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忽而模糊的記憶,有時總會在不經意間貿然撞開我潛意識的大門,讓毫無心理準備的我驀然一驚。
這時的我會情不自禁地捫心問:為什麼,那麼多曾有過的陳年往事會悄然而逝,匆匆地甚至沒能留下片刻的印痕,而惟有它,一個曾在我的歲月中划過的映像,竟會如此固執而深刻地存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大多數人生的經歷都會無聲無息地流逝在了時間的長河中。留下的一如經年累月中沉澱下的泥沙,累積成的一片顯眼的河灘,裸露著,經受著歲月的衝涮和風吹浪打,同時亦承受了陽光的普照與撫慰,還有如夢般的月光與它如期而至的喁喁私語。
清晰地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當時影響甚巨的一份雜誌——《外國文藝》上讀到了美國作家奧尼爾的一個話劇劇本:《大神布朗》,那時我還是一位默默做著文學夢的人,大量的文學閱讀是我打發無聊時光的最好的消遣,可那次的閱讀卻讓我印象深刻,甚至可用醍醐灌頂來予以形容,懵懂的思維在那一剎那間仿佛被一道閃電迅疾照亮,如遭雷擊般地感到了意外的震憾,於我,它仿佛就是一次意外的人生啟示。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開始思考有關人性中的社會面具問題,這個問題在我當時的意識中還很朦朧,但又會時不時地尋訪我,叩擊著我虛掩著的思想的大門,我不得不認真地面對它。
於今三十多年匆匆而過,歲月亦在不知不覺間染白了我的雙鬢,我的人生之路磕磕絆絆地走到了今天,《大神布朗》始終留存在我的記憶中不曾忘卻,隱隱地伴隨著我思想的成長。
前一段時間我又心血來潮地重讀了《大神布朗》,讀後驀然驚覺我眼角淌下的淚水,那不是感動的淚水,這部奇異的大劇不會令人感動,它只會引發靈魂的震顫。淚水,只是我聯想到悲涼人生後的一聲悠長的嘆息。
我的心在戰慄中感到了疼痛,椎心的刺痛感,我隱約感到人生這部大書經由它的揭示而祼露出的我一直在試圖逃避的真相,對於一個對人生、社會乃至世界還充滿了浪漫想像與情懷的我,由此而浮現出的思想的震蕩是難以用語言來描述的,靈魂仿佛在暗夜中哭泣——這是讀後的真切感受。
對我的心靈產生至深影響的人物並非是劇中人物「大神布朗」,儘管他隸屬一號人物,讓我感興趣的是劇中的二號人物——戴恩·安東尼,那個必須時時用面具來掩飾內心孤苦的悲劇人物。
戴恩與布朗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我猜測,他們的童年一定度過了一段讓彼此都感到幸福的時光?一如我們曾有過的童年),戴恩聰明伶俐,富有智慧,而布朗在他面前則顯得笨拙而邪惡。
有一天戴恩對布朗痛苦的說,「我四歲的那會兒,在沙灘上畫一幅那個男孩(指布朗)畫不出的圖畫,他偷偷地走到我的背後,用木棍揍我的腦袋,踢掉我的畫,,我哇哇大哭了起來,他哈哈大笑。不是他的那個行為把我惹哭了的,而是他!我一向愛他,信任他,而突然他身內那個善良的上帝被證明是不存在的,人的邪惡和非正義產生啦!從此管我叫哭娃娃,所以我變得一輩子默不作聲,設計了一個壞孩子潘的面具,戴著它生活和反抗另一個孩子的上帝,保護我自己免得遭受他狠心的對待。」
這就是那個悲劇性人物戴恩的自述,他如實地道出了那個超現實的面具的存在理由。
在劇中,當他們彼此長大成人後,戴恩深受女孩瑪格麗特的愛戀,而布朗亦在一旁暗戀著美麗動人的瑪格麗特,但瑪格麗特則心無旁騖,痴情且迷狂地愛著戴恩。
