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吳 斌
文章開始之前,先說一下我忐忑的心情。
平時閒讀明人文集,總能看到一些奇怪的病狀記載。恰巧,我家領導學的是病理,我聽得久了,也略知一點醫學知識。仔細想想,感覺有的明代大家,患的居然是梅毒。
我認真翻閱了醫書,又詢問了幾位專業醫生,大家認為,還真是梅毒。這樣我就忐忑了,事關前人私節,到底寫還是不寫?
後來朋友們說,這是史實,你不寫,將來人發現了,也會寫。所以,我決定寫出來,讀者閱讀時,要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
作為引子,我們先看一出明代湯顯祖《牡丹亭》之《冥判》選段:
(淨):叫李猴兒。
(外):鬼犯是有些罪,好男風。
(醜):是真。便在地獄裡,還勾上這小孫兒。
(淨惱介)誰叫你插嘴!起去伺候。
……
(淨)你是那好男風的李猴,著你做蜜蜂兒去,屁窟裡長拖一個針。
(外)哎喲,叫俺釘誰去?
話說「好男風」的李猴兒,死後色心不改,在冥界還勾引了一個「小孫兒」,被判官罰做蜜蜂轉世,正所謂「屁窟裡長拖一個針」。對這種蜜蜂的巧思,只能說,湯顯祖真是文豪。其實,《牡丹亭》還算一部比較克制的名著,其他如《金瓶梅》、《男皇后》、《分柑記》等,望名而知其不雅。
明代社會經濟發達,催生了淫狎的風氣,並且公開直接,毫無顧忌。明代散文大家張岱寫有一篇《自作墓志銘》,公然宣稱自己「好美婢,好孌童」,口味著實寬廣。張岱還在名篇《西湖七月半》中,這樣描述西湖的夏天:「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
但是,快樂總會有些副產品,這一次,「不看月」的明朝人撞上了一頭惡魔,它叫「梅毒」。
梅毒是外來傳染病,是15世紀末,哥倫布從美洲土著那裡帶回來的,隨後,它橫掃歐洲,致死千萬,被稱為「美洲大陸的復仇」。弘治年間,梅毒從南亞傳入中國,李時珍《本草綱目》道:「楊梅瘡古方不載,亦無病者,近時起於嶺表,傳及四方,…,自南而北,遍及海宇」,李時珍還不知道,這是哥倫布幹的好事。
直到明末崇禎五年(1632),名醫陳司成才寫出一部叫《黴瘡秘錄》的梅毒專著,首次對這種惡疾有了科學的認識。陳司成總結了梅毒的症狀和分期,還剖析了社會原因:「邇來世薄人妄,沉慝於花柳者眾,忽於避忌,一犯有毒之妓,淫火交熾,真元弱者,毒氣乘虛而襲,初不知覺,或傳於妻妾,或傳於姣童,…故傳染不已」。陳司成研製了一種叫「生生乳」的砷劑,這也是中國第一種有療效的梅毒藥物。
在陳司成之前,梅毒患者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痛苦恥辱地等死。這些人中,就有一位是湯顯祖。
湯顯祖死於梅毒
湯顯祖(1550-1616)死於梅毒,是1980年代,浙江大學徐朔方教授發現的。當時大家從情感上接受不了,明代偉大的文學家,怎能是個梅毒患者?以至徐教授發表論文都費周折。
湯顯祖考中進士那一年,夫人吳氏病故,他的續弦傅氏,是從良的妓女。湯顯祖的梅毒是否的染自傅氏不得而知,反正,得了梅毒後,湯顯祖骨瘦如柴,還成了一個藥罐子,又苦於不對症,身心兩疲,死之前,更是痛苦,頭上長滿惡瘡。
湯顯祖有一首《七年病答繆仲醇》,詩云:
不知何病瘦騰騰,
月費巾箱藥幾楞。
會是一時無上手,
古方新病不相能。
繆仲醇,即繆希雍,著名的醫學家。湯顯祖吃了繆仲醇的藥劑之後,感到無效,回詩抒發內心的無奈和苦悲。可是,對這種「新病」,繆醫生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湯顯祖《續棲賢蓮社求友文卷》(局部),浙江省博物館藏
屠隆死於梅毒
屠隆(1543-1605),字長卿,也是劇作名家,復旦大學的一位學者曾經提出,《金瓶梅》就是屠隆的傑作。屠隆死於梅毒,已是學界共識。而他恰是湯顯祖的摯友。
