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姊妹
文/黃碧雲
1 Midland West
在伯明罕,時常下黑雨。灰色工業城市,延展不盡。
2 臉
我立即便把她認出來了,(a face otherwise),如果我沒有這種性格,這種脾氣,這種生活的種種痕跡,我會有這樣的一張臉。
又或許,她會有我的臉孔。
3 我的眼睛
所有的都變了,只有眼睛沒有變。她記得我只是一個小孩子。她的床頭有一張我四歲的照片(哦,只有那隻眼睛),我都認不得自己了。
——你有一個褓姆,叫做鳳姐。你記得嗎?她看你睫毛長得長,怕你像洋人,便把你的睫毛剪掉了。
——後來媽媽把她褓姆辭掉了。
——你那時候真是寶貝、公主,而我手腳修長笨拙而又滿臉雀斑,成天學著跳阿哥哥……
她沒有看過我少年的臉孔,以及我成長的痛楚。
也沒有看見我成為成年女子,以及我肩上的世界。
你知道,我都有白髮了,我笑說。
4 女兒
——你看,你看她多驕傲自信,仰起臉來,會不會有一點像你。
在伯明罕冬日,下午四時便天黑。姊妹喝一杯熱奶茶。
——茶冷了,我替你換一杯。
——哦,謝謝。
姊姊低下頭來,同時想起一件事。
牛奶冷了,我用毛巾拖鞋扔她,姊姊哭了。
——那時候你真是我們的寶貝。你是這樣的驕傲自信……
我咬著唇。
——哎,對不起。
5 母親
——你怎可以打姊姊?你怎麼又哭呢?你打電話叫姊姊回來吧。你怎可以跟妹妹的男友上街?你偷她的耳環幹嗎?好,你恨妹妹,你殺了她吧。嗚。
簡直不能想像,如此相像的眉眉眼眼,纖瘦的手,甚至微笑的方式。
七姊妹和母親。
——記得嗎?你長大了點,也才六歲,我們帶你上舞廳跳舞,回來我們還搓小麻將。你一直在睡覺,醒來只眨著大眼睛。
——衣服交換著穿呢。旗袍,鏤花外套,阿哥哥原子褲,尖頭小白高跟鞋。
我記得一室的香氣。細發。翡翠。鑽戒。耳語與眼淚。
七姊妹和母親。都跳舞,都抽菸,都得了肺病。
都豪賭。都瘦。
都不快樂吧。
都有男人。
——媽媽死的時候,穿著一件深藍旗袍。記得吧,是我幫她做的。
——又為她穿上絲襪,真絲的。在瑞興公司買。
——我還剪了她的一縷發。你看。來到了英國。髪已經黃了,觸手是硬的,不大像髪。
母親死後,姊妹忽然沒有再見面。
我從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也不知道。
6 丈夫
她們從來沒有愛過她們的丈夫。
7 愛人
三兄弟愛上她:雲生,雲琛,雲新。寫她情書,送她花。
——全都有誠意結婚,性格好,職業好,儀表好。只是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愛得豐盛而煩惱,夜裡一個人在黑暗裡抽菸,孩子哇哇的哭。妹妹來看我,啪啪的開了燈。
後來雲生愛上這另一個。
——哎呀,她總是去安慰他呀,看他呀。就這樣戀上來的呀。
雲深娶了另一個。後來打傷了她,就分了手。
——真想不到呀。當初還愛得要生要死。
她抽著煙,仰起臉,說起愛情來,還有點少女的天真。
雲新後來在街上碰到。他認不得她。她煩惱的立在人群中。
——還以為是一生一世呢。還是丈夫好,丈夫夠笨,所以可以長久。
——真的,我在床上想著三個別的男人,他還在睡大覺呢。她笑說。
她從來沒有愛過她的丈夫。
——其實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來,只是……
三兄弟突然消失。丈夫仍是丈夫,姊妹仍是姊妹。
8 姊妹
——呵,我曾經這樣妒忌她的美麗,我夜裡用刀片想去割花她的臉,多可怕呀,我。
——她醒了。用高跟鞋敲穿了我的頭。
——我恨她。
——男人拋棄她後,她便開始喝酒。很瘦很瘦,只有肚子大,像青蛙。