但令人驚愕的是,她痴情的不是那個脆弱、敏感、憂傷而又多情善感的真實的戴恩,而是冷嘲熱諷、玩世不恭戴著面具的戴恩——一個根本不屬於戴恩的「戴恩」,一個只能以面具來掩飾「本我」的「戴恩」。一俟戴恩因不堪人生重負而摘下面具時,她便會發出一聲歇斯底裡的驚叫聲而慌忙戴上自己的面具——她不認識她摯愛的這位戴「面具戴恩」了。對於本真的戴恩,她必須以她的非本我的面具相待———一個多麼諷刺而又耐人尋味的夫妻關係。
她們終於共結連理,並有個三個可愛的兒子,但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戴恩陷入了百無聊賴的酗酒中——成天精神恍惚而迷亂,他自甘墮落,因為在生活中他失去了自我,就連自己的愛人亦在錯識著他——她愛的只是他戴著的面具的假相,而非本真的「他」。
終於有一天,他偶遇了在街頭攬活兒的妓西比爾,在她那母親般的關懷與呵護之下,戴恩無須再戴著那副虛偽、無奈、沮喪且又令他感到窒息的面具了,因為西比爾能看透真實的戴恩,他無須再躲閃在面具後面隱藏起他那個真實的自我了。
天才的奧爾尼將這位具有博大情感的妓女西比爾比喻成「大地母親」,而被冷酷無情的人生折磨得疲憊不堪的戴恩,唯在她的面前才能找回本真的「我」,有一天,他竟情不自禁地呼喚她為「母親」。
這段描述令我感動。我當年困惑於奧尼爾為什麼要將一位身份低賤的妓女設置成戴恩的知音和精神拯救者(西比爾在劇中的符號功能近似於《聖經》中的基督)——她與大地母親這一崇高的稱謂如何般配,並發生與戴恩精神世界的聯結呢?我不解!我甚至一直帶著這個巨大的疑惑走向迷迷糊糊的人生。
大地母親的形象始終盤旋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並常在某一時刻驟然湧上心頭,讓我不得停下來不無迷茫地追問:為什麼竟會是她——這個人,這個身為妓女的人,成為了奧尼爾筆下的大地母親,一個戴恩精神世界的拯救者,而不是為此而設置一位身份潔淨而高貴的人?
我知道我在我的人生中亦不得不為自己鍛造一副面具,一個為了適應與周旋於社會(由複雜的人際關係組合而成的社會,而弔詭的是,這個「無形的」社會,亦在不知不覺間深度參與了每個人面具的鍛造工程)的面具,而那個本真的「我」,卻被深深地隱藏(或湮沒)在了面具的背後,一如戴恩,被「我」悄然囚禁了。
我不能讓「我」肆意妄為、隨心所欲地向社會與他人肆無忌憚地敞開自己,我只能謹小慎微,「我」鮮明的個性(獨特性)、率真而又固執的人生姿態即便偶爾洩露,亦會讓「我」在現實殘酷爭鬥中輸得慘不忍睹,甚而遍體鱗傷、鮮血淋漓(社會——竟以這麼一種慘不忍睹的方式,顯示出了它冷酷以及與人性有關的面具鍛造功能)。
漸漸地「我」不再相信社會、相信人了,我變得異己而疏離,我把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不同的我,他們互為「鏡像」,但又在分道揚鑣,既是此在(本真),又是彼在(非本真,故而攜帶著社會性的存在向度)的,在非真與本真之間的掙扎抗爭讓我必須像戴恩似地戴上一副面具(有如一位古代武士披掛在身的鎧甲),以巧虛偽與矯飾的假相參與與介入人際社會,而那個本真性的「我」,則只能「巧妙地」隱藏在面具的背後。
「我」只能在漫漫長夜中發出嘶吼般的哀鳴——但也僅僅發生在「我」的靈魂深處(我時常在夜深人靜時「反躬自省」,試圖找回那個在紛亂的社會中迷失的「我」)。
大地母親西比爾是一位一無所有者,除卻她無須再去掩飾的身體,她只是一名徹底的無產者,一個在資本橫行無忌的社會中任人宰割的「玩偶」,也正因了此,西比爾無形之中又成為了一個社會/人生邏輯的荒誕反證——因了地位的卑下與低賤,因了她的赤裸裸地無須再去掩飾的人生,因了她的一無所有而坦然的無須面具掩飾的「本真性」,讓她本能地洞穿了人世的假相與其深在的奧義,掀去了遮掩在人生表象之上的虛偽的面紗(詭異的是,社會唯在此類人的身上,喪失了它所向披靡的鍛造功能。)。
