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之「棺材床」

2022-01-28 周海亮有故事

棺材床

周海亮

  李大麻子的麻臉上又多出了幾粒麻點。李小麻子說那是鑽進皮肉裡的鋸末,李大麻子說扯淡!——是累的,下面累出臭屁,上面累出麻子。

  似乎真是累的。李大麻子彎腰弓腿,咬牙切齒,拉鋸推刨,攥鑿揮錘,手裡的斧頭上下翻飛。抱著一碗魚鰾膠的李小麻子只能站在旁邊傻呵呵地看眼——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爹幹活如此投入。

  投入是有理由的,這次李大麻子是為自己打棺材;為自己打棺材也是有理由的,「李記棺材鋪」幾天後就得執行強制關門的命令。「人民公社了,你這買賣不能幹啦。」何民兵一進門就把一隻腳踩到一條長凳上,幸災樂禍地對李大麻子說。那時李大麻子正甩開膀子鋸一段慄木,接到聖旨,手一哆嗦,「啪」一聲響,剛換上的鋸條就折了。「人民公社就不死人了?」他扔掉鋼鋸,刨木花裡閃出一雙渾濁的老眼。「死人也不關你的事,人民公社就該姓『公』。」何民兵用力將長凳踩翻,兩條眉毛滿臉飛舞,「盼星星盼月亮,我他娘終於盼到這一天啦!」

  何民兵本名何廣澱,人送外號何光腚,職業農民,業餘愛好打架鬥毆。自從荷洲鎮改成荷洲公社,他就改名何民兵了——現在他是荷花峴村的民兵連長,管著二百多號手持燒火棍的青壯民兵和兩千多口子人。荷花峴家家務農戶戶種田,只有李氏父子在鎮上開了棺材鋪。李氏父子也種地,那地卻只是一個擺設,春天撒多少糧籽,秋天還收多少糧籽。李大麻子有時回村裡吹牛,說:「打一口棺材,差不多頂種一畝地,這地還種個雞巴意思?」村人嘖嘖羨贊,何民兵卻咬牙切齒。「娘的!」他把一口唾沫啐出很遠,「農民不種地卻打起棺材,荷花峴咋出這麼兩個玩藝兒?」

  何民兵對李氏父子恨之入骨有兩個原因。李家有錢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騙了他何民兵。騙了他何民兵也就罷了,還騙了何民兵死去的老爹何首烏。——這樣的罪過,就該千刀萬剮了。

  還是大前年秋後的一個早晨,70多歲的何首烏撅著糞筐滿村轉悠著揀糞。「沒有大糞臭,哪有五穀香。」他一邊走一邊念叨。待轉到村頭碾屋附近,眼前突然一亮:好大一堆牛糞啊!那牛糞是如此氣派和壯觀,它臉盆大小,冒著嫋嫋熱氣,散發著糧食發酵後的醬香。與此同時他看到了他的鄰居何黨氏,何黨氏一邊衝向牛糞一邊高叫:「寧丟一塊金,不舍一坨屎。」何首烏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撲上那堆牛糞。他把臉深深地扎進熱氣騰騰的牛糞裡,兩手呈摟抱狀,似乎懷抱著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他的動作是那樣迅速和滑稽,就像舊時的俳優。何黨氏在他面前急剎住三寸金蓮,不滿地說:「一堆臭牛糞還值得大兄弟拿嘴去拱?」地上的何首烏卻毫無動靜。何黨氏蹲下來,拍拍他的腦袋,「大兄弟被牛糞灌死了?」何首烏仍然沒有動靜。何黨氏大驚失色,她驚惶地往村子裡搗著她的老胳膊老腿。「烏兄弟被牛糞灌死啦!」她的聲音就像某一段美聲唱腔,拖著尖銳明亮燦爛華麗的顫音。

  壽木是早就備好的,撂放在一起,成方缸形狀,圍著花生蔓豬糠。何民兵把硬梆梆的何首烏扛到土炕上躺了,又去廂房扛壽工。他把一段壽木放在陽光下細細端詳,臉色漸漸灰暗起來。他在那些壽木上發現了一個個圓圓的小窟窿,窟窿們緊密有序,整根壽木就像一個巨大的蜂穴。何民兵又扛出第二根、每三根……每一根都是如此。壽木在陰暗的廂房裡堆了足有二十餘年,只想著防潮,卻忘記了殺蟲。

  何民兵扛一根壽木去「李記棺材鋪」向李大麻子請教還能不能用。李大麻子將壽木搬到屋外,斜立牆邊,一拳衝出去,只聽得一聲鈍響,壽木折為兩截。白色的粉沫在空中飛舞,地上爬動著十幾條白色的小蟲。「你說還能用嗎?」他反問何民兵。何民兵一聲不吭,倚蹲牆角,眼珠子無可奈何地往上翻。「讓我給老哥弄一口好棺材吧!」李大麻子上前拍拍何民兵的肩膀,「咱弄不起陰沉木和金絲楠的,咱也弄不起『杉木十三圓』的,可是最起碼,咱也得給老哥弄一口紅柏的,外面,再髹上好漆……」何民兵蹲著不肯起來,哭喪著臉說,「別說紅柏,慄子木的也打不起。」李大麻子硬把何民兵拽起來:「看你那個熊樣?我還真能收你紅柏的價錢?就用紅柏打,就收慄子木的價錢。」何民兵說:「這不好吧?」李大麻子說:「我和你爹的交情你不知道?你死了親爹,就等於我死了親弟。我死了親弟,還能袖手旁觀?那還算個人?」何民兵還想再說,李大麻子卻把他往街口推。「快回去忙吧!」李大麻子說,「夜裡你再來。」

