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並、氣、間、秘、素、假、破」的審美價值觀,應該是我們所有東方人原始情感被推演,轉化為智識的美學總結;同時它們與設計以及日常生活有著密切關聯。
【清美家具 • 第1519期】
本書是作者對於日本審美意識獨特性的思考。作者開篇就寫道「現在的日本人都已經淪為西方世界觀的奴隸了。」因為明治以來,西方近現代思想的湧入,日本迅速西化,連日本的審美意識,也有許多內容被近代西方思想和世界觀所替代。作者認為作為一個日本人,在敘述自身審美意識時,不得不基於西方的思維方式,這實在是一種悲哀。
日本傳統茶室(圖源網絡)
作者後來在日本傳統建築中悟出了傳統空間的至美,並大膽揭開了那個曾經蓋住自我意識的蓋子,實現了對自己的重新認知,開始了自我解剖。重要的是,作者能夠以坦率的心情去直面日本的審美意識,所以才有了此書。
作者總結的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分別是「微」、「並」、「氣」、「間」、「秘」、「素」、「假」、「破」。這主要是黑川雅之先生對於日本審美意識的個人理解,他認為這八個審美意識是不分主次的,屬於既並列又互補的關係。這類似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既各自獨立,又相互影響。
作者認為,世界已經進入了多維文化共存的時代,在面對不同的思想和審美觀念的差異時,我們也感受到了能夠求同存異的欣慰。只有對自我意識有更多的了解和把握,世界才有未來。
隱秘是花
世阿彌曾經寫道:「隱秘是花。」黑川雅之先生的理解是「不要表現全部,而要通過部分的隱秘來驅動對方的想像力」,而且「正是因為被隱去了,所以看的人才會參與到表現方的共創之中」。
世阿彌:日本室町時代初能樂集大成者。圖為《世阿彌》劇照(圖源網絡)
和服與身體(圖源網絡)
就像一位女子穿著和服行走時,她那裸露的雙腳會在裙擺之間時隱時現。試想一下,她每走一步的光景,都會讓人感到心動不已。因為看著她的人的想像力被激發了,這個人會在自己的腦海中進行想像和創作。
日本人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應該是對立的,在對方的心目中應該有與自己相同的部分存在。在溝通的意義中,更多的是對對方參與的期待,期待讀者能夠產生帶有自身特色的解讀和參與共創的想像。作者像是在有意地引導讀者:請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我的作品吧。
非連續的連續
對於這樣的狀態,作者把它稱為非連續的連續,也可以稱為創造性的連續。他們彼此之間既保持著各自的獨立性,又能相互以共感的方式將心與心連接在一起。就像兩個人無須牽手,無須擁抱,在分離的狀態下依然能深深地相互吸引、尊重和理解。
戈壁晚霞(圖源網絡)
晚霞的美,是那種由連續陰影形成的、難以辨清細節的朦朧之美。雖然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個狀況,卻又被某種感動擁抱著。這種感覺和「隱秘是花」是相似的。大凡莫名的,往往就是一種絕美無比的感覺。
秘與間,或留白
長谷川等伯的《松林圖》(圖源網絡)
長谷川等伯的《松林圖》是在兩塊屏風上描繪了幾簇松林。仔細看其中的任何一簇松林,它的外沿都是虛化的,向周邊延伸著,沒有清晰的界限。但每一簇松林的中心部分都畫得清晰細緻,邊界部分則漸漸地暈化,在畫面中形成白色邊緣。兩塊屏風的畫面是被並排放著的,中間保留了一定的距離。這既涉及「並」的概念,也蘊藏了「間」的內涵。畫面的白色邊緣部分是能夠被「任意想像」的空間,有稱為「餘韻」的隱秘。用這樣的手法描繪出的松林,使看客能夠感受到畫面無限延展後的空靈。
逆光讓陰翳彰顯華麗
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這樣寫道:日本的房屋由於氣候、風土的緣故需要有相對寬大的屋簷,但這種寬大屋簷同時也造成了室內光線的相對暗淡。暗淡的光線孕育出了陰翳的審美情節與文化。在幽暗的空間裡,金色的屏風會捕捉到遠處的光線,反射出靜謐的蒼茫金翳。那種幽暗中的光感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之美。
谷崎潤一郎
在光線暗淡處看到的漆器反光也是無可比擬的感覺。谷崎先生還批判性地告訴我們,金箔和漆器原本是誕生於日本陰翳美感下的產物,但隨著螢光燈的泛濫,被明晃晃的燈光照耀著的金箔製品,看起來顯得十分俗氣且欠缺品味。尤其是漆器,其光澤根本就無法體現出來。他的「金色的屏風會捕捉到遠處的光線,反射出靜謐的蒼茫金翳」,說明了能夠將陰翳演繹得如此華麗動人的介質,就是幽暗中的微光。
黑川雅之作品:金箔器皿(圖源網絡)
黑川雅之作品:《螢火蟲-between》(圖源網絡)