西比爾了解戴恩,了解這位在精神上已被殘酷的現實人生折磨得遍體鱗傷的戴恩,了解他的脆弱,他的孤獨,他的絕望與悲情,以及他內心深處的哀鳴和難言的苦澀;而戴恩,亦只能在西比爾母親般的懷抱中獲得短暫的歇息(這才是海德格爾哲學意義上的「詩意的棲居」嗎?)——他委實太累太累了,他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他需要向他人道出埋藏在他心底深處而又不能說出的巨大無邊的痛苦,唯有西比爾,是他能夠寄予信任和傾訴的對象,因為她是——大地母親的象徵。
當戴恩悽然離去,衝著西比爾深情地感出一聲「媽媽」時,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心的破碎。
布朗內心崇拜著戴恩,因為戴恩無疑是他渴望成為的那個深藏在他內心中的另一個「我」,他妒忌他的愛情(他持之以恆地深愛著瑪格麗特),妒忌戴恩驚人的才華(那是他渴望擁有的),他以朋友的名義將他攬入麾下(他只擁有金錢),做他的建築設計師,以便竊取他的創作成果而據為已有。戴恩最終還是不堪重負,在他的面前酗酒而亡,臨終時,他揭穿了布朗的欲望──不妨聽聽戴恩在他臨終時說出的讓人潸然淚下的遺言:
「我不行了。我的心臟,不是布朗——(嘲諷地)我最後的遺願與遺囑!我們把戴恩留給了布朗——讓他去愛和服從——讓他變成我——那麼,瑪格麗特會愛我——我的孩子們會愛我——布朗先生和太太,還有孩子們,從此以後永遠幸福!什麼也沒有了——只有人最後的姿態──憑著這姿態,他贏了——笑吧!哈——(他的面具掉下來,露出他那張快要咽氣的基督教殉道者的臉)饒恕我吧,布朗,埋藏我,把我藏起來,為了你的幸福忘掉我吧!願瑪格麗特愛你!願你設計人的靈魂的聖殿!溫柔的人和虛心的人有福了……布朗,我真困……」
戴恩就這樣離開了他所憎惡的人世,他將在長眠的地下找回他迷失的本真的那個「我」,而把虛偽、奸詐、痛苦與絕望的人生留給了他的「朋友」——大神布朗。
而布朗,當他在戴恩「走後」狂熱地追求起瑪格麗特的愛情時,被她驚恐地拒絕了,他只好沮喪地戴上了戴恩的面具(他終於以這麼一種方式,成為了他渴望成為的戴恩了!),在面具的掩飾下他得到了瑪格麗特的愛,但她愛的仍然不是「他」——布朗,而是戴恩。
但人世的荒謬在於,瑪格麗特過去深愛的那個戴恩,又非是本真的戴恩,而是戴著面具已然非真的戴恩。人生的不解之謎在此顯示出了它不可思議的冷酷無情——布朗也想從此而埋藏過去的布朗,而搖身一變地成為戴著面具的戴恩(不能簡單地視之為冒名頂替),得到瑪格麗特的寵愛,可他最終還是被命運帶著走向了無解的人生之終結,以悲劇命運收場。
奧尼爾通過這部悲劇要向我們揭示著什麼呢?面具僅僅是一個為了戲劇性衝突的需要而譁眾取寵的道具嗎?又是什麼,讓我們的人生充滿了難言的悲苦?又是什麼,讓人與人之間陌生而疏離,且相距遙遠?在我們漫長的不無迷惘的人生中,我們何嘗不需要一個西比爾式的大地母親,可以倚靠在她溫暖的懷抱中無所顧忌地坦露出本真的迷失的我。
我們不再會信任真實的東西了,我們習慣性(在社會看不見的力量作用下)為自己打造與配戴上一幅虛偽的面具招搖過市,伴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自動地升級換代,而讓那個本真的「我」———那個孤苦而悲傷的「我」浪跡天涯、流離失所,我們還能重新找回失去的本真嗎?何處能讓傷痕累累的「我」找到「詩意棲居」的精神故鄉——如戴恩的那位「大地母親」?
說真話不應當是艱難的事情。我所謂真話不是指真理,也不是指正確的話。自己想什麼就講什麼;自己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是說真話。 —— 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