  晚上何民兵扛走了號稱是紅柏木的棺材。棺材是早就打好的,李氏父子今天又刷了兩遍油漆。那棺材通體黑色,錚亮鮮麗,頭部用金漆寫一個很大的「壽」字,旁邊畫著仙鶴和松樹等吉祥圖案。棺材扛回了家,懂貨的人一看,說:「紅柏的?放屁!膘皮材都不是!明明是他娘的河柳!」然後擺出證據一二三四,條條不可辨駁。再往棺底一看,一個個小窟窿密密麻麻狀如蜂巢。何民兵當下撈了菜刀,要找李氏父子拼命。旁邊的人急忙阻攔,一半勸架一半澆油地說算了算了,還是先讓烏叔入土為安。報仇雪恨是當然的,那等以後再說。何民兵舉著菜刀揮舞了一會兒,動作慢慢舒緩,昂揚的鬥志也逐漸消減,最後只得先把何首烏請進了棺材,然後在第二天,燒了紙紮,哭了幾嗓子,將他爹入殮完事。

  何民兵是在幾天以後找到李氏父子的。那時李大麻子一家正圍在炕上吃飯,何民兵二話不說,躥上炕拿起一個玉米餅子就啃。李大麻子忙讓兒媳婦王蘭給何民兵添一雙筷子,何民兵大手一擺:「不用!餅子酒,年年有。」王蘭只得取了燒酒,何民兵一口燒酒一口餅子,直喝得耳根發紅。待喝得差不多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火柴盒,扔到桌子上,問李大麻子:「能不能鑽進去?」李大麻子知道來者不善,給兒子遞了眼色,小麻子悄悄溜下炕,戰戰兢兢地從灶臺上摸了菜刀。何民兵回頭衝小麻子笑:「還用得著這麼麻煩?」又回過頭,認真地對李大麻子說:「今天你不鑽這口小棺材,我保證你從此沒有再鑽棺材的機會了。」李大麻子笑著說:「你認為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何民兵把火柴盒一巴掌拍癟,「不信咱走著瞧。」說完蹦下炕,頭也不回往院子裡走。李大麻子再喝一口酒,撇撇嘴說:「就憑他那熊樣?」李小麻子試探著說:「要不咱把錢給他退了?」李大麻子抬頭,「啥?」小麻子急忙改口:「要不退一半?」李大麻子掄圓巴掌就搧了過去,「看你那個熊樣!」

  李大麻子的棺材趕在棺材鋪關門之前順利打好。整花杉木十三圓,棺頭寫了白色的「壽」字,棺尾畫了白色的蓮花。何謂「整花杉木十三圓」?就是棺材由十三根杉木打造而成,棺蓋四根,棺幫和棺底各三根,前後顯出杉木完整的花一樣的年輪。那口棺材的板材極為厚實,內裡極為寬敞,用李大麻子的話說,在裡面跑火車,都沒有問題。

  十三根杉木,李大麻子整整攢了五十年。那時他還在北京的棺材鋪當學徒,師傅常常教導他:「要強一輩子,有個好房子便知足。」好房子,就是指好棺材;好棺材,在棺材匠們的眼裡,就是一口「整花杉木十三圓」。杉木不僅價格昂貴,並且極其少見,所以攢杉木遠比攢銀元難得多,可是李大麻子硬是把杉木攢夠十三根並在「人民公社」到來之前完成了自己的「好房子」。這叫什麼?這叫派。叫本事。叫能耐。叫付出必有回報。李大麻子付出他的精明或者奸詐,回報是一口人人驚羨的「整花杉木十三圓」。

  其實不僅何民兵,荷洲鎮人人都知道「李記棺材鋪」常常幹些偷梁換柱的坑人之事,可是家裡死了人,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去找李大麻子去找「李記棺材鋪」。原因之一是荷洲鎮的棺材鋪僅此一家,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打造的棺材,有了讓死者重生的機會。

  ——他在棺材裡加進一隻哨子。白洋鐵皮摺疊而成的哨子,小巧美觀,元寶形狀,連一根結實的絲線,掛在死者的腦袋上方或者乾脆塞進死者的嘴裡。他告訴別人,這樣當死者從棺材裡醒來,明知自己還活著卻沒有鑽出來的希望的時候,就可以吹響哨子。「這樣我們就可以把他從墳堆裡摳出來了。」李大麻子一邊說,一邊抬起捏著哨子的右手。哨子離嘴唇尚有三四寸遠就響起來,一針刺骨,穿透力極強。曾有人做過試驗,把自己關進地窖裡吹起棺材裡的哨子,兩三裡以外的村頭碾屋仍然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哨子是人生的最後機會,彌足珍貴。那時候荷洲鎮的老人常對兒子和兒媳們說:「我死後,就找李大麻子打棺材——千萬別忘了那隻哨子。」

  李大麻子的獨出心裁併非空穴來風。二十多年前這裡曾經死過一位老太太,屍體在院子裡躺了一天,直躺得有了屍斑。第二天剛剛入殮完畢,就下起了暴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一片汪洋中,村子幾乎飄浮起來。老太太的兒子怕老娘讓水衝走,就在雨停後將棺材挖出,想換一處高點的地方重新掩埋。突然兒子感覺不太對勁,似乎那口棺材被人動過,棺蓋不但有了鬆動,且與棺體有了錯位。兒子大叫一聲,揭開棺蓋,再大叫一聲。棺內的老娘圓瞪二目,嘴巴大張,兩手緊攥成拳,兩腿抬起與身體構成緊張的直角。兒子癱倒在地足有一刻鐘,然後慌亂地將母親從棺材裡抱出,淌一路濁水,嚎叫著衝向村子。這次卻真的是死徹底了。卻不涼,燙得他胸前的皮膚「嗞嗞」冒著白氣。