陰翳之所以讓人感到華麗,還因為有逆光的存在。能夠產生逆光效果是日本房屋的特質。日本的房屋都有寬大的屋簷,外牆一般由一層透光的隔扇代替。透光隔扇是用棉紙和木材做成的移動門窗,我們也許把它理解成能夠發光的牆體會更適合一些。受寬大屋簷的影響,房屋內的光線會變得比較暗淡,這時,透光隔扇從屋裡看起來就像是一面面會發光的幕牆了。如果人或物背對著透光的隔扇,就會呈現出逆光的狀態,人或物也就帶有了剪影般的美麗輪廓,此時被隱去的是熟悉的常態,看見的則是朦朧而曖昧的倩影。日本房屋的逆光和陰翳文化的背景,造就了「秘」的美感存在。
秘中期待
逆光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因為只有當那邊比這邊明亮時才會產生逆光,所以逆光蘊含了「這裡對那邊的嚮往」。
喬治·德·基裡科作品《一條街道的神秘與憂鬱》
喬治·德·基裡科有一幅描繪逆光場景的作品《一條街道的神秘與憂鬱》。畫面的下部分有一半以上都是陰影,剩餘的部分時光從前方射了過來。似乎是耶穌基督像的陰影在往這邊延伸,明亮處是一個少女滾動著鐵環在奔跑。
少女奔跑的前方寓意著基督的世界和新的時代,她正試圖奔向光明或是未來。如果未來是光明的,人們就會不顧一切地拼命向前奔跑。如果知道死後的世界也是光明的,那麼人們也會欣喜地去面對死亡。
對空間的想像也是一樣的。理解空間時會基於具體的某一點考量「這裡」和「那邊」的關係,而不是抽象出空間的概念。從「這裡」看向「那邊」時,相比之下「那邊」總是更明亮的空間。前方的空間越亮,越會讓人產生對那邊的期待感。
所以「秘」也是一種工具,它可以影響人們的內心,激起人豐富的想像,促發值得期待的狀態。重要的不是讓對方去明白,而是驅動想要明白的心態;不是準確的知會對方,而是讓對方自己進入那邊的世界,自己去發現……。
退而求進,隱而求知,默而求解,都是逆向思維的結果。在自我主張泛濫的今天,這種日本的審美意識也許是頗有成效的參考吧。
還原真我
「素」就是保持最樸實的本色之美,是不添加任何雜念的純真。信賴自然,將一切依託於更高層面的事物順勢而為,這就是存在於「素」背後的審美意識。或者說要活出本色,就莫要人為地破壞宇宙既有的平衡。
畏研吾作品(圖源網絡)
日本人喜歡並擅長使用泥土、木材、竹子和紙張來建造住宅。日本並不缺少石頭,即使易發生火災,人們仍然鍾情於由土、木、竹、紙建造的房屋。
日本人喜歡那些可以融入自然美景的、能夠在風化中逐漸還原本色的材料。他們並不想打造什麼「永遠的建築」。他們認為房屋與自然一同風化、荒蕪的過程是美麗的,我們生活在其中並深愛著這種變化。「本色最美」並非「本色不變」,而是將其視為生活中的一種樂趣,享受其自然變化的過程。
素材與造型
日本人是用整個身體來感受外部世界的,並且把與世界的協調感都濃縮、收斂在了對素材的開發和使用上,因此造型之類的變得不再重要。所謂造型,本來就是人工的東西,那種東西似乎不要也罷。素材一定是最值得關注的焦點,而造型只是為了將素材之美發揮到淋漓盡致的配角。也就是說,探尋最能體現素材鮮活感的、儘可能簡潔的造型,就是日本人對造型的態度。
黑川雅之作品(圖源網絡)
所謂「日本人喜愛簡潔的造型」這種簡單的理解其實是錯的。日本人所設計的簡潔造型背後,是對材質的追求,對素材的重視,否定的是刻意的設計製作,注重的是如何將人為的技術「無痕」地表現出來。在這樣的背景下,日本培育出了以「素」為核心的「單純造型的審美意識」。
一張摺紙
一張單純的正方形摺紙,因其可以折出許多美妙的造型而受到世界的矚目。無須裁剪,只是摺疊這張正方形的紙,就產生了各種各樣巧妙的動物形狀,這讓很多人感到吃驚。
摺紙藝術(圖源網絡)
同樣,只用一塊正方形的布包裹許許多多的東西,這就是日本的風呂敷,即包袱方巾。它與西方的包完全不同,可以放進去的東西不會受到限制,如果加上繩子,甚至可以攜帶個頭更大的物體。只要把包袱方巾的兩個對角打上一個結,袋子就產生了。
風呂敷方巾(圖源網絡)
三宅一生作品:一塊布系列(圖源網絡)
三宅一生就設計了一塊好像簡單的包袱方巾的禮服。這是三宅一生品牌以一塊布為名發布的最初的系列作品。在一塊布上先剪開一個口子,在切口處縫上袖子,就完成了一件製作工藝極其單純的衣服。這是完全用身體去穿的一件衣服,也是由身體的形態去決定其形式的設計。
原型
製作東西時將工序控制道最少,本著儘可能不添加人工製作痕跡的態度,這是原創造型的基本思路。日本的審美意識就是依然故我,發現本色原型的創作過程。
原型創作可以這樣來定義:它是從人類的無意識及潛意識範疇中誕生出來的一種東西。作為日本審美意識之一的「素」的思想,主張的是儘可能的避免刻意去進行設計、製作的想法,這種規避「刻意」的思想,就是原型創作。
綜上所述,日本「素」的審美意識不僅僅是傳統的,現代設計中也繼承了相關元素。日本的審美意識能夠如此受到世界關注,是因為今天正處於混沌時代的一個關口,而日本審美觀念也正是在這裡開始被發現的。如今、在日常生活不斷被西方化的背景下,我們可以進入曾漸漸被淡忘,卻又重新被發現的日本審美意識到最佳時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