下踩著風火輪,一百斤不到卻常常在大街上能隨便對稍微冒犯到她的,不管彪悍男人還是兇猛女人破口大罵。老代有情致時,瞅著她那副女蠻人形象,還沒寬衣解帶就敗興了。況且她還常常醉酒,滿嘴的酒氣也把老代好不容易偶得的一點激情抹殺殆盡。通常是等到阿蘭稍微有點兒女人樣時,比如月底倆人領到不菲工資時,她就渾身上下徹底清洗,洗髮水和沐浴露使勁搓洗,把自己弄得滿身劣質化學香味,老代才逮到機會心急火燎把事搞成了。別看這女人性子粗糙,一旦被老代結結實實壓住,她就柔軟了,溫順了,濃烈了,俊俏五官蒙著迷離的神情,迷離裡還有她粗糲性子的野性,老代這時候真是為她醉的。可是這種靈魂出竅般的時候畢竟少之又少,剩下的全是大段大段的滿目瘡痍,致使老代常常有種輕微厭世感盤旋心底。阿蘭在家政公司上班,其實就是家庭保潔員,有活兒時公司來個電話,告知時間和地址。水桶,兩條褐色毛巾,冬天時外加一副黃色乳膠手套就是她上工的全部工具。這活兒不固定有,有時一整天沒活兒,有時從早幹到晚,特別是臨近傳統節日,大家都希望過一個窗明几淨的年,活兒就抽人轉。收入相當可觀,兩個人加起來,月進一萬不是什麼奇事。他們從鄉下來,典型的農民工進城,能掙到錢,蠻幸運的。
阿蘭看見老代進門,搖搖晃晃撐起半個被酒精麻痺的酥軟身子,帶著酒鬼酒足飯飽後的愜意看他。她看見老代手裡拎的水果,從竹蓆上骨碌爬起來,差一點滾下床,生猛動作拽起的肥大T恤之下底褲也沒穿。老代奔到床邊扶住她,把她往床裡推。對於老婆喝酒,老代早就連說兩句的心都死了。阿蘭伸出胳膊,酒氣夾著朦朧笑意:果。老代摸出一個蘋果,塞到她手裡,連洗都忘了,阿蘭兇狠地咔嚓一口,蘋果立刻破了相。老代想到水果早餐,一陣輕微刺痛掠過心底,整個人突然被一股來勢兇猛的厭倦感淹沒。
「綠豆粥在鍋裡,沒放糖。」阿蘭咀嚼著蘋果含含糊糊地說,一條手臂軟軟指向廚房。看來她今天沒工,她只要沒工上,幾乎都與酒為伴,還能在喝醉之前把綠豆粥給老代熬上,老代該是燒高香了。綠豆粥是他們的夏季消暑「飲料」,阿蘭管那叫飲料,少許綠豆,一大鍋水,熬得稀巴爛。老代每天下工回來,一大海碗加一頓大睡,這麼多年酷暑就消過去了。老代只點了個頭,今天他不想喝。
「咦,你——從哪裡回來?」酒醉的阿蘭很不含糊,「剛從冷庫出來?」她瞅著老代乾爽的衣服,老代一把擼掉上衣,渾身的肉蹦顫著。
「沒覺得熱,今天工少。」他說,也在竹蓆上躺下來。今天,至少送了五六十桶吧,他在心裡默算。
「呃,天氣很好——」阿蘭扳住老代的肩膀,搖晃著,搖不動,一邊啃蘋果一邊胡言亂語。老代瞟了老婆一眼,看見她沒穿底褲的前面輕微而蓬鬆鼓著,他的眼前立刻出現水果早餐女人那身蚊帳布般清涼而好看的居家服。老代形容美好的事情通常用「好看」這個詞,這衣服好看,這女人好看。他也會用漂亮,但覺得,嗯,這要怎麼說呢?假如用味道來形容,漂亮就是辣,好看就是微甜,老代喜歡微甜,如今微甜的東西如此稀少,滿眼是刺激人視覺味覺觸覺的辣,因此這漂亮也就太普通了。
「我可真是累了。」阿蘭囈語一樣,手又伸向另外一隻大蘋果,老代閉上眼睛。她累,他知道。她們拖地板,不允許用拖把,一張溼毛巾跪在地板上一寸寸擦洗……不管她多累,多困,只要她不喝酒,只要老代不在家,她是不會躺下睡哪怕五分鐘的。