  後來有人說那叫「假死」——人其實還活著,只是屬於比平常的睡眠還要深一層的睡眠。這件事傳到李大麻子的耳朵裡,他一遍一遍地猛搧自己的耳光,給人的感覺,就像他害死了那位老太太。第二天李大麻子就研製出連帶著響哨的棺材,他的新產品讓荷洲鎮百姓歡天喜地,似乎那不是一隻哨子,而是一味可以長生不老甚至死而復生的靈丹妙藥。——儘管他的哨子,從來沒有派上過用場。

  他當然不會忘在自己的棺材裡拴一隻哨子。那是整口棺材的最後一道工序。哨子很大,調子低沉,發出的聲音如虎嘯山林般驚悚迷人。李大麻子將哨子拴好,關上棺蓋,伸手在棺幫上「啪啪」拍兩下,對面前的李小麻子說:「這叫哨王!」兩個人「咦喲」一聲齊用力,棺材離地而起。平板車早已停頓門口,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孩子。

  棺材被一個人按回地上——何民兵這次沒敢用腳。他的手就像一把摟草的鐵耙。

  「幹嘛呢?」他豎著眼睛問。

  「搬我的棺材啊。」李大麻子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對何民兵說,「大侄見過『杉木十三圓』嗎?快過來開開眼界。哦說錯了,是『整花杉木十三圓』!」

  「不是告訴你要『人民公社』了嗎?怎麼還往家搬?」何民兵斥喝著他。

  「『人民公社』也得是明天的『人民公社』,今天這棺材鋪還得叫『李記棺材鋪』。咱得講講道理不是?」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說。

  「你都搬光了,還『公社』個什麼勁?」

  「那我可就管不著囉!」李大麻子說,「不過我就給『公社』一個面子,除了這口棺材,剩下的都當我獻給『公社』的。」然後他再一次彎下腰,衝前面的李小麻子大聲喊,「一,二,三,起——」他拖著長長的起伏的尾音,那聲音快活無比。

  剩下何民兵站在原地,牙齒咬得「咯嘣嘣」響。

  棺材搬回了家,擺在正堂,村人爭相參觀。他們圍著棺材一圈圈轉,瞅瞅,摸摸,敲敲,嗅嗅,大叫一聲:「好棺材!」一旁的李大麻子就樂開了花。花瓣上點點麻粒噼哩啪啦往下掉,一張臉日漸光滑滋潤起來。

  可是日子卻不怎麼滋潤。對於種地,無論是李大麻子李小麻子還是王蘭都是外行,播種不靠手指拈而靠手掌撒,苗出的不全,就補種,再出不全,再補種,結果搞得地裡莊稼四世同堂慘不忍睹。如果不是靠以前偷偷攢下了一點家底,一家人可能早就餓死了。好在春糧一收,果然徹底 「人民公社」了,村裡有了生產隊,一段時間後又有了「大食堂」,所有勞苦大眾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李大麻子雖然身體尚且硬朗,但畢竟是上了年歲的人,不必去生產隊上工,也有一份溫飽的口糧。李大麻子這個樂啊!街上遇見何民兵,必翹起拇指:「人民公社就是好啊!」氣得何民兵滿臉紫紅一片,像被人摁住猛搧了一百個嘴巴。

  小麻子的日子更是舒服。「李記棺村鋪」現在變成了「荷洲公社木匠鋪」,主要打些粗笨的嫁妝、小學校的桌椅板凳、馬車牛車的大廂,等等。也打棺材,只是數量不多,質量也更差。小麻子屬於科班出身,自然成了大師傅。只是幹活的大師傅,不是掌事的大師傅。好歹也是個頭頭,屬於領導班子。

  然好日子過了沒幾天,就開始鬧饑荒了。李大麻子看到王蘭從食堂給他領回來的飯越來越稀越來越少,就有了脾氣。「怎麼人民公社還不讓吃飽?」他決定去找大隊長評評理。牢騷還沒發完,大隊長就不耐煩了。「愛吃不吃!你不吃我還能多攤幾粒苞米碴子。」他帶著怒氣說,「現在全國都這樣。咱這裡還算好的,聽說別處都餓死人了。」李大麻子說扯淡!「我那個在東北的弟弟就能吃飽。半年前我們剛通過信。」大隊長嗤笑一聲:「你再寫信去問問!」說罷揮揮手,做告別狀。李大麻子憋了一肚子氣回家,當晚就給遠在黑龍江的弟弟李二麻子寫了一封信。信寫得很長,中心意思是問他現在還能不能吃飽。

  大約過了三個月,他收到回信。信上說吃飽不太現實,不過每頓總還能吃上一點幹的。你們的情況我也聽說了,如果繼續呆在老家,餓死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們想來,可以想想辦法,云云。他的話讓李大麻子全家足足咽了一天口水——他們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吃上一口乾飯了。

  何民兵常來光顧。他站在炕臺前,盯著骨瘦如柴的李大麻子咧開嘴笑。「慢慢熬吧!總會熬過去的。」他說,「年輕人攤上這樣的年月還好些,只是——麻叔的身子骨可還硬朗?」氣得李大麻子捏緊拳頭,把窗臺砸得轟轟響。「麻叔省點力氣吧!」何民兵無限悲憫地說,「已近樹老藤枯日啊!」往下他沒有再說。他也想省點力氣。他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荷洲公社木匠鋪」已經停工,桌椅板凳和棺材們也被一搬而空。搬走是為了當柴燒,那時荷洲鎮周圍的山上早已經光禿禿只剩下石頭。他們燒光最後一條板凳最後一口棺材,又去挖墳崗裡的棺材燒。那個死去一次活了一次又死去一次的老太太的棺材再一次被他們摳出來,撬開棺蓋,裡面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只剩下骨架的老太太用空洞的眼眶瞪著突然闖入的人們,每一個關節都「喀嚓嚓」響。她的兒子就坐在不遠處抹著眼淚。他一邊抹淚一邊淡然地說:「煮了稀飯,別忘多給我分半碗。」