雖然湯顯祖晚於屠隆六年考中進士,但兩人是同僚,平時切磋文藝,樂哉樂哉。諷刺的是,兩位才子都供職禮部,甚至都當過禮部主事,卻都染上了梅毒。
屠隆在私生活上非常出格,終於有一天,惹來了事端。《明史》說,屠隆和西寧侯宋世恩稱兄弟,「宴遊甚歡」,被刑部主事俞顯卿彈劾。
《明神宗實錄》卷154對此事有詳細的記錄:萬曆十二年十月,「甲子,刑部主事俞顯卿劾禮部主事屠隆與西寧侯宋世恩淫縱諸狀,並及陳經邦」;「乙丑,禮部主事屠隆上書自辯,並參俞顯卿。西寧侯宋世恩亦上書自辯。於是吏科都給事中齊世臣等交參之。上削隆、顯卿籍,奪世恩祿米半年,朱宗吉等法司提問」。
俞顯卿彈劾屠隆和宋世恩「淫縱諸狀」,還捎帶著一個叫陳經邦的,「諸狀」的生動,恐怕只能意會。屠隆反應很快,第二天就上了自辯的奏章,同時又反參了俞顯卿一本,宋世恩也開始上表自辯。明代的言官們都喜歡瞎轟轟,一看起了事,紛紛加入戰團,大家咬來咬去,不亦樂乎。最後惹煩了萬曆皇帝,於是一道聖旨,來了個一鍋端。被告屠隆和原告俞顯卿,罷官趕回老家,宋世恩罰俸半年,其餘人等,送交法司。
說屠隆「淫縱」,應該沒冤枉他,反正得了梅毒,跳進黃河也說不清。對俞某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人家「淫縱」,自有梅毒懲罰,結果自己也丟了官。
比起湯顯祖,屠隆的死相更慘,病重之際,湯顯祖寫了十首絕句安慰這位知音,詩名叫做《長卿苦情寄之瘍,筋骨段壞,號痛不可忍,教令闔舍念觀世音稍定。戲寄十首》。
從詩名可以看出,屠隆得了性病,皮膚糜爛,骨頭都蝕斷了,疼到哀嚎,實在沒法子了,讓全家都念觀世音。湯顯祖詩中有這麼一句:「雌風病骨因何起,懺悔心隨雲雨飛」,文豪的遣詞,那是相當微妙。
屠隆詩扇,福建省博物館藏
王穉登死於梅毒
王穉登(1535-1612),字百穀。繼文徵明之後,主持吳門藝苑三十餘年。他和屠隆也是好友,萬曆十四年(1586),王穉登、屠隆,以及王世貞、汪道昆、汪道貫、汪道會等人在杭州南屏山結社,史稱「南屏社」。
王穉登風流,與他結緣的名妓,「秦淮八豔」中就有兩位,她們是馬湘蘭和薛素素。王穉登染上梅毒的事情,見明代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三《王百穀詩》:「時汪太函(道昆)介弟仲淹(道貫)偕兄至吳,亦效其體作贈百穀詩:『身上楊梅瘡作果,眼中蘿蔔翳為花』,時王正患梅毒遍體,而其目微帶障故云。然語雖切中,微傷雅厚矣」。
「身上楊梅瘡作果,眼中蘿蔔翳為花」的症狀,正是陳司成書中所言的「毒發陰陽二竅,傳於心,發大瘡」;「毒注瞳仁,似乎內障」。此時「梅毒遍體」,已經到了沒救的階段。
不光親為,王穉登還拉人下水。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八之《守土吏狎妓》記載了一則故事:「今上辛巳、壬午間(萬曆九年、十年)聊城傅金沙光宅以文採風流,為政守潔廉,與吳士王百穀厚善,時過其齋中小飲。王因匿名娼於曲室,酒酣出以薦枕,遂以為恆。王因是居間請託,橐為充牣。」
上段是講,吳縣縣令傅光宅(字金沙),本是一位廉潔的官員,誰知交友不善,碰上了王穉登。一次酒酣飯飽,王穉登喚出藏在內室的妓女,傅光宅把持不住,就此上癮,之後,王穉登託傅光宅辦事,撈了不少好處。
王穉登殘稿(局部),大都會博物館藏
邢侗死於梅毒
邢侗(1551-1612),字子願,明末四大書法家「邢張董米」之一。他既是屠隆的好友,又是王穉登的好友,甚至還是傅光宅的好友。尤其是對王穉登,很是敬重,用邢侗的原話就是「平生嚮慕先生,由衷不可解」。屠隆罷官後,經濟上不太寬裕,邢侗在一定程度上,擔當了屠隆贊助人的角色。
邢侗是少年才子,24歲中進士,用了12年,就當上了正四品的「陝西行太僕寺少卿兼按察僉事」。萬曆14年,36歲的邢侗寫一篇叫《倭國論》的奏章,提出平定倭寇的若干建議,奏章遞上去,皇帝沒理會。