——爬一層樓梯來看我都喘氣,我抱著她哭了。
——她深夜裡數算她的陪葬首飾,說,妹妹,哦。這個留給你。我掛念姊姊呢。你好歹去看她。
——我怕她活不長了。
她聽了,靜下來,忽然說:
——我們曾經這樣親近。但在什麼時候,她只是不再愛我,我亦不愛她。
——她是個惡徒的女子。她說。
9 姊妹
她叫她搬走的時候,她擁抱著她,流了很多眼淚。
她卻燒掉她買給她的衣服。
——何苦來。她只不過妒忌她的丈夫喜歡我。
因為生命有時很公平。一個美麗,一個卻聰明靈巧,溫柔堅強而又喜歡知識。
——她只是忌我,我知道。
因為姊妹還是姊妹,她們還是碰了面,在倫敦吃了一頓中國菜,回得伯明罕來,她卻敢她走。
其實她愛她。
10 姊妹
另一個嫁了一筆財富,從來沒有想到有窮困的一天,男人死後還照舊天天去搓小麻將,周末到澳門小賭,泡上賭場的公關經理。兒子上名牌小學,家裡吊水晶燈,歲晚買一株大桃花,生活還可以。直至一天發覺家裡的地氈開始破爛,兒子變得自卑,麻將成為昂貴的遊戲。
姊姊患上不知根由的胃病。姊姊頭髮脫落。姊姊的加布遲疑。搬了小屋,兒子上公立中學,姊姊當了佛教徒,成天燒香,喝香爐灰,微笑久久不散,口中念念有蓮花。
——她沒用了。
——因為她軟弱。
11 姊妹
——她還很我麼。她總不給我信,這樣她一定還恨我。
另一個非常瘦小,眼睛像鷹。也曾經有聰慧美麗的希望。
——但我真的太小呀。才十一歲。她發高熱,我只會給她脫衣服。真的,我也覺得熱呀。
後來得了輕微腸炎。醫院回來後聲音變得特別小,說話像蚊,身體老不發育,十七歲才來經。
有點失憶,思索起來總是十分認真而吃力,不過是在想今天幾號,自己的英文名字拼法之類。
——我最怕她看著我呀。買最好的禮物給她,她只是這樣看著我。但我當時真的年紀小,她發高熱……
二十年前的事了。她說起來還是十分的焦急。
——她還很我吧。
——她總不肯寫信給我。找到結婚對象了嗎?
唯一的一次的愛情。是一個警察。天天看見她,晚上獨自一人坐在二樓陽臺上,聲音細細的,不知道在唱歌還是在說話。還以為她被禁錮。
姊姊後來在街上徘徊,像流浪狗。
男子默默陪她走一段路。
她在高高的陽臺看見了,兩個孤獨的人影,跡近互不相識,默默的走動。
她找他來,說,妹妹,她,智力很疲弱。
他沒有再來。
姊姊還是在街上徘徊,像流浪狗,月色時常都很藍,照著她,照箇通明。
——她有時真不像人呀,妹妹。
——我知道她恨我。
12 姊妹
姊姊染上了潔癖,房間像教堂,老洗手,像麥克白夫人。
姊姊開始發胖,原來念建築,修了學。
姊姊只穿黑衣服。
她痛。
13 姊妹
為什麼呢?是否因為母親間歇的進出精神病院,而父親是一個過氣的軍官。
——你記得家裡的手槍嗎?你離家出走被捉回,父親就用手槍對著你,要你認錯。
——哦,他用槍柄打我。我頭昏腦脹。
血是紅的,非常暖。
自此我認識的世界溫暖而惆悵,帶點血腥。
姊姊們都站在旁邊,臉孔冰涼,寂靜如黎明。
——呵,我們都不敢呀。姊姊沒問丈夫拿錢回來,他把姊姊用繩吊起來毆打呀。
那時我只千方百計想殺死他。也殺死姊姊們。而我只得九歲。
後來母親便間歇的進出精神病院。
14 野花女子
有時一個,穿一雙絹繡拖鞋,叫「蘭姨」。另一個,皮膚黯黑,雙眼非常大,載一雙金澄澄的耳環,叫做「密西兒」。又有一個,高挑白靜,會得微笑,我很喜歡她,所以叫「眉姐姐」。
都是野花女子。
——母親出院回來,幾個女子著實的撕打了一頓。父親在旁邊看,還微笑呢。
姊妹便沉默下來,記憶如鉛。夜已經沉沒。
15 死亡
她還是死了。到底是河水淹刀她身上,還是她投進了河水,不得而知。
有人說她是為了要折一段柳枝而死的。
母親死了,父親知道,呆著,忽然流了眼淚。
——我們嚇得面面相覷。後來沒有想過他也會流淚。
16 其後
——父親呢?