  晚上李大麻子一家偷偷商量去東北的事情。李小麻子的意思是偷跑,不管結果有多嚴重,總比餓死強;王蘭的意思是請示一下,畢竟全國都是公社的天下,往哪裡跑?如果能夠批准,一家人就有救了;李大麻子歪在炕頭,眼睛無精打採地眨。「偷跑是不行的啊!」他說,「那樣的話這口棺材就沒辦法帶上了。」李小麻子說都啥時候了還想著棺材?活都活不成了還想著死去以後的事?「當然!」李大麻子說,「要強一輩子,有個好房子便知足!……再說那能叫死嗎?那得叫仙逝。」王蘭鼓著腫眼泡子說:「再這樣搞下去,用不了一個月,全村人都得她娘的仙逝。」

  全村人並沒有全部他娘的仙逝。村裡人在他娘的仙逝到接近六分之一的時候,日子突然有了轉機。雖然仍然吃不飽,卻不至於餓出人命。特別值得慶幸的是,李大麻子一家沒有一個人仙逝。有那麼幾次,李大麻子眼看就要仙逝了。他甚至自己爬進棺材,閉上眼睛,又將哨子塞進嘴巴,可最終他還是頑強地挺了過來。「咬咬牙就挺過來啦——既沒有去黑龍江,也沒有仙逝。」李大麻子很有成就感地對何民兵說。

  「仙不仙逝,那口棺材你也住不上。」何民兵坐在炕沿上,自信地說。

  夏夜裡李大麻子耐不住悶熱,常常鑽到棺材裡睡覺。他說棺材裡面涼颼颼的,比躺在炕上舒服多了。好像事實的確如此,他在熱浪翻滾的夏夜裡醒來,抖著一身雞皮疙瘩跨出棺材,去炕上抽一條破毯子,再鑽回棺材接著做夢。早晨醒來也不急出去,先倚在棺頭唱上一段京戲:見老娘,施一禮,躬身下拜——不消!

  日子賽過神仙。

  可是好景不長,一年後的某一天,何民兵滿面春風地邁進他家的門檻。那時一家人正在吃晌飯,李大麻子隔著敞開的窗戶看到雄糾糾氣昂昂的何民兵,嘀咕一聲:「壞菜了!」王蘭問:「怎麼了爹?」李大麻子說:「你看何光腚那表情!壞菜了。」

  果然壞菜了。何民兵告訴李大麻子,從現在開始鼓勵火化,你這口棺材,嘿嘿。李大麻子吃驚地問:「一把火就把人燒成灰了?」何民兵心花怒放地說:「萬一燒不成灰,就再來一把火。」李大麻子問:「到底是鼓勵還是必須?」何民兵說:「一回事嘛。」李大麻子哈哈大笑,「扯你的雞巴蛋!鼓勵和必須能一回事?等什麼時候『必須』了,你再來找我吧!」話雖這麼說,可是李大麻子知道,有時候「鼓勵」和「必須」完全一回事。兩片嘴唇子輕輕一翻動,就他娘一回事了。

  當天晚上何民兵就跑過來告訴李大麻子「必須」了。為證明其權威,他還拉來了村裡的大隊長。李大麻子膽戰心驚地問:「真必須?」何民兵和大隊長一起回答:「剛下達的文件。真必須。」李大麻子再問:「哪的規定?」何民兵和大隊長再一起回答:「縣裡的。」李大麻子兩眼一黑,高呼一聲:「我的娘啊!」就暈了過去。嚇得小麻子和王蘭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掐人中,小麻子的兒子滿天星更是一路慘叫著去喊村裡的赤腳醫生。何民兵也慌了,他摸著李大麻子的臉說:「麻叔你可千萬別有個三長兩短啊。起碼你也得再挺些日子響應一下國家號召啊——火化爐還沒有建成使用呢!麻叔你快醒醒!」李大麻子就真的睜開了眼,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乾渴的鯰魚。

  第二天一大早,何民兵準時帶人過來收繳李大麻子的「杉木十三圓」。屋裡屋外轉一圈,不見李大麻子的影子。掀開棺蓋一看,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裡瞅著他笑呢。「你連我一起砸了算了。」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說,「我不會記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李大麻子瞪了瞪眼睛說:「你以為你這是在和我做對嗎?你這是在和縣裡做對,和省裡做對,和中央做對。今天我是來沒收棺材的,希望麻叔不要讓我為難。」

  「沒收棺材?」

  「當然也叫砸棺材。越是好棺材,我的興趣就越大。」

  「可是我家沒有棺材啊!」

  「你耍大刀?」

  「這是床啊!」

  「床?」

  「是啊!這是一張床。你再有文件,能砸我的床?」

  「可是這明明是『杉木十三圓』!」

  「誰說杉木只能打棺材?我還偏偏用杉木打一張和棺材一模一樣的床!棺材床。怎麼著?」

  何民兵呆立不動,眼睛死死地盯住眉飛色舞的李大麻子。只一夜不見,李大麻子臉上的麻點似乎又多了起來。那些麻點排列整齊有序,讓他再一次想起幾年前的那幾根壽木和那一口棺材。一個想法突然從他腦子裡冒出來,那想法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

  「那好,就當這是床。棺材床。」他低下身子,湊近李大麻子的耳朵,「只要你每時每刻都躺在這張床上,我就替你向上面捂一捂,暫且饒過你這張床。」

  「我愛啥時躺我就啥時躺我的床怎麼還必須時時……」

  「你嘴硬是不是?你嘴硬能硬過政策?能硬過用政策武裝起來的民兵連長?」何民兵猛地直起身子,「現在我只要你一個答覆,行還是不行?」

  李大麻子闔上眼,兩手抱到腦後,長嘆一口氣。他在棺材裡翻一個身,將身體拉得很直。何民兵等了一會兒,見李大麻子不吱聲,就搬了一條長凳坐下,耐心地等。他趴在棺幫上看著一動不動的李大麻子,「最後問你一次,行,還是不行?」

