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王家衛以《春光乍洩》一舉獲得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獎,成為華人電影導演獲此殊榮的第一人。《春光乍洩》也因為其特殊的題材——同性戀和特別的時代背景——97回歸在即,成為研究者們研究的一個重點。
有人說,到了王家衛的《春光乍洩》「同志電影有了兩大突破:一是用如此直白的表達方式展現同志之間生理上的欲望,二是用『戀人』這種異性間慣用的名稱對同志之間關係進行重新的定位,並不吝嗇的表現出他們給予彼此的真摯感情。」
也有人認為97前後香港電影中的同志電影熱潮,是電影業對當時的社會情緒的一種曲折反應,王家衛的《春光乍洩》「生動地表現權力交接的社會心態和深入思考其中的矛盾和焦慮。」
電影發行之初,王家衛本人就做出了無數有趣而又矛盾的申明。
首先,他很勉強地承認「《春光乍洩》是關於香港權力交接的」。
其次,他又說「觀眾們不應當從『同志電影』這個角度來看待這部電影」,因為「它不過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個愛情故事,(而)愛不過是一個表達,而非性別之間的差異。」
再次,他又說他拍這部電影是因為他「不能確定香港『九七』以後,政府能否允許他拍攝這樣一部同志電影。」
為什麼王家衛要不斷地重複這三種相悖的表述呢?《春光乍洩》到底是一個單純的沒有真正開始和結束的愛情故事?還是一個反映同性戀情的「同志電影」?抑或是一個借用性的焦慮來傳達「關於權力交接」的社會焦慮的電影?
影片一開頭,便是一場突兀的床戲,且據攝影師杜可風手記曾說,《春光乍洩》的第一天便是拍的這一場戲。換言之,這正是王家衛構思《春光乍洩》的起點。這一組鏡頭界定了黎耀輝與何寶榮的性別關係,但是,深入到影片的人物形象塑造上,性別卻並非明朗如前。
人物性格的塑造上,黎耀輝理性而又專情、在責任與規範中渴求溫情與愛欲。他替受傷的何寶榮擦背、洗身、鋪床、滅蝨子、做飯、蓋棉被、買煙,陪他晨練、打電話、帶夜宵、看賽馬,表現出了女性般的細緻。然而,晨練受寒一場,更是將黎耀輝的柔弱表現得淋漓盡致。藏起何寶榮護照的舉動,卻又表現出極強的男性一般的佔有欲。
相對而言,何寶榮卻顯得任性而情緒化。在感情的把握上,像男性一樣把握著主動權。他接阿輝下班、教他跳探戈,又承擔了現實生活中男性的性別職能,但是經濟上的依附卻又表現出傳統女性的角色定位。在這個意義上來看,兩者的性別關係卻又是難以界定的範疇。
電影中的三個男主角,張國榮的本色出演(straight-acting)本身就為電影的性別問題提供了足夠的曖昧性,但是相對於小張(張震)與黎耀輝(梁朝偉)之間的情意的刻畫,則成為電影中更為含混之處——同性之戀與同性之誼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顯然,不管是因為「想不通有的事」而流浪的小張,還是背棄了男權的黎耀輝,還是失去性別、身份權力的何寶榮,三個流浪者的漂泊都是為了自我的找尋,含混性別的「遊戲」不過是自我危機的一種表達。不管是小張的「燈塔」還是黎、何二人的「瀑布」,目標的本質都在於自我認知的實現。
《春光乍洩》中真正的流浪者應該是何寶榮。他既不像小張一樣有一個時刻可以回去的家,也不像黎耀輝一樣在到達瀑布這個夢想與自我的象徵後,找到了最終的方向與目標。失去所愛獨自流浪在異域他鄉的何寶榮,失掉護照(政治身份)、失掉性別在男與女之間無所皈依。
沒有生存能力的何寶榮在黎耀輝走後回到黎耀輝租住的房子,開始整理、打掃房間。這裡究竟是等待的開始還是找尋的開始?
恐怕「從頭來過」的悖論中就已然將矛盾揭示了出來——「從頭來過」既是對新開始的企盼,又是對逝去過去的呼喚。
懂愛的人總在愛的邊緣徘徊,不懂愛的人,莽莽撞撞,終成正果。所以有時候很奇怪,兩個人因為不愛在一起,卻因為愛而分開。黎耀輝愛不愛何寶榮?也許是愛過吧!但何寶榮愛不愛黎耀輝呢?
那個流浪的人,才是最終找不到歸屬的人。所以,對於愛,到底是不敢涉足還是懶得理會?到底抵不過孤獨。
不由想起《重慶森林》裡的名場面——金城武不斷地撥打電話的情景,實實在在,那種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很忙,只有自己獨處其外的感覺。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之中,感嘆的是誰的愁腸。
所以,從頭再來還有可能嚒?也許對於王家衛而言,什麼同志、什麼關於回歸、什麼權利與性別,都不過是影評人強加的框架,自始至終,他還是在講那個傷害和被傷害,愛與被愛、回歸與流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