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李迪為《中國副刊》撰寫,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抓取。
李迪,北京人。當過知青當過兵。198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公安文聯名譽理事,全國公安文聯特約籤約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先後寫作出版《野蜂出沒的山谷》《槍從背後打來》《傍晚敲門的女人》《丹東看守所的故事》《我的眼淚為誰飛》《那時候我們青春浪漫》《新華書店》《警官王快樂》《聽李迪講中國警察的故事》《宣傳隊》等中長篇小說、報告文學三十餘部。多部作品拍攝成電影、電視劇,榮獲國家多項文學獎及中國新聞報告文學金獎、「三個一百」原創圖書出版工程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寫於八十年代的推理小說《傍晚敲門的女人》發表後,相繼在俄國、法國、韓國出版,開創了中國推理小說走向世界之先河。
劉鵬山,深圳市公安局機場分局西航站區派出所四級警長。
一看到劉鵬山的單位,就想到他的故事肯定會與機場有關,不由得小激動。
起飛,降落,人來,人往。機場會有多少故事啊!
自北京飛來深圳,幾次我都想,什麼時候能採訪機場的警察呢?
現在,機會來了。
我見到了劉鵬山。
李老師,我講的都跟機場有關。
啊哈,太好了,瞌睡來了碰著枕頭!
要說機場的事,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從哪兒講起呢?
從哪兒講起我都愛聽。
這樣吧,我講三個小光點兒的故事……
什麼?三個小光點兒?
對,三個小光點兒!
▲故事主角劉鵬山
第一個小光點兒的故事是春節的事。
初四這天,我值班。安排好手頭的事情後,就來到機場候機樓巡查。
這樣的日子口,機場的熱鬧勁可想而知。
穿行於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眼睛不夠使。
就是在這樣的眼花繚亂中,一個小光點兒擊中了我。
這個光點兒來自寬大的落地窗下。一個老太太坐在那裡,衣著破爛,頭戴絨帽。帽子上不知有個什麼東西,在陽光下瞬間閃亮。
我走過去,看到那閃亮的東西,是粘在絨帽上的一小片錫紙。
老太太顯然不像正常的旅客。蓬頭垢面,孤身一人。
這是我快步走向她的原因。
大媽,您要到哪裡去?
聽見我問她,她連頭都不抬。
您要到哪裡去?我又問她。
這回,她抬頭了,看著我,目光呆滯。
哎喲,不會是神經有問題吧!
我又問,您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問完,我自己都笑了。
這也問得太哲學了。
可是,想不到,老太太居然聽懂了這一哲學發問。
滴了嘎滴了嘎!
她說話了。完全是機器人,還帶金屬音。
媽耶,我一句也聽不懂!
大媽,您慢點說。
嘎了滴嘎了滴!
得,又發上電報啦,更是聽不懂。
大媽,您什麼,叫什麼?
嘎了滴嘎了滴。還是發電報。
沒轍。明明是一標準的中國老太太,可就是她說什麼我都聽不懂。
這時,有個路過的人說,她說的好像是廣西話。
哦?我馬上想到所裡有個同事是廣西的,讓他來聽聽。
果然,同事過來一聽,老太太說的正是廣西話。不過,是當地的土話,同事也不能完全聽懂。但同事用廣西話跟老太太講,她好像都能聽懂,眼神也不一樣。
兩個老鄉嘎了滴嘎了滴,大意如下——
出來多久了?好久了。要去哪裡?不知道。想家嗎?想家。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她找到家人,送她回家。
我們把老人帶到辦公室,給她打來盒飯,端來開水。
▲劉鵬山(右一)工作照
天氣很冷,又為她開了暖氣。
老人又吃又喝,臉上有了笑容,話也多起來。滴了嘎,嘎了滴。
問她叫什麼名字,有了名字就好找。
她說了三個字,結果,誰也聽不懂。
大媽,您一個字一字地說。
好了,第一個字,總算聽清了,姓何。
可是,姓何,也有好幾個字同音啊。何,和,賀……
怎麼辦?
我忽然想,她也許不識字,但說不定會認識自己的名字。
我馬上拿出紙來,把想到的同音字一個個都寫出來,讓她識。
果然,她一下子就指向「何」!
伸出的手像被火燒過的樹枝,看了真叫人心酸。
緊跟著,第二個字——
劉,留,柳,陸,六,榴,瀏……
她馬上指「柳」。
第三個字,剛寫出「花」,她馬上就指上了。
這樣,她的名字就確定了,何柳花!
有了名字以後,我們馬上登陸公安網,輸入廣西,一查,就查到了她家的信息。
不查不要緊,一查嚇了我一跳,何柳花離家出走,已經二十二年!