  李大麻子蹭地坐起來,盯著何民兵。他用手指點著何民兵的鼻子,卻發出很低的聲音。「行!」他站起來,一條腿往棺材外面邁。

  「別動!」何民兵退後一步,向李大麻子做一個標準的手槍瞄準的姿勢,「別出來!往後,你必須每時每刻都呆在這張棺材床上。我會天天來看望你老人家的,只要哪一次我見你不是躺在棺材床上,嘿嘿,我立刻把它砸了!」

  我們的李大麻子說到做到。他在棺材裡睡覺,吃飯,唱京戲,大小解……碰上李小麻子和王蘭都不在家,又碰上正好口渴或者內急,他就會偷空出來一趟,抓了水瓢或者便壺,又「噌」一下鑽進棺材,動作迅速得就像樹上的猿猴。

  何民兵每天都要過來檢查。有時一次,有時兩次,有時若干次。時間也不固定,有時深更半夜,他也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門。王蘭喊:「睡下啦!」何民兵喊:「睡下再起來。」王蘭再喊:「光著腚呢!」何民兵再喊:「光著腚再穿上。」沒有辦法,李小麻子只好披了衣服出來開門。門開了,何民兵卻並不進屋。「現在麻叔肯定睡在他的棺材床上。我信任他。」話落,人已經走出了很遠。

  有一次何民兵對李大麻子說:「昨天我看見你出來了。」李大麻子背靠棺材幫,兩手抱膝,說:「扯淡!」何民兵說:「那時小麻子和他媳婦都不在家,你從棺材裡出來,去灶臺舀一瓢涼水喝了,又拿便壺接了一泡黃尿。你是在棺材裡接尿的,你不敢在外面多呆一分鐘。」李大麻子閉著眼說:「扯淡。」何民兵說:「扯不扯淡,你心裡有數。你那雞巴上也有一堆麻子。我扯淡了嗎?」李大麻子保持固定不變的姿勢:「扯淡。」何民兵呵呵地笑。「那就算我扯淡吧!」他站起來往外走,「不過下一次再讓我看到,就算門鎖上了,我也會從窗戶跳進來砸棺材。所以你老人家還是在裡面好好地呆著吧,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那天李大麻子對小麻子和王蘭鄭重地宣布了一條新律令:水,要備一大桶,放在棺材旁邊,必須伸手就能摸到;便盆和尿壺,也要伸手可及。最好旁邊再放點地瓜乾花生餅什麼的,以備隨時磕嘴之用。王蘭連連點頭,李小麻子卻有了怨氣。「你就出來吧爹,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他板著臉說,「火葬就火葬,怕什麼?——紙紮也是被我們一把火燒了,還不照樣去陰間為咱們服務?」王蘭就有些不願意聽了。「你這是什麼話?」她說,「爹千辛萬苦省下一口好棺材,憑什麼說砸就砸了?」小麻子說:「當初就不該騙人家何光腚!」王蘭說:「那已經騙了你說怎麼辦?其實就算你和爹當初不騙他,他也會來砸這口棺材的。最開始他的確想發洩仇恨,後來呢?後來是他見不得別人過好日子。現在呢?現在我猜他已經上癮了,就算什麼也不因為,他也想把這口棺材砸了。爹的棺材憑什麼讓他砸?偏讓他砸不成。」李大麻子半瞪著眼,思考良久說:「我猜,他可能又有別的什麼目的了。」李小麻子和王蘭一起問:「什麼目的?」李大麻子大吼一聲:「政治目的!」嚇得小麻子一屁股蹾到地上,面色土灰。

  他分析得不錯。何民兵真的有政治目的。也許何民兵一開始並沒有政治目的,是政治目的最終找到了何民兵。

  仿佛一夜之間,村裡的牆壁就被貼上了各種各樣的標語和大字報。李大麻子不能出去看,就讓小麻子和滿天星幫他抄回來。他躺在油黑鋥亮的棺材裡逐字逐句地分析,越分析越害怕。分析了一段時日以後,他就開始鑽研《毛主席語錄》。他躺在棺材裡天天翻天天看天天背,就像一位如饑似渴的學童。他拍著棺幫對李小麻子說:「現在,我只能用毛澤東思想來武裝和保護自己了。」話語裡透著驚恐,又透著底氣不足的自信。

  木匠鋪又開起來了,卻沒有再打一口棺材。現在木匠鋪只打造一樣東西:木牌。木牌供不應求,有尺寸和厚薄之分。大的木牌或掛在牆上或插在地頭,上面用粉筆寫著《毛主席語錄》或貼了寫著毛主席語錄的紅紙,以便社員們飯後或者田間休息時抓緊時間學習;小的木牌則掛在階級敵人的脖子上,那上面寫滿了稀奇古怪的句子。有時木牌上還打了叉子,叉子們張牙舞牙、殺氣騰騰。李小麻子因為把木牌做得結實耐用又做了革新,所以他仍然是木匠鋪裡的大師傅,地位日漸不可動搖。他在大木牌的一角用油漆畫了向日葵或者紅太陽,這樣木牌們派到用場的時候,就少了再往上添畫向日葵和紅太陽的麻煩。至於掛在脖子上的那些木牌,就更能顯示其技術含量啦。那木牌其實不是掛在脖子上的,而是箍在脖子上的,木牌上有兩個月牙形的孔洞,正好可以插進階級敵人兩隻反動的毒手。這樣的木牌極大地打擊了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木牌一戴上去,敵人馬上矮了一截。有人偏不信這邪,兩隻插在月牙形孔洞裡的手扭動不止。卻是越扭動越掙扎,手和脖子被箍得越緊。那手於是開始腫脹,那臉於是開始變紫。人癱倒在地,喉嚨裡連聲求饒。這時何民兵就會走上前去,用一把小鑰匙為他開打木牌,再重新戴上。經過這一番折磨,所有的階級敵人全都老實得像一隻綿羊,他們眼淚汪汪心甘情願地接受屬於或者不屬於他們的一切,就差啃食青草和張開嘴「咩咩」叫了。——那木牌其實就是舊時桎的變異,或者完全是舊時的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把它們叫做「小木牌」。