接下來,邢侗幹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親老乞休」,三次上疏辭官,終獲準。有人說,這是邢侗見良策不能施行,心生退意。可是,臣子在皇帝面前碰釘子,豈不是太正常了?何況是萬曆這種皇帝。
歷史的真相是,邢侗梅毒病發,無法啟齒,又怕症狀被人發現,於是打著孝敬父母的旗號,回老家治病去了。此時距屠隆因「淫縱」罷官,僅過了兩年。邢侗這一回家,就是26年,直到終老,再未返回朝堂。
邢侗在私生活上也不檢點。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之《守土吏狎妓》亦云:「癸未、甲申間(萬曆十一、十二年),臨邑邢子願侗,以御史按江南。蘇州有富民潘璧成之獄,所娶金陵角妓劉八者亦在讞中。劉素有豔稱,對薄日呼之上,諦視之,果光麗照人。因屏左右密與訂,待報滿離任,與晤於某所,遂輕其罪,發回教坊。未幾邢去,令人從南中潛竄入舟中,至家中許久方別」。
這段大意是:邢侗巡按江南時,蘇州富人潘璧成犯事入獄,潘璧成的小妾劉八也在待罪中。劉八是青樓出身,很有姿色,邢侗動了色心,屏退左右,和劉八約定,離職前要來場雲雨。邢侗離職時,終於遂了心願。
邢侗的這則情事,和上文的傅光宅情事,被沈德符同置於一個條目之下。沈德符隨後寫道:「二公俱東省人,才名噪海內,居官俱有惠愛,而不矜曲謹如此。是時江陵甫歿,當事者,一切以寬大為政,故吏議不見及雲」。
意思是說:邢侗和傅光宅都是名噪海內的山東才子,在蘇州當官,很有政績,但行為不檢。也就是趕上張居正垮臺,朝廷施行寬政,這才沒被言官彈劾。
邢侗在《來禽館集》中,多次提到自己有病,如「邢生臥病首長搔」,「淪落江湖一病身」等。關於其病狀,我們可以找到如下的四段信息:
《題王弘宋榻帖》云:是年戊戌(1598)二月上澣,餘病怔忪,手執不律輒顫,眼移如膠重,違文仲力請,乃強勉題之。
《與待金沙(傅光宅)》云:弟病痁之後,自置其館,曰更生。先是囈囈,口中喃喃,極欲金刀落髮,割絕世緣。才就愈便復作兒女情。何難作河津筏也。
《答總河李于田》云:前勒報附使者,未五日而疾大作,凡六閱月,骨戚皆非生,人大抵受病在積勞積思,一旦驟發,遂成沉頓,入冬始勝巾櫛,然衰相現矣。
《與總河劉華石年丈》云:弟足病頓發,足腫如瓜,瓠骨節蓋痛,半夜叫號不休,蓋病本受於按吳時,嘉定中溼,時時舉發,不似今年之甚也。使來不省人事者二旬,及小愈惟從枕上領感。手為足困,不能執筆,日飯使人屬其小候,不謂竟淹至今也。
邢侗對外宣稱自己得的是「痺症」,畢竟「痺症」不丟人,大概屬於風溼性關節炎一類的疾病。但邢侗的病狀,並非這麼簡單,且看「入冬始勝巾櫛,然衰相現矣」一句,這是說,到了冬天才能梳發戴巾,也可理解為到了冬天才能盥洗。
但凡風溼患者,都是怕風畏寒,夏天症狀會減輕,入冬症狀會加重,而邢侗正好相反。對此只有一種解釋,邢侗所患不是風溼,而是因為身上或者頭上有瘡瘍。只有皮膚上有病灶,才會冬天好轉,夏天難捱。
邢侗的顯著症狀是骨痛,尤其是大關節,「半夜叫號不休」,「凡六閱月,骨戚皆非生」,半年內,痛不欲生。並且,此病來勢洶洶,「未五日而疾大作」,而風溼卻不是急病,這就進一步排除了風溼。能引起劇烈骨痛的,還有骨腫瘤、腎骨病等疾病,但顯然也不會是,邢侗在家近26年,如果是這些病,斷然活不了這麼長久。
上文中,提到了屠隆骨痛的慘象,「筋骨段壞,號痛不可忍」,這和邢侗完全一致。屠隆痛到受不了,只好讓全家人齊念觀世音,而邢侗「極欲金刀落髮,割絕世緣」,發病之時,兩人的心態都是相同的,希望求佛得解脫。
但有趣的是,邢侗並無佛根,病情略有好轉,馬上就好了傷疤忘了疼,「才就愈便復作兒女情」,兒女之情又滋生出來了。是不是和湯顯祖說屠隆的「雌風病骨因何起,懺悔心隨雲雨飛」有一拼?
