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漸老女生。
2021年的元旦,家裡小的那一枚和同學到比弗頓的商場轉悠,竟然給我買回了一個精緻的坤包作為禮物,價格非常好看,250刀拉。黑色的紙袋,大logo燙銀,高級黑色的禮品盒,打著玫瑰紅的蝴蝶結絲帶。兒子進屋口罩都沒摘,一邊替我拆著包裝,一邊解釋:「你好像喜歡紅色,我就選了這款,而且正好打折」。那不打折得多少刀拉呢?
我心裡默默換算成人民幣,腦子裡嘬了下牙花子,旋即就心花怒放了。這個男娃真的好有心呢,紅色是我的幸運色哦。儘管坤包的肩帶是金屬的,老母親我背著有些壓肩,但是孩子他爹也有話:「這份孝心你可得天天挎著啊」。看了照片的老閨蜜們說這是我背過的最好看的一個包。好吧,在我兒子給我買第二個包包之前,我會一直堅持數九寒天、盛夏酷暑、四季更迭掛在有態度的肚兒前。
這眼瞅著就要春節了,美漂(偶然的不小心在美國漂泊)的我毫無過節的心理準備。前兩天接到我80多歲老爸的視頻電話。他在電話裡大聲說,當然還是豫東口音:「該過年了,給你打幾個錢吧。」我一邊高聲阻攔著不要,一邊心裡熱淚奔湧。
自打2019年那個P2P公司暴雷,折進去我的積蓄後,我就像撒了氣的皮球從外到裡都皺巴了。據說有統計,所有P2P平臺卷進去的錢相當於中國每個家庭都「貢獻」了30萬人民幣。「網際網路+金融」的政策嘗試慘敗,從一線到十八線的城鎮,韭菜們躺倒一片。那些捐款逃亡、隱姓埋名、假裝離世的人們可都在各處過的安好啊。
實際上這十幾、二十年來,在泥沙俱下的經濟大潮中,我們每個人、每個家庭都無一倖免的遇到很多坑,這些坑或大、或小、或深、或淺。有專門針對老年人想長壽的保健品詐騙;有專門針對男性提高性功能的詐騙;有專門針對女性回春、凍齡、胸大的詐騙;有專門針對孩子智商提高的詐騙;當然,更有針對每個人都想富起來的金融詐騙。您在哪個年齡段?總有一款騙術適合你。就這樣,我們以為挺聰明的自己不僅成了很多騙局裡面的受害者,甚至幫兇。
我老爸肯定是怕我職場受挫後神經了,總是想辦法安慰我、接濟我。我起初是認真地拒絕,後來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剛撂下電話,叮的一個簡訊進入,我老爸給我散的年錢到帳了。原諒我不能透露數額,我老爸老媽四個孩子,萬一雨露不均沾,搞得不和就不好辦了。再說了,哪兒有一碗水能端平的父母,更何況是好幾碗水端在手裡。
剛進入2021,接近立春的時候,我老爸有一隻股票中籤,他當機立斷出手,掙了小十萬塊錢。一高興,一衝動,他就準備給我們發發紅包。2019年的夏末秋初,我老爸也是拍了大腿和銀子,讓我負責在北京的古北水鎮籌備了一次家庭聚會。多有先見之明,自2020年後,家庭聚會就是萬般不容易的奢侈。
我還真是要佩服一下我老爸。八十多歲,略有耳背,基本不戴花鏡,他的手機上,下載了各種應用的APP。有網約車,銀行卡、股票、基金管理,還有生活所需採買的這東、那寶和多多。我老爸拼了香油、荊芥等他家鄉的味道。也從他學習、工作、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青海買了正宗的釀皮子、酸奶子、酥油和炒麵。
和我老爸在一起,他經常會把臉埋在自己的手掌心裡,搓搓臉,順著在自己剃光的腦袋上抹一把,自顧訕笑著嘮叨;「咋過的嘛,我咋就八十多了?我還覺得我才五十多」。也是神了,我這普通話說的相當標準,一跟我爸對話,瞬間調換成豫東口音:「爸,你不知道為啥八十多了,我還以為我才三十歲嘞」。
我老爸出生在河南商丘,很窮的農民家庭。一度我填寫的各種表格的家庭成分一欄是「貧農」。感覺填寫「貧農」兩個字的時候,可以挺一挺脊梁骨,做出人窮志高遠的姿態。我老爸小的時候上學,靠的是腳底板走路,來回60裡路,一星期往返一次。上學的路上除了書包,還要背著幾個饃,那是一星期的口糧。後來我在外企做希望工程項目,到偏遠地方看那些住宿的孩子,總能想起我老爸回憶的童年。
我老爸是響應政府號召支援大西北,同時也考入了青海財經學院。畢業後在青海的公安戰線上工作了一輩子。他從年輕的時候被提拔到股長開始走上「仕途」。「股長」是什麼級別?表明了是屁股那麼大點兒的官兒嗎?
