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臉,寂寞而清秀,跟她的文字一模一樣。
最早讀到她的小說,是《青梅竹馬》,故事很簡單,說的是吉原花街的小姑娘美登利,與龍華寺主持之子信如之間的朦朧初戀。
這篇小說,與汪曾祺的《受戒》,在主題的選取,人物身份的設定,以及寫作方法上,都非常相似。
《受戒》裡的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
《青梅竹馬》裡的信如,是龍華寺方丈的兒子:「這孩子是註定要換穿黑沙法衣的,他的頭髮還不知能夠留到幾時哩。」
《受戒》裡,以明海如何「受戒」為時間軸將故事徐徐鋪開,把明海到善因寺燒戒疤作為故事的終點;《青梅竹馬》的結尾,是女主人公美登利無意中聽說: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為了求學穿上了法衣,離開寺院出門去了。
不知什麼緣故,我讀樋口一葉,卻總想起蕭紅來,可能是這兩個女人都命苦,且短命。蕭紅的《小城三月》,同樣講述一個女孩子溫柔而隱秘的愛,筆調清清淡淡,不刻意渲染,卻傳遞出了無盡的傷感。
她的文字,既有汪曾祺的清麗婉約,又有蕭紅筆下近乎稚氣的天然,像一個孩子無心的講述——那個孩子就坐在幽曲玄關的木地板上,著條紋素色和服,繫著樣式很老的腰帶,梳著一個小小的低低的銀杏髻,一副乖巧可人的樣子,可是沉重與悲哀終於從言語間帶了出來,這個孩子的臉,也被陰影遮住了一半。
喜歡這樣的文字,漸漸關注起她的生平。這方面的內容不多,零零星星地積攢下來,漸漸有了個整體印象,而這整體印象,正如那孩子臉上的陰影,一種無辜的慘傷。
2、
一葉,1872年生於東京一個小官吏家,父親經商失敗,破產後患病去世,她不足十六歲就成為戶主,擔負起一家人的生計,因為過於辛勞,24歲就在貧困交加中死去。
2004年,日本起用新幣,其中5000元面額的紙幣正面用的就是一葉的肖像,現在,每個日本人打開錢包就能看見她,這於一葉,是安慰還是諷刺?
她還這麼年輕,沒來得及結婚,甚至沒來得及戀愛。她單戀過她的恩師——半井桃水(我總是讀成「半井挑水」),一個單身的美男子。
在她死後出版的日記裡,有大量筆墨記錄了這段一往情深。但當事人,當時並無家室的半井桃水卻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澄清:我對已故的一葉女史,從來沒有逾越兄妹的感情,我可以確信在一葉女史心中的戀情不過是現實中誇大的東西。
看到這裡,聯想起一葉在日記裡,溫柔記錄下老師當天的神情、穿著和打扮後,又控制不了的複雜:「我這樣描寫他的容貌,是對他的失敬啊。」不由讓人五味雜陳,眼角酸澀。
半井桃水,顯然在一葉在世時就已經覺察到這份感情,但對此應該沒有多少回應,可能還有意疏離,不然,事後不會為了避嫌說出這樣冷冰冰傷人的話。
《聊齋》裡有一篇,說一個女鬼還是狐狸精的,與一個男子相好,男子的家人排斥她,羞辱她,她仍然「含垢為好」。我看著這四個字特別心酸,多少女子,就是這樣無望地忍耐著,為愛謙卑著,那樣敏感的心靈,為了愛卻裝作麻木。
一輩子沒有真正被愛過的樋口一葉,卻讓愛情題材成為了她最拿手的主題。
她筆下愛情的基調,很美,充滿了人性的溫暖。我當初急巴巴地找來《青梅竹馬》看,是因為餘華的一段話:「樋口一葉毫無疑問可以進入19世紀最偉大的女作家之列,她的《青梅竹馬》是我讀到的最優美的愛情篇章,她深入人心的敘述有著陽光的溫暖和夜晚的涼爽。」
的確,這陽光的溫暖和夜晚的涼爽,比什麼冰與火、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之類,於她,這個隱忍的深情女子,更貼切。
3、
一葉無疑非常有天賦,因迫於生計,她沒受多少教育,只有小學文化。
歷來天才都知道自己的使命,一葉自己說:「我是為了撫慰世間女性們的病苦和失望而降生到這個世上的。」
歷來天才也早夭,一葉年僅24歲,上帝給她的創作時間只有短短的14個月。明治廿七年(1894年)十二月到明治廿九年(1896年)一月,是後人所謂的「奇蹟的十四個月」。在這段時間裡,她發表了《大年夜》《青梅竹馬》《行雲》《空蟬》《濁流》等文章,如煙花漫天綻放,驚動文壇。
在她的筆下,有底層百姓的惺惺相惜,有窮街陋巷的暖老溫貧,雖卑微卻感人。傘店幫工,娼寮妓女、土工木匠、鄰近婦孺,都是她筆下的主人公。游離在市井邊界的心酸和無奈,浮世裡的寂寥和慘澹,被寫得真實幽微,凹凸有致。她敘述自己的貧窮生活,以及生活周遭的眾生相,沒有什麼激越哀傷的情緒,淡淡然一如其行文,甚至還帶著些許庶民純厚幽默的趣味。
觸摸這些文字,在某個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她。是傍晚時分,這個身形清瘦的女子,在門前的小庭院收著衣服:
她把衣架解下來,再掛回到竹竿上,懷裡是一摞衣服,每收一件,她都會下意識地湊近聞一聞——這一刻,陽光在她懷裡了,帶著好聞的味道。但瞬息之間,夜已經湧來,夕光褪去,她回到屋子裡……遠處傳來鼓聲,幾個姑娘手執舞扇,歌之詠之,是平安朝的踏歌舞。風起了,香樟木的落葉在風中飄搖,這落葉一樣的人生啊,如果沒有文學,她落葉一樣的人生就這樣過去了……
她的原名本是樋口奈津,「樋口一葉」,是她的筆名。
至於為何用「一葉」為筆名,有兩種說法。
一種說,是來源於中國古詩「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遭受父親亡故後,她就像秋天的落葉般悽苦可憐。
另一種是說,來源於佛教的傳說「一葦渡江」。據說達摩祖師渡過長江時,沒有船,在江岸折了一根蘆葦,化作一葉扁舟,飄然過江。樋口一葉曾與人笑言:她和達摩祖師一樣,一無所有。
不管是哪種說辭,似乎都暗示出她的孤苦無依。
也許,孤苦無依是她此生的功課。否則,她該通過何種渠道,如此真切地理解別人,別人的痛苦,別人的沉默?在這個世界,有很多人的家園,並不是流淌著牛奶和蜜的福地,但這個女子,用手中的筆告訴世人,即使低至塵埃,生命也能開出花來。
也許,這就是文學的驕傲,賦予每一個生命,生而為人的尊嚴。文學,在每一個生命的匱乏之處,每一個心靈的黑暗角落,每一個安全感被抽走的絕望之地,只要你相信,它就在,用它無聲的語言,宣告你的存在。
也許,這是這個叫「樋口一葉」的女子,被印在鈔票上的意義所在。
作者:
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