阿蘭有一種怪病,在睡眠中會停止呼吸。停止呼吸,你覺得是什麼小事兒嗎?要人命的。這種症狀發生時,通常不管酷暑嚴寒,阿蘭都會出一身大汗,整個人精溼得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之後她的呼吸頻率會慢慢減弱,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見,直至鼻下氣息全無。好像出這麼一身通透汗後,她打算舒坦永世安眠了。老代夜晚的睡眠因此極像在一輛顛簸不止的馬車上進行,習慣性時不時驚醒,醒來手伸向身邊裸睡的阿蘭,摸到一手的汗水,頓時睡意全消,燈都不拉,趕緊扳住她的雙肩一頓猛搖,把阿蘭搖醒,這一劫算是又過去了。醒過來的阿蘭很氣惱地一把推開老代,縮在牆角抽抽搭搭哭起來。她厭惡,厭倦,累,他知道。他又何嘗不是。所有看過的醫生都不知道這是什麼病,更無從下手治療,他們的月進一萬就這樣扔進無底深淵裡。不發這病時,阿蘭和健康人一樣,例假都準得跟掐表一樣。因此只要老代不在家,阿蘭是不敢一個人睡的。生氣失望厭倦時,阿蘭也想趁老代不在時躺下一覺睡過去一了百了,可是通常生氣那時候阿蘭都像打雞血一樣亢奮,拆掉一棟樓解恨的心都有了,哪能安睡求死?而且這病也不是說來就來,一月發那麼兩三回,往往是在她和老代相對黏糊時,安睡就來臨了,病也就發得勤了,這時候的阿蘭又捨不得死了。這使阿蘭有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感,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灰心喪氣的,酒精就這樣神秘地纏磨上她了。這病也不知道影不影響孩子,他們連孩子都不敢生,一個家若有兩個在睡夢當中莫名其妙停止呼吸的人,只怕老代一輩子都別想再合上眼了。阿蘭這病也患得很宿命,是和老代結婚後才患上的,她覺得她這病是婚姻帶給她的,這個婚姻是她命裡的一個坎。阿蘭除去上工、看醫生、喝酒,餘下的時間是熱衷打聽各路上通天、下通地的算命大仙大神,盼望他們能破解她人生裡隱含的幸或者不幸的秘密……老代是個傳統男人,娶妻生子天經地義,只是生活涮了他一把,把最底層的灰色安放在他的生命中,不僅不敢生養,老婆還淪為一個令人快要絕望的酒鬼。他老覺得生活裡有一個索命般的大坑,早早晚晚他會走到那個坑的邊緣,一聲不響栽下去。他是無奈之後坦然,坦然之後空蕩蕩的心寬體胖,肥胖身體上流出來的蒸騰熱汗之下是蒼涼心境,這個,老代年復一年自己咂摸。但他一聲不響裝糊塗,不糊塗就過不下去了,沒人知道這糊塗需要裝多久,老代只知道只要阿蘭還能睜開眼,看見第二天早上的太陽,這糊塗就得裝下去……
可是,這個十一點半的水果早餐,它像一面令人憎恨又無法不正眼去看的鋥亮鏡子,一下子照亮老代生活裡的嶙峋和荊棘,使老代無法再裝糊塗,至少今天無法糊塗。
水果早餐?!隱含那麼一點兒模模糊糊的誘惑,美好的誘惑,蠱惑並慫恿老代去做點什麼事情,當然,這事情得是美好的事情。水果早餐,老代還在心裡琢磨,眨眼間,幾個水果已經被阿蘭幹掉兩個,阿蘭打著水果味和酒精混合的飽嗝摩挲老代結實的胸脯。
「怎麼對我這麼好,給我買果果?」比他還大一歲的粗糙的酒鬼阿蘭撒著看起來相當古怪的嬌。
「便宜,買一送一。」他懶洋洋地說。
