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沒有課，晚上我在家讀還剩80頁的一部2002年的Nicolas Murray版的《赫胥黎傳》（Aldous Huxley: An English Intellectual)。其中引用的赫胥黎的這樣一段話讓我不停翻頁的手停了下來。
「成千上萬次布道中的聲嘶力竭和通過高音喇叭傳出來的成千上萬次的色情吟唱無疑是強暴了這個體現高雅情趣和崇高情感的詞——愛，使它變成一個人羞於說出口的誨淫之詞。可是，我們必須大聲說出來，畢竟，愛是決定一切的最後一個詞。」（401）
這很赫胥黎，很直白又直擊人心。但這部書的中文翻譯很隨意，很不考究，我就去翻了原版。原版中這一段是這樣的：
Bawled from a million pulpits, lasciviously crooned through hundreds of millions of loudspeakers, it has become an outrage to good taste and decent feeling, an obscenity which one hesitates to pronounce. And yet it has to be pronounced; for, after all, love is the last word. (420)
這很讓我感動。一個思想家、知識分子、百科全書式的作者，為拯救社會所提出的最終方案也不過是「愛」。但這又多么正確有力，多麼不容置疑。
最近「愛」成為了我的生活裡一個很大的主題。在這之前的大多數時候，我生活的主題是「競爭」（或者換一個詞：「嫉妒」）、「精神的穩定」、「生存的意義」諸如此類。但讀到這一段，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一切都是圍繞著「愛」的，只要我們願意不把它視為一種負擔。畢竟在很多情況下，接受愛比表達愛更需要勇氣。
按照這個思路我回顧了自己的一天。和之前說好的一樣，早上7點半J電話把我叫起來。今天是他正是在Jump編輯部工作的第一天，平常8點半之後出門上班的他，激動得今天7點半就出了門。我終於得以說出那句憋了兩個月的「工作加油！！」（因為他兩個月的研修期間實在無所事事），然後掛了電話一直昏睡到12點。
一般來講，從中午開始的一天會讓我有無盡的罪惡感。但想想今天一天的活動，似乎還差強人意。下午3點開始一對一教兩個小時的中文。學生已經跟著我學了兩年，從一開始HSK5級險過的水平，到現在能幾乎流暢的讀出冰心和徐志摩的隨筆，翻譯得也大體過得去。
今天我們讀的是北島在得知金斯堡去世時寫下的《艾倫·金斯堡》。學生是一家人才公司的老闆，不管怎麼說都算保守派，一直不理解我不找工作賺大錢而樂意在學校裡讀「無用書」。我卻偏偏跟他大講特講金斯堡的同性戀情，講《在路上》和《嚎叫》，以及Beat Generation的不羈和瘋狂。前兩天C說我是她朋友中最Nerd的一個，我當時還很生氣，寫到這裡好像也明白了一些。
每次工作前都很牴觸，但錢拿到手又很欣慰。學生待我很寬容，從不計較我幾乎成了習慣的遲到，薪水也幾乎比兩年前翻了一倍。我做的不過是隨便找來一些我自己感興趣的文章讓他朗讀和翻譯，然後糾正錯誤而已。完全不用備課，並且大多數時候，我和他一樣都是第一次讀。這樣好的工作大概是少有了，我不知道連學士學位都還沒拿到的我還能有什麼不滿。
學生的兒子今年考小學，他告訴我他昨天去了早稻田小學部的說明會。說明會上，校方說他們會讓孩子自己動手削鉛筆，強調他們不在乎那些說這一傳統可能有危險的非議，鼓勵有動手能力的孩子優先入學。學生縱然是保守派，也受不了校方那種把「傳統」強加給孩子的態度。我想起我的好友MSK，一個成長在日本傳統家庭中的富三代，說她最討厭的詞便是「傳統」。
我最近喜歡在麥當勞吃雞塊喝可樂。況且麥當勞有網，可以無時間限制地自習。我下了Kubrick版的Lolita，準備看第二遍來寫我adaptation的課的作業。順便在Literature Online上找了些論文，隨便掃了幾眼，被這樣一句納博科夫的原文吸引了：
All I know is that while the Haze woman and I went down the steps into the breathless garden, my knee were like reflection of knees in rippling water, and my lips were like sand, and—「That was my Lo,」 she said, 「and these are my lilies.」 「Yes,」 I said, 「yes. They are beautiful, beautiful, beautiful!」
這是Humbert Humbert第一次見到Lolita的場景。電影中她帶著心形的太陽鏡，露著肩在陽光下看雜誌，展露出一個12歲女孩不該有的嫵媚。