邢侗說,自己的病得自於「按吳」時。萬曆十一年三月始,也就是辭官的三年前,邢侗巡按「三吳」,沈德符記載的時間是完全正確的。這說明,邢侗對自己的病因心知肚明。
按照陳司成《黴瘡秘錄》的說法,邢侗和屠隆屬於「始生下疳,繼而骨痛」「傳於腎,骨痛髓裂」;邢侗的「手執不律輒顫」「使來不省人事者二旬,及小愈惟從枕上領感。手為足困,不能執筆,日飯使人屬其小候」,對症於「手足起止不隨」「手不能起,足不能步」「甚則筋瘻不起」;邢侗的「眼移如膠重」,說明他的視力也出了問題,和王穉登症狀類似,即「毒注瞳仁」。
梅毒的可怕,還在於它是慢性病。現代醫學把梅毒分為三期:第一期是下疳,一般會自愈;不久進入第二期,全身都有可能出現症狀,如皮膚和黏膜疹瘍、伴隨疼痛的骨損傷、虹膜炎、視網膜炎等,如果抵抗力強,可能不發病,如果體抗力下降,症狀就會反覆發作,二期梅毒的持續時間會很長,有二三十年甚至更久的;一旦進入第三期,病情迅速惡化,病毒在全身爆發,症狀更加複雜,能引起梅毒性心臟病、麻痺性痴呆、脊髓癆等致死病症,這時,即便在現代醫療條件下,也沒好辦法。
邢侗在《與總河劉華石年丈》中說「時時舉發,不似今年之甚也」,意味著這時已經轉入了梅毒三期,回天乏術了。
萬曆四十年(1612),邢侗長子去世,邢侗悲痛不已,大病四十天,得了便秘。醫生開了一劑瀉藥,導致邢侗病情加劇,四月二十七日,卒,享年六十二歲。
值得注意的是,邢侗的友人和家人,提及他的死因,完全不顧邢侗在《來禽館集》中的病情自述,都特別地強調,邢侗在去世前的身體狀況非常好,把所有的責任推給「庸醫」。如李維楨撰寫的《墓志銘》說「子願故壯無疾」;黃克纘《邢子願先生傳》說「子願素寡無疾」;邢侗三女婿史高先《來禽館集小引》說「年政六十有二,鬚髮鬒黑,風神健旺,因兒早逝,病四十日,庸醫為利治,遂革,四月二十七日遽歿」。刻意,說明心有所忌,眾人心知梅毒有損邢侗清譽,斯人已逝,只有為逝者諱。
湊巧的是,就在這一年,王穉登也去世了,享年七十八歲。
邢侗《自作詩軸》,故宮博物院藏。詩名為《三月三日置酒前池,餞汪元啟先生南訪沈孝豐明府,兼訊東吳王百穀諸公》,王百穀即為王穉登。
結語
這篇文章寫了五個小時,頭暈眼花,貌似長了一點。尤其是提出「邢侗死於梅毒」的新觀點,還是費了些思量。
屠隆、王穉登和邢侗關係密切,並且都精於書法,傳世作品不少。真正的藝術史,不可能永遠都是正面褒獎。古代的藝術大家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性,人性總是多元的。梅毒不是什麼雅病,本文只是從這個角度,講一下古代藝術家的負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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