阿蘭在老代身上摩挲片刻,無趣了,坐在一旁卷著T恤下擺,卷到要害部位時又展平,證明她今天還沒醉得神志不清。以往喝醉了,還會跳一段廣場舞給老代欣賞。他們的租屋挺小,一房一廳,房租六百帶破爛家具。住進來後除了生活用品其他沒增添,屬於拎包入住。這租屋,假若與人相比,也算是夠大的了,阿蘭去過幾個工友的家,這樣一房一廳的住兩對夫妻,一房一對,一廳一對,髒亂堪比豬窩。兩家人拼一起住時,大家都因為分攤之後變得便宜的房租滿懷高興,可住著住著,兩家人就變成冤家了,相互嫌棄對方是懶骨頭,共用的廚房和衛生間誰都不肯多動一根手指收拾一下,女人們還得提防自己的男人,怕他們的眼神一不小心多瞅對方老婆兩眼。道不盡各種擔心憂心,便宜的房租又在那裡賣力誘惑著,真是要磨死人。老代和阿蘭沒有這種憂心,他們不用省錢,或者說不用那麼費神去省錢,省錢的動力無非來自上有老、下有小,這些他們都沒有,他們掙的錢都扔到窟窿裡,掙到就扔,掙不到,掙不到就掙不到了……老代和阿蘭基本上都心知肚明彼此的想法。他們是真累了。
老代閉著眼睛,很安靜地睡著。他人是胖,可是睡覺比貓還安靜,除了呼吸有些粗重,呼嚕是沒有的,這大概緣於長年累月不敢安穩死睡的結果。阿蘭搖搖晃晃爬起來,從他身上爬過去,下床去衛生間了。他知道她又要淋浴了,開著淋浴頭,整個人坐在衛生間地板上,讓花灑噴出來的水兜頭淋下……患上那神秘莫測的怪病後,她養成許多怪毛病,老代海納百川包容下了,不然能怎麼樣呢。
在床上煩躁而壓抑地躺半會兒,他翻了個身,坐起來,這個下午他睡意全無。屋裡寂靜,悶熱,電風扇弄出來的熱風帶一股黏糊糊的菜葉腐爛的味道,一定是廚房裡的垃圾忘記倒掉了,這活兒一向是老代幹的,想到這兒,他幾乎被心底噴薄而出的憤怒擊垮了,胖手一揮,小電扇從床頭椅子上滾到角落裡。他盯住飯桌上剩下的兩個果,走過去拿到廚房洗乾淨,水果刀切成片裝在盤子裡,端到飯桌邊坐下,拿根牙籤一片片挑著吃。沒有冷氣,夾雜濃烈酒精味的汙濁空氣,亂糟糟的屋子,地板上的明顯鞋印,赤膊而裸露的一身松肉,酒鬼老婆,灰色調的日子,哦,?菖蛋透了。這一點點的好,稀薄的好,他都不可能有嗎?不,至少得有些美好東西,滋潤一下心底的蒼涼吧。他從褲袋裡摸出手機,發了個信息,在等待過程中,老代有種想抽打自己耳光的衝動,覺得自己愚蠢透了,夾雜沒有自知之明要遭人恥笑的愚蠢,然而愚蠢裡的渴望卻如此強烈。還好,很快他就收到給予他信心的回信。老代心裡渴望的那點美好東西,被租屋裡難堪的境遇迅速發酵膨脹起來。
……
——摘自短篇小說《水果早餐》,作者陶麗群,原發《山花》
閱讀全文請關注《小說月報》2016年第8期,2016年8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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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現在時:劉醒龍
《小說月報》2016年第8期,2016年8月1日出刊,總第4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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