已經好幾年沒見他,前幾年去看過他一次,他自己一人住在我們家裡,沒僱人幫忙,花園都長滿了草。以前我常蕩的鞦韆還掛在樹上,繩已經斷了(記得吧,我們一家人在這樹上吊死了一條狗。狗死的時候,舌頭是藍的,嘴微張,像笑),我去看他時,已經是黃昏了。事物只像一個輪廓(像童年),他坐在客廳裡,有點聾吧,聽不見我叫他,沒什麼表情,視力也不大好吧,看不見我。我就坐在他對面。 (呵,以前一家人,就這樣對著吃飯呢)。我點菸,打火機的嚓嚓及火光驚動了他。他看見我了(像看見一個電視節目)便道:「妹妹,你回來了。」我道:「嗯。我回來了。」又靜默了好一會,他才道:「去澆花吧,很久沒澆花了。」我便在初夜裡走進荒蕪的園子裡,開了水喉,遠處有星與狗吠聲。在城市住久了,對這聲音都非常認生而驚異。我還弄溼了我的麖皮高跟鞋。原來花已經全部枯萎了:灑金灌、玫瑰、薔薇、米蘭、菊、大紅。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你們就時常叫我澆花)。我提著滿滿的一壺水,花已經全謝了,太遲了。
死去的不會活過來。
我留下點錢便要走了,問他:「錢夠用嗎?」他便搖搖擺擺的起來,忽然有了點神氣,扶著牆,走進了房間。然後很慢很重的走回來,佝著身,原來胸前竟是一條一條厚厚的黃金,他把我留下的紙幣輕輕的放在黃金上。
我推開了他。替他把黃金推回衣櫃裡。
他很累。又坐在沙發上。我道:「要走了。」他沒有答應,只閉著眼。我轉身便離去。
他忽然說:「我知道你還恨我。」聲音很微弱,但我還是聽到了。
我便朗聲道:「是,你說的是。」
我沒有再去看他。每逢想起他,總無法記憶他的臉容,只能記起,一條一條金澄澄的黃金,及枯乾的花。
——現在即使殺死他,也不痛快,也不稀罕。
死去的不會活過來。
——你真是殘酷而驕傲。我們姊妹裡,數你最涼血。
——因為如果我像你們,我只會學得軟弱。
17 姊妹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你對我們實在不公平。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姊姊妹妹。我從來沒有選擇過家庭,臉孔,姊妹。
——這樣你也不會喜歡你自己,你的過往,你的臉孔。
——原來是。
18 葬禮
母親死後,姊妹以後便沒有再見面。
我從來不知道為什麼。其實也不需要知道。
——或許是想忘記過去吧,來到了英國。嫁一個種族歧視的英國人,生一隻混血女兒。感覺很奇異,像寄生。
——有時會通電話。她總在哭,我便掛線。
——有時也寄她錢。
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在其中一人的葬禮。
——我曾待她這樣好。她死了,不要讓我知道,我恨她。
——但又一次夢到她死了,哭得醒過來。
我們會在葬禮裡重新認識。因為死亡有溫柔的小手,安慰生的各種創傷。
在死亡之前,我們必親密如昔——子宮裡的溫柔親密。
——我們都老了,姊姊。
——真的,什麼時候會死呢,誰先死呢。
——你記得母親的葬禮嗎?我真快樂呵。你們都回來了,緊緊的擁抱著(你記得嗎?你們帶我上舞廳跳舞,你們回來還搓小麻將)(衣服交換著穿呢,旗袍,樓花外套,阿哥哥原子褲,尖頭小白高跟鞋)(一室的香氣。細發。翡翠。鑽戒。耳語與眼淚)
——你們還叫我:妹妹。
——我期待有葬禮。
19 黎明
回憶到深夜裡面去。
20 Ladies & Gentleman, We are now reaching Watford Junction. We』ll be arriving London Euston in fifteen minutes』 time.
倫敦與伯明罕之間,有很長很長的灰色天氣,不盡的風夾著冰雹與雨。來到車站,她為我買了車票,我們吻別道安,一如任何的西洋女子。她忽然揚出了一件毛衣,線頭還沒有剪好,顯然打得十分匆忙。她道歉說:「知道你來,才匆匆開始打,趕了兩個通宵……」我雙手抓著毛衣,仿佛抓著迷茫的童年歲月。火車快要開行,我跟她再吻別,便走了。毛衣伏在身上,像一隻羊。才中午,已經有冬夜將至的寒冷,火車在原野奔馳。我將衣服穿起來,在口袋裡卻摸到了一個小白包。掏出來,軟綿綿,大概是空的。然而攤開只是半綹發,是母親的半綹發。到達倫敦,已經入黑。我鑽入地底。倫敦地鐵,陳舊而疲乏,不見天日。便不感到夜,只感到口袋裡半綹死人頭髮的沉重,竟也難以舉步,就立在深黑的地底之下,地車呼嘯來回,我的臉孔冰涼而熱剌,如此這般,由血肉相連的痛楚,想起了,七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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