我在家裡是長女,跟在我後面,妹妹和兩個弟弟相繼出生。家裡掙錢的只有我爸一個人,逢年過節還要給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寄錢。人多,錢少,家裡「戰事」不斷。恐怕是我爸媽應付不過來,我媽懷著我小弟的時候,就把我妹和大弟送到河南老家讓親戚幫著帶。也就兩年吧,再回來,我妹和我大弟管親媽叫大娘,急得我媽一比。
我離開青海到北京上大學之前,我們搬了幾次家,每次搬家都和我爸調動工作有關。第一次是從青海的海晏縣搬到西寧市。綠色青海湖牌的大汽車上放了我家的幾件很土的家具。我被舉著放進駕駛室裡,鄰居藏族阿媽手裡抓了幾塊兒糖遞給我。糖是有白色、黃色玻璃紙包著的透明糖球。那時候女孩們玩踢沙包、抓拐、丟手絹、攢糖紙。我啥都玩兒的不好,主要是我沒有糖紙和羊拐。
青海湖牌大汽車把我們拉到了西寧。我爸從海晏縣公安局,調動到西寧的一個派出所,從派出所去了某區公安局,又調到市公安局、接著到政法委,後來去了監獄管理局。這調動來調動去的一扯就是我爸的幾十年職業生涯。
我的印象裡,我爸難得有笑容,總是繃著臉,也總是抽著煙,趴在桌子前寫材料。我長大的過程是儘量躲著我爸的,因為我總覺得他會隨時舉起手,落下來不是在我頭上,就是在我臉上,在我後背上或屁股上。有一次我分明聽見我媽悄悄和我爸說:「你打娃娃,儘量打屁股,打頭容易打傻」。但現在怎麼說,我媽都不會承認,並且笑眯眯、醋省口音十足,加一句:「胡說,誰會捨得打你們」。
我小時候挨得好多頓打,都是我媽挑唆我爸打的。比如我媽讓我幹活我沒幹,她就等著我爸回來,有時候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為了安慰我媽,我爸也得打我幾下。當然,後來再打,就是考試沒考好,幾撮早戀苗頭明顯的緣故。把我打急眼了,我發誓一定要離家遠遠的。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看到我的誠意,一把給我拽到了北京。
在挨打的問題上,我很佩服我妹,她一看要挨打,就撒腿跑了。我見到過我爸追不上的悻悻表情。而我總是愚笨地站著接打,挨了打就寫日記。等雨過天晴了,隨便寫在某張紙上的復仇計劃也不見了蹤影。
我爸的職業生涯和一些人生的重要階段和我的成長是兩條平行線。我敢說很多人這輩子都不怎麼真正了解父母。我不知道一個河南農村出來的只愛喝麵糊糊的小個子青年怎麼就融入了牧區生活。我爸能輕快地一踩馬鐙飛身上馬,在草原上飛馳,他習慣了喝酥油茶、吃血腸、羊肉泡饃。我媽在醫院生我妹,我爸出差途中翻車被甩出,得了腦震蕩和我媽一起住醫院。上級傳達的文件被羊吃了,以為階級敵人搞破壞,還怕丟了文件被打成反革命,讓我爸一度驚慌的亂七八糟,後來一直追蹤到文件在羊肚子裡,才一了心病。
在青海,很多人家對小煤房不陌生。因為那時候都燒塊兒煤取暖、做飯。我家的小煤房不僅有煤,還有戳著、或掛著宰好的整羊幾隻。下班回來,我爸的自行車後面經常會馱著一隻羊、一袋米。每年新鮮的酥油和炒麵下來(相當於黃油和青稞炒麵),我爸都會在一個鋁製的飯盒裡化了酥油,把炒麵和白糖放在裡面,用食指和中指慢慢攪拌,然後攥在手裡捏成一坨。我爸坐在小凳上操作,我們四個娃娃依次排開,等著,甚至等不及我爸的糌粑發放,一口塞在嘴裡,又把手伸出去等著。雖然那坨長相有些像幹屎角兒,但是那是我一輩子覺得最好吃的甜品。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也覺得這是他記憶中和孩子一起的最溫馨時刻。
我必須感謝我爸。在家家戶戶一堆孩子,經濟狀況很不怎麼樣的環境下,我們那個大雜院的很多鄰居先後把孩子都送去棉紡廠、毛紡廠當女工或機修工了。我媽跟我爸說家裡困難是不是也把我送去上班。我爸搖著頭:「不行,不能去工廠,還是要上大學」。
其實我相信我爸那時候對我能不能上大學也沒把握。翻了翻我的成績單,嘆了口氣,默默找了倆老師給我補課。後來到了北京遇到很多在全省、全市、全縣永遠排名第一的學霸,考了第二就哭昏過去的那些人,我都雙手合十,心向太陽,謝謝老天爺的厚愛。