  何民兵腰揣一串「譁啦啦」作響的鑰匙前來拜訪李大麻子的時候,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裡學習毛主席語錄。何民兵說麻叔學先進了?李大麻子說小麻子都那麼革命我當爹的豈能落後?何民兵「嘿嘿」地笑了。他搬過一條長凳坐在棺材外面,饒有興趣地盯著棺材裡面的李大麻子看。李大麻子把目光堅強地迎上去,問他:「我臉上有女人的肚臍眼兒?」何民兵說:「麻叔,我現在屬於公社革委會的人了。」李大麻子問:「這事跟我有關係嗎?」何民兵說:「關係大了。」

  「麻叔該知道何蓬子和上官花吧?以前他們都住在鎮上,在鎮上的小學校教學。何蓬子教語文,上官花教數學,他們有一個長得妖裡妖氣的女兒叫麗珍……出事啦!何蓬子和上官花都出事啦!你猜都猜不到,何蓬子以前竟然給國民黨送過情報!不信?他現在還有一個親戚在臺灣,是四九年跟著蔣光頭跑過去的……證據?他有個在臺灣的親戚就是證據!還不信?他和上官花都招了你還不信?今天被批鬥啦,在公社露天大會場,人山人海……被批鬥的一共有六個人,除了他們,還有田初一和田十五。對,就是『李記棺材鋪』隔壁的『田記扎紙店』的田初一和田十五……批了一天,田十五被批死了。其實是被打死的,被何爾蒙大爺,一鋤頭下去,田十五的腦瓜蓋就掀了……死啦,腦漿子塗了一地。死也就白死了,他嘴太硬。上官花當場就暈過去了,等醒過來,再也站不起來啦。站不起來?站不起來當然不行。紅衛兵把她拖到一間空屋子,離地兩尺繃開一根蘸了辣椒油的粗麻繩,繩子兩端固定好,然後讓她脫了褲子,兩腿分開跨著繩子,脖子上再拴一根繩子,由一個人牽著上官花,慢慢往前走。上官花個子矮,只能踮起腳尖,任繩子磨著胯……走到頭了,再往後退,退到另一頭,再往前拖……他們說這叫『走鋼索』,只是別人走鋼索是用腳,她上官花是用胯裡的那活兒……繩子殺進去啦!那聲音沒法聽!紅衛兵心真狠!娘的比我都狠!狠千倍萬倍!我都不敢看!上官花說她不活了,她要死。可是她能死嗎?紅衛兵不讓她死,她就不準死。現在她連死的權力都沒有。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走鋼索』,還在叫……聽說何篷子被人打斷了胳膊……外面看不到傷,就是胳膊肘往前拐了……麻叔,現在,聽我的,出來吧,別鬧了。」

  李大麻子的牙關一直在顫,噹噹噹噹有聲。「我當時只是偷工減料,」他死死地盯著何民兵,「你又何必?」

  何民兵愣怔很久才明白李大麻子還在說當初那口棺材的事情。「你是不是真傻了?」他瞪圓眼睛說,「現在隨便哪個人都能把你從棺材裡拖出來揍你一頓,說不定還會給你掛上小麻子親手打制的小木牌。形式這麼緊張,你還弄出這樣引人耳目的舉動……其實你能在棺材裡躺到現在,得感謝你先進的兒子小麻子啊!不然的話,用不著我動手……」

  李大麻子咬著牙,腦袋「啪啪」地嗑著棺板。「我偏不出去!」他的臉憋得通紅,「我又沒犯錯誤,我為什麼要出去!」

  何民兵惱怒地站起身。「那就隨便你。不過你記著,我只想砸你的棺材,不想要你的命!」他搖著腦袋走到門口,停下身,回過頭認真地對李大麻子說:「以後讀毛選,別在棺材裡讀。這件事現在,只有我知道。」

  嚇得李大麻子慌忙將手裡的語錄本扔出很遠。

  第二天李小麻子帶回來兩個讓李大麻子幾乎徹底崩潰的消息。

  消息之一是上官花和何篷子全都死去。上官花是上吊而死的,用了那根浸了辣椒油的粗麻繩。紅衛兵們一直將她折磨到後半夜,後來他們對這個遊戲產生了厭煩,就鎖了門離去。凌晨有人來了興致,想讓她再走一會兒「鋼索」,打開門,卻見上官花早已經直挺挺了。屋子裡沒有任何可以懸掛繩子的地方,上官花把自己的腳踝當成了屋梁。她躺在地上,身體弓起,麻繩一端纏上脖子,一端纏上腳踝,然後兩隻腳一起用力,將身體慢慢拉直,拉直……人可能就昏了過去,繩子重新變得松松垮垮。過一段時間後醒來,再用力,用力,一直用力……堅決將自己吊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是用自己的身體將自己吊死的。她是躺在地上將自己吊死的。她自縊的方法是那般奇特、堅定、艱難、富有想像力,所以說人的潛能是無限的。何篷子是在聽到上官花的死訊後突然死去的。那時正有人拿著釘一根長釘的窄木板刮他赤裸的後背,每刮一下,他都會毛骨悚然地慘叫一聲「娘啊」。這時有人走進來通知他:「你老婆死啦。」他不解地問:「誰死了?」那個人說:「你老婆,上官花!」何篷子仰天長嘯,揚起胳膊打掉身邊人舉著的釘了釘子的木板。他是用那隻斷臂將木板打落在地的,那斷臂剎那間恢復完好,宛如一隻拉緊的弓。他咆哮著衝向為他報告消息的人,他說我今天就他娘宰了你們!那個人警覺地原地躥起,飛起漂亮的一腳,將何篷子踢翻在地。這之前何篷子被人無數次踢翻在地,然而這次卻是最後一次。他仰躺地上,勾起頭,死死地盯著面對的人,目光憤怒並且絕望。他的眼眶裡流出血,他把自己的牙齒咬成碎片。他的後腦勺上,扎一根長長的連著木板的鋼釘……