我們馬上聯繫到當地派出所。派出所一聽,也大吃一驚。他們說,何柳花離家出走二十多年,我們一直在幫忙找,也沒有下落,想不到在深圳被找到了,深圳公安真是好樣的!接著,他們就給了何柳花老公的電話。
我馬上打電話給她老公,報了家門,說我們是深圳機場公安局的,我們找到了何柳花,她是不是你老婆?
想不到,他說,這幫騙子,這是不可能的事兒,她已經失蹤二十多年,不可能被找到,你們不要來騙我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可見,老百姓被詐騙電話嚇壞了。
我再三給他解釋,他就是不相信。
沒辦法,我就跟何柳花說,你來跟你老公講講吧,他不相信我們把你找到了。
何柳花拿起電話,還沒說,就哭起來。一個勁兒哭,一個勁兒哭,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怎麼辦?我只好又打回當地派出所,請他們幫忙做工作。
於是,當地派出所出面做了工作,說你老婆真的被深圳公安局找到了!
▲劉鵬山(右一)工作照
啊!何柳花的老公叫了一聲,也說不出話了。
他不相信這是真的,而這的確是真的!
我說,我們把何柳花送回家吧。當地派出所說,不用了,謝謝你們,據我們了解,她的兒子就在廣州打工,我們馬上通知,讓他到深圳來接他媽媽。
當年,何柳花離開家的時候,她的兒子才有十來歲,現在已經成大人了。
聽到媽媽在深圳的消息,天已經很晚了。
我說,你明天再來接吧。
他說,不,我現在就去!我想媽媽!
凌晨三點,她的兒子從廣州趕來。母子倆相見,抱頭痛哭。
這樣的場面,就是石頭見了也會落淚。
她的兒子哭著給家裡打電話,說老爸,我見到媽媽了,我見到媽媽了!
電話兩頭,泣不成聲。
何柳花當年為什麼離家出走?而且一去不回?
後來,我們了解到,她是被一個傳銷組織騙走的。她好不容易逃跑出來,不好意思回家。就這樣,流落他鄉二十多年。想不到,在深圳機場被我找到。
他們全家流著淚感謝我。我說,不要感謝我,要謝,就謝那個小光點兒吧!
小光點兒?
全家人都愣住了。
他們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就像我當初不明白何柳花說的是什麼。
第二個小光點兒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天早上,我剛上班,就接到電話。來電話的是一個旅客,他說,他剛剛坐飛機從深圳回東北老家,到家後發現手上戴的手鍊兒不見了。那個手鍊兒不是金的,是一種很名貴的石料,透明的,成色像鑽石。在國外買的時候,花了幾十萬。
我仔細回憶了整個過程,手鍊兒就是在機場丟的,具體是在哪個位置丟的,不知道!麻煩你們幫我找找。我知道機場人來人往,希望不大,給你們添麻煩了!誰也不怪,就怪我自己。謝謝了!
接到這位旅客的電話,我的心一沉,幾十萬的手鍊兒丟了,不是個小事,是誰的,誰心疼。沒說的,馬上為他找!好在時間短,也許有希望。
我對他說,你別急,我們一定為你找,一旦找到了,馬上就告訴你,放下電話,我馬上開始調看錄像。
▲劉鵬山(左一)工作照
我把他傳過來的個人資料,輸入機場大數據,很快在錄像裡找到了他。我目不轉睛地跟著他,從他到達候機樓下車的時候開始,有沒有掉在車底下?沒有。再接著往前走,辦託運手續,領登機牌,過安檢,到候機廳等候,一路看過去,都沒有發現他的手鍊兒。也沒掉地上,也沒被人偷。按他說的,手鍊兒是透明的,掉地上會反光。被人偷呢,更看得清楚。一直跟著他上了飛機,也沒發現這條手鍊兒。奇怪了!會不會掉在他車上了?會不會出門就沒有帶?