我爸喜歡結交朋友,那時候也沒有什麼館子可下,都是在家裡請客。經常我媽和我家親戚在廚房忙乎,我爸和幾個朋友在叫做八仙桌的那個四方桌子上猜拳。一桌人,一會兒「槓子槓子雞」,一會沒有聲音的「大壓小」比劃,再一會兒「哥倆好啊,六六連啊,八匹馬呀…」。我在門口一探頭,總會有哪個叔叔喊著「丫頭,過來陪你爸喝一口」,我以為可以蹭口吃的,剛要邁腳,就被我爸:「咦,她陪啥哩啊,女娃娃不能喝酒」的應和攔在了門外。
我上大學以後,家庭地位立刻提高了。有一次我爸在家待客,我和我學姐正好在家就被請到了桌上。那天家裡做了一堆好菜,還有紅燒牛鞭。由於我上桌吃飯的經驗不足,我爸顯擺牛鞭的時候,我無意補了一句:「吃哪兒補哪兒啊」。說完桌上很靜、很尬,我爸瞪了我一眼:「你不說,話能掉地下砸腳(juer音)!」。於是,我只能悶頭吃飯,不敢抬頭了。
我想我爸職業生涯最挫敗的莫過於當時趕上政府的新政。那是我爸提拔為局級幹部沒多久,正春風得意,志得意滿,單位配的藍鳥還沒有坐熱。朱姓總理那屆指示幹部到58歲原則上不擔任實職。這一指示,讓我爸的工作管轄範圍迅速由實轉虛。
我那時能感覺到我爸太沮喪了,他大幹幾年的姿勢剛擺好,筆挺的高級毛料制服還沒好好穿呢。那陣子我已從政府機關辭職加入外企,甚覺我爸的不爽是一種矯情。當然,等我慢慢變老的時候,體會到那句歌詞的含義:白天不懂夜的黑。我一個閨蜜的父親也在青海做局長,退休回到家鄉,一度以淚洗面,完全不適應寂寥的退休生活。
我爸是個倔老頭,我爸也算是有福氣的老頭。他退休後立刻離開了青海,那個他耗費了半輩子大好時光的地方。彼時他四個娃娃的其中三個都在「內地」發展。兩個在北京,一個在嘉興。
作為一個欠發達地區的局級幹部(有朋友說那可是地方上的高幹呢),我爸退休以後和我媽一起幫我帶了一陣孩子。我兒子普通話叫爺爺奶奶,唯獨喊我爸的那聲姥爺非常豫東口音。不僅如此,我兒子小的時候,NBA球星姚明和巴特的名字,我兒子也是豫東發音。我爸抽了幾十年的煙,經常抽的是軟中華,但是來照看我兒子的時候,立刻就戒了。多少次下班回家,都看見我兒子或趴在我爸身上,或騎在我爸頭上,我爸很享受的樣子。
2009年我去瑞士工作一年,其間我爸媽到瑞士幫我帶了兩個月的孩子。我爸一句外語不會,可沒幾天就把公共汽車線路搞熟,幾個超市肉菜蛋奶的價格瞭然於胸。幫我降低了生活成本的同時,還對瑞士的國際地位有中肯的評價。雖說我爸是在西北欠發達少數民族聚集的地方工作多年,但我爸的革命幹勁,政治覺悟,胸懷和視野都還是蠻高的。
最好的廚師都是男人,這話不假。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家包餃子調餡兒都是我爸。嘁哩喀喳,等我想看個究竟的時候,我爸正左右手摩挲著把粘在手指上的五香、花椒、十三香的粉末抖掉。還有我爸做的紅燒肉的技術也常年穩定。如果哪一頓不好吃,絕不是我爸的手藝問題,一定是那屆豬肉不行了。
當然,我爸還是個愛乾淨和愛美的老頭兒。有勤快的我媽在旁邊,我爸穿的襯衫領子從來不油膩。這些年幾個娃娃們也給買衣服,尤其是我到哪兒都給我爸買頂帽子,日本款,西班牙款,總之用我們青海話說我爸還是一個相當幹散的老頭。步入老年的我爸,結合自己的身體情況,摸索出一套食補的養生方法。
我們都在長大和變老的路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年看得出我爸放下了所有曾經不能釋懷的糾結。我爸總說:「我們家很好,我非常滿意」。我知道我爸說的是真的,尤其是家庭中曾經經歷過幾年的災難和重建。今天所有的安穩、平靜、相聚、和睦都來之不易,彌足珍貴。
我們每個人的成長軌跡是和家庭、社會、大時代分不開的。無論是仕途中的我爸,還是經濟大潮中的我,都因為政策指引,個人付出了如刀剜心的代價。比起付出生命代價的那些人,我們還是幸運的。我願意像我爸那樣,困頓和沮喪之後,適應並開拓新的局面,尋找自我。當然還要活到老,學到老,自我管理到老。
圖為阿布達比羅浮宮藏品、大清真寺地磚,作者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