想來我和J交往後經常一起在家看電影，除了一部我強推的愛爾蘭電影「Sing Street」，一部雖噁心但極有名的科幻電影「The Thing」，之後看的全是Kubrick——「The Shining」, 「2001：A Space Odyssey」，發條橙。也許是因為去年選了同一節高橋先生的科幻小說的討論課，我又研究Dystopia，Kubrick總是很對我們胃口。
晚上回家，一直在讀我在文章開頭講的《赫胥黎傳》。快22點時J打來了電話，說他在還在家裡繼續工作，再不給我打電話大概就沒有打電話的時機了。我們只聊了10分鐘，和往常一樣基本是我在聽他滔滔不絕的講，尤其是今天是他的Dream work第一天，他比往常還要興奮，幾乎沒有我插嘴的餘地。聽起來工作很辛苦，全靠熱情維持，但誰又不知道他因為實現了夢想而正欣喜若狂呢？
在我的訓練和斤斤計較下，J養成了掛電話之前必說「喜歡你」的好習慣。可今天我反而忘了，並且還惦記著我沒看完的書，說了晚安後匆匆掛了電話。他馬上發消息補上了——我一時間開心得沒法立刻回信。
今天睡到了12點是有原因的。前一天晚上我徹夜未眠。1點多上了床，到2點多也沒有睡著，開始因為一些沒有理由的原因胡亂猜忌，然後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又去深究自己的愚蠢來自哪兒，便又回歸到了那個帶給我一切煩惱和不幸的根源。我上一次的感情崩潰還是去年的12月，自那以來我一直很穩定，也很幸福。
我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給iyori發了消息：「我又情緒崩潰了。我覺得這和幸不幸福沒關係，人會覺得幸福，不過是故意忘了不幸。一旦想起來自己的不幸，生活就還是和原來一樣的，並且新的幸福都變得岌岌可危。」
我知道大家都睡了，沒有人會理我，便一個人掙扎到了天亮。神奇的是，窗外天色一亮起來，我就立刻好多了——在那之前我只覺得黑夜為什麼這樣漫長。那時已經接近5點，我穩定了很多，試圖睡，但依舊睡不著，一直到7點。我放棄了，起來稍微準備一下，出了門，去找J。
J當然對我經歷了什麼一無所知，但對我突如其來的到訪為並未表現出驚訝。我看著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組裝從朋友那兒拿來的雜物架，本來穩定下來的情緒又開始不安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掉進他給我的大麥茶裡。他什麼也沒問，抱著我拍拍我的背，就像小時候媽媽做的一樣。
我突然覺得我什麼也不需要，長久以來，不過就是需要有人在這種時候拍拍我的背。
之後他聽我把話講完，這樣教訓了我一番：「我覺得只有一點你說的不對。按照你的說法，好像人故意不去看自己的不幸是一件錯事一樣。可並非是那樣的。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解決。不能解決的事情，只能在你心裡慢慢去找一個和它和解的方法。在找到那個方法之前，只能等時間流逝。花兩個小時去煩惱它，這太傻了。」
「在你找到之前，什麼時候我都願意聽你傾訴。」
我從前總愛把人比喻成各種東西。現在我明白那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懂過他們，只能把他們比喻成我想像中的樣子。但我再也不比喻了。他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拍著我的背安撫我的時候，只是 「beautiful, beautiful, beautiful」。
不久iyori醒了，回了我的消息：「你好了就好，不過你下次也這麼想的時候，可以換個角度看看。我也有這種時候。不過遺忘是件好事。以往的不幸沒法抹去，但為了未來的幸福人會忘卻，這是件好事。」
因為我沒有關聲音，手機至少響了8聲，J很驚訝「你們女生哪來的這麼多話說？？我的話頂多3句就能結束聊天。」我沒說出口的是，那可能是他平常講話講太多，到了聊天軟體上就沒話可講了。
情緒崩潰到來的時機完全無法預料這樣事最讓我害怕。就在睡不著的那天白天，我還興高採烈地為了慶祝他如願進了Jump去銀座買了名片夾送他，然後開開心心地走到三田，開開心心地學了會兒習，收到了一封來自iyori的情書。感人至深以致於哭了出來。我明白自己被許多人愛著的幸福，它們也以各種各樣具體的形式讓我切實的感受到，但即使是這樣，也沒法預料自己什麼時候會失控。
可我經歷了這一次，似乎就沒有之前那樣害怕了。因為iyori說她「不求回報的」愛我，討厭「永遠」的她願意接受我的「永遠」，也因為有人願意拍拍我的背，聽我帶著哭腔的幼兒般的控訴。
因為， 「love is the last w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