  如果說這個消息已經讓李大麻子手腳冰涼,那麼第二個消息,幾乎讓他冰涼的雙腳跨出棺材。

  兩個人突然死去以後,紅衛兵們重新抄了他們的家。其實他們的家已被抄過千遍萬遍,就連灶坑裡的草木灰都被扒出來細細地篩了。可是紅衛兵們還想再抄一次,他們希望能夠找出讓上官花和何蓬子死有餘辜的罪證。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找到了一個非常隱蔽的地窖。摸進去,發現一紅一黑兩口棺材。這是為誰準備的棺材?太可疑啦!何民兵摸摸棺材,下結論說:「是他們為自己準備的,紅的給上官花,黑的給何蓬子。」可這又是誰給他們打的棺材?看看,棺材裡還拴著哨子。何民兵再摸摸棺材,再下結論說:「棺材的確是『李記棺材鋪』的。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鎮上很多人,包括你們的爹媽,可能都在『李記棺材鋪』打過棺材——我就給我爹打過。」紅衛兵們把棺材抬出來,要砸,何民兵擺擺手說:「就讓他們躺在棺材裡吧!躺在棺材裡火葬,讓兩個階級敵人嘗嘗先囚後燒的滋味!」他的話立刻得到紅衛兵們的響應,他們說這個辦法好,既焚燒掉封建社會的殘渣,又響應了火葬的號召,一舉兩得。可是輪到誰送兩口棺材去火化的時候,又都白了臉往後縮。最後他們推選了李小麻子——以前打棺材的,膽子就應該比一般人大。明擺著嘛。

  何民兵和李小麻子用一輛驢車把他們送到縣裡火葬廠——何民兵得親自監督階級敵人葬身火海,不能不去。他們先把殮著上官花的棺材推進火化爐,爐裡的火著起來了,很旺,像扭曲跳躍的紅色剪紙,「噼哩啪啦」地響,何民兵、李小麻子和火葬廠的一位職工蹲在旁邊抽菸,臉被爐門縫隙擠出來的火苗映上桑椹般燦爛的紅。香菸的味道似乎不太對勁,李小麻子總覺得嘴裡有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半個多小時以後他們又抬著漆黑的殮著何蓬子的棺材往爐門裡塞,正在這時,棺材裡突然傳出悽厲的哨聲。

  那個工人立刻就倒下了。他抽搐著兩條腿,翻著青色的眼球,嘴裡泛出白色細膩的泡沫。何民兵和李小麻子同時高叫一聲「娘喲」,同時摔掉棺材。棺材砸落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哨聲戛然而止。兩個人呆在原地,身體像觸電般激烈地抖動。不是他們不想跑,現在他們一步都挪動不了。很長時間後李小麻子打著腮幫子,戰戰兢兢地對何民兵說:「他還活著。」就要扳動棺蓋。何民兵急忙阻擋他說:「他已經死了。」李小麻子抖著腿說:「哨子。他還活著。」何民兵擦一把汗說,「不,他已經死了。」這時棺內又傳出哨聲,尖銳飄忽,凌厲微顫,像收音機突然傳出一個並不存在的陰間頻道的歌聲。大約十幾秒鐘以後,哨聲再一次停止。何民兵連眼球都開始顫抖,他對李小麻子說:「他真的,死了。」兩個人重新抬起棺材,閉著眼睛將棺材塞進爐門。爐內火苗霎時升得很高,哨聲再次響起。悽厲的哨聲很快化成一縷能夠喊出聲音的青煙,飄上青天。何民兵坐在地上,臉上肌肉急速地抽動,舌頭打著沒有規律的嘟嚕。「你活著,還不如死了。」他口齒不清地自言自語。夜風獵獵有聲,清冷的月光被颳得到處都是。

  李大麻子聽著小麻子的講述,臉色愈來愈白,幾乎有了身臨其境的表情。李小麻子說:「爹,出來吧!就算你真的死在棺材裡,他們也會把你從棺材裡薅出來。或者,像何蓬子一樣,連人帶棺材推進火化爐。」李大麻子說:「可是可是……」李小麻子說:「別可是了爹。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全家人著想啊……這個時代,爹,正好被我們趕上了。」

  李大麻子緩緩地抬起頭。他兩手拄著棺幫,吃力地撐起身體。他慢慢地站起來,又慢慢地跨出一條腿。他的目光呆滯,整個人仿佛已經沒有了思想。這時炕間的滿天星突然朗誦起一首詩,這首詩讓李大麻子重新縮回棺材。

  學校早已經停課,可是滿天星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本缺頭少尾的爛書,正坐在炕頭上高聲朗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李大麻子就喊他過來。「你給我再讀一遍。」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停!」李大麻子看看李小麻子,表情嚴峻地說,「原來老祖宗早就給咱們定下不能扔掉棺材的規矩啊。聽聽,棺棺鋸就,在河之洲。」

  李小麻子說那不是棺材的棺那是關門的關。

  李大麻子爭辯說:「詩歌流傳了這麼多年,個別字必然會走了樣子。原本的意思,肯定是說棺材。並且還『在河之洲』!咱們這地方不是叫『荷洲』嗎?這又怎麼解釋?」

  李小麻子給他爹連磕三個響頭。「算我求你了爹。出來吧。」他說,「再這樣堅持下去,全家人都會跟著你倒黴的。」

  李大麻子重新在棺材裡慢慢躺下。他閉上眼睛,抱著肩膀,很久沒有說話。後來他終於睜開眼睛,對李小麻子說:「我再,堅持幾天。最後幾天。」然後歪過腦袋吩咐滿天星:「拿紙筆來!」