我就給他打電話,向他提出這兩個問題。車是他自己的,送他的司機也應該是他自己人。我問,司機找了嗎?會不會落在車上?他說,我到家就給司機打了電話,他找了五六遍了,肯定沒有。
我又說,會不會落在深圳這邊的家裡了?你讓物管調錄像看了嗎?他說,我肯定帶出來了,我也給物管打了電話,讓他們去查一下我出門坐的電梯。他們說,查了錄像,說我在進入電梯時,按按鈕,手上戴著手鍊兒。
好了,這就說明,手鍊兒的確從家裡帶出來了,沒有落在車上,下車以後也沒有掉在地上,那肯定就是在機場的某一個環節掉了。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再看錄像。從頭看,一點一點地看,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接連看了兩天,沒有收穫。
我不灰心,第三天繼續從頭看。
這一回,有了發現,他在候機樓門門口進行防爆安檢時,伸手瞬間,我看到手鍊兒在他的手上閃了一下,從而確認他把手鍊兒帶進了機場。
我繼續看錄像,不停地看。看他在排隊辦託運行李時,把身上的一件衣服脫了,搭在了手上,正好蓋住了手鍊兒。然後就辦託運,彎腰放行李,辦完了就去安檢。但是在安檢的時候,他拿出兜裡的手機等東西時,手鍊兒已經不在手上了!
那麼,手鍊兒就是丟在了進入候機樓到安檢之前這一段。
這一段沒有掉在路上,那就主要看託運行李。
在託運行李的時候,他的動作有點兒多,又脫衣服,又彎腰放行李,又領登機牌……
慢著!
我突然發現,在他彎腰放行李的瞬間,手腕上有個小光點兒閃了一下。
▲劉鵬山(穿制服)工作照
只一閃,就沒了!
但是,這一閃被我抓住了!
在這之後他緊跟著去安檢,手鍊兒已不在手上了。
一定掉在了託運行李的地方!
我馬上離開辦公室,拿上手電,趕到託運行李的櫃檯。
仔細一找,哎呦喂,找到了!
掉在哪兒了?
掉在運輸帶和櫃檯之間的縫裡了!
手電光一照,手鍊兒一閃一閃的,好像在衝我眨著笑眼。
我馬上用手機拍了的照片,給那個旅客發過去。
就是這條手鍊兒,太感謝你們了!
旅客在電話那頭大叫起來,好像瘋了一樣。
第三個小光點兒的故事,和一起案件有關——
這是一起什麼案件呢?
持刀搶劫旅客!
作案的四五個嫌疑人,組成一個團夥。他們中的一個傢伙,開著一輛私家車,掛著假車牌,在候機樓旁以最低的價格攬客拉活兒。旅客到達後,的士要200塊錢,他就說我50塊就拉。旅客貪小便宜,上了他的車。車開到半路,事先埋伏在那裡的嫌疑人就攔住車,持刀上車搶劫。現金,銀行卡,有什麼要什麼,不給就放血。這個團夥,以這種方式連續搶了四單,這是深圳機場此前從未發生過的。
分局為此成立了專案組。市局也很重視,讓技偵支隊全力配合。
但是,這幫傢伙每次變換不同的假車牌,東莞的,珠海的,中山的,給以車找人帶來不小的困難。四個被搶的事主只知道是一輛小轎車,什麼牌子的,什麼型號的都不知道。嫌疑人搶劫了事主後,就拿著銀行卡到路邊的櫃員機取錢,故意在夜裡十二點鐘左右去取,跨一天可以取兩筆,四萬塊錢一次取走。剩下取不完的,就到金店買首飾,一下子把卡裡的錢用完了。
▲劉鵬山(穿制服)工作照
我們通過跟事主反覆了解,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四個事主都是在同一個地點,被埋伏在路邊的嫌疑人攔住車的。這個地點,離107國道邊的一個小區不遠。我們實地觀察,發現小區門口有一個監控探頭,剛好可以照到這個路段。而四次作案時間,差不多都相隔一個月。
我們把四次作案時間段的錄像全部拷回來,晝夜不停地查看。終於發現每次案發前後,總會有一輛轎車在路邊停下,下來幾人。這輛車很可能就是嫌疑人的車。但是,黑天半夜的,監控探頭離得又遠,看得模模糊糊。再有,那個時候的監控是黑白的,不像現在是彩色的,所以更加難以分辨是什麼車。
我們沒有灰心,一直死盯著這輛車看。
突然,我叫起來:你們看!
有一輛車從嫌疑車輛開過去的時候,車燈一閃,嫌疑車輛的前輪瞬間有小光點兒在反光!
啊,不是一個小光點兒,好像是五個小光點兒。
我們馬上截下圖來,一看,心就亮了——
五個小光點兒是哪裡來的?
前輪框上五個牙的反光!
技偵很快把它做出來,這個前輪是飛度一代的!
飛度一代前輪框有五個牙,到了二代就是六個牙了。
車確定了,技偵通過大數據,很快就鎖定了這輛車的行動軌跡,甚至鎖定了車上人的手機號。有了一個人的手機號,他們幾個之間的聯繫電話以及行蹤,也就都掌握了。
有了這些準確的信息,抓住這幫傢伙,易如反掌。
案件告破,小光點兒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