  他在三個月以後接到遠在黑龍江的弟弟的回信。那三個月李大麻子加速了衰老,他的身體飛快地變短變彎,臉上堆起的皺紋掩埋了滿臉的麻子。每一天都有瘋狂的人群從他的房前屋後洶湧地滾過去,其中一人或者幾人隨時都有可能衝進來將他從棺材裡拖出然後強行給他戴上李小麻子打制的「小木牌」。李大麻子的嘴角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抽動。他一個嘴角往上抽,一個嘴角往下抽,一張嘴巴斜著穿越了整張臉。現在他終於收到了來自黑龍江的回信,他躺在棺材裡把信整整看了三遍,然後長長地嘆一口氣,臉上有了舒緩的笑意。信寫得很長,李大麻子認為與他有關的,只有其中一段:

  ……暌違二十餘載,甚為思念。北大荒天寒地凍,有風沒景,惟大黃餅子管吃管嗆。到處都在跟舊社會告別,這裡也不例外。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在轟轟烈烈地展開,牛鬼蛇神們等待我們去改造,佔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難的人們等待我們去解救。兄長與我責任重大,不敢鬆懈。現在我每天激情澎湃,而非以前的自然虛明……說到火葬,這裡還只是鼓勵,並非強制,人死後多是殮棺入土。山林之中,處處可見墳塋……

  信讀到第五遍的時候,何民兵走進屋子。李大麻子將信抖給何民兵,何民兵連看兩遍,問他:「想去黑龍江?」李大麻子點點頭:「大侄肯不肯幫忙?」他的身體散發出奇異的臭氣,何民兵用一隻手快速地搧動著鼻子,「麻叔多長時間沒洗澡了?」李大麻子想了想,沒想起來。從鑽進棺材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洗過澡,棺材幾乎可以當成所有的東西,唯獨不能當成浴缸。夜裡李大麻子偶爾會拿一條溼毛巾擦拭自己酥脆的餅乾一樣的身子,毛巾搓過去,就像在黑色乾燥的漿糊中劃一條微不足道的水漬。何民兵接著說:「如我所料,你到底還是熬不住了。」李大麻子目標明確地接著問:「大侄到底肯不肯幫忙?」何民兵轉身去院,掮一把鋤頭和一把鐵鍬,踅回來,對李大麻子說:「麻叔先出來吧。」李大麻子問:「到底幫不幫忙?」何民兵笑笑說:「你說呢?」李大麻子便也笑起來。他顫魏魏地站直了身子,在何民兵的攙扶下,終於跨出他的棺材床。幾年來李大麻子頭一次離開棺材,離開棺材的李大麻子頓覺天地混沌。李大麻子說:「地球在自轉。我站不穩了。」王蘭從旁邊扶過他,解釋說:「像在海上飄了兩個月的漁民剛回陸地,暈地。」李大麻子乾脆先坐到地上,然後伸腰撅腚,一步一步往炕間爬。他拒絕了王蘭、李小麻子和何民兵的攙扶。他說他得練練。練練走路。實際上,他還是在爬。

  棺材終被何民兵砸了。砸了,卻沒有燒掉。他用十三根杉木做為主要骨架,在村子裡蓋起一個廁所。那幾天全村人有了屎尿都不在家裡解決,他們歡天喜地地鑽進那個廁所,褪褲露臀,盡情享受著「杉木十三圓」所帶來的排洩的快感。時間久了,外村人也來,外公社的人也來,杉木上便留下很多題詞。「某某某到此一遊。」「誰誰誰到此一屙。」「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王蘭的奶子上有顆痣。」「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只有李大麻子一家一次也沒有去過。不但沒有去過,從旁邊經過時,看都不看一眼。李大麻子天天坐在炕頭上,雙拳無力地捶著炕沿。「做孽啊——」他的聲音就像從棺材裡發出來的嘶啞的哨聲。

  李大麻子終於擠上了開往黑龍江的火車。火車上人山人海,車廂裡隨處可見戴著軍帽或者戴著紅袖章的紅衛兵。一位胖墩墩的圓頭圓腦的男人給他讓座,李大麻子忙拔起他高梁杆般的小細腿,兩瓣尖尖的屁股重重地砸上座椅。

  「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大爺這是去哪裡?」男人問他。

  「不到長城非好漢。——去東北呢。」大麻子回答。

  「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探親還是鬧革命?」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我是去落戶。」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不再回來了?」

  「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無所畏懼的。——不回來,死也要死在那裡。」

  「紅軍不怕遠徵難,萬水千山只等閒。——那就是死在他鄉了。」

  李大麻子猛然愣了一下。他急忙把頭扭向車窗,看窗外風景。只剩下石頭的灰色的群山在遠處屹立不動,近處的村落卻箭一般向後逃躥。村落的土牆上貼滿了紅色或者白色的大大小小的紙張,紙張上用墨汁寫著各種各樣看不清楚的句子。李大麻子盯著那些貼了紙的房舍,覺得它們就像一口一口的棺材。當黑色的字跡佔據主體,房子就像黑色的棺材;當紙的底色佔據主體,房子就像白色或者紅色的棺材。突然李大麻子開始了猝不及防的傷感,那傷感越來越強烈,欲罷不能。終於,幾十年未曾流過一滴眼淚的李大麻子斜倚座椅上,老淚縱橫。

  「是啊。」他抹著眼淚,自言自語,「就算我有了自己的棺材,可是最終,我是被埋在他鄉了啊!」

  車廂裡混亂嘈雜。沒有人聽見他的話。

  列車一路向北。每一節黑黢黢的車廂,都像一口疾速奔跑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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