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報記者 江丹
繼《斷層》《紅煤》《黑白男女》之後,劉慶邦書寫中國礦工生活的第四部長篇小說《女工繪》近日上架。小說講述的是後知青時代一群正值青春芳華的礦山女工的故事,其間也有劉慶邦自己的青春記憶。這麼多年來,劉慶邦的文學創作一直與煤礦緊密相連,正如其所言,「煤礦是我認定的文學富礦,將近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在這口礦井裡開掘,越開越遠,越掘越深。」
青春吐芳華
「地下生煤,地上長莊稼。礦工在地底挖煤,農民在地表種莊稼。……礦工用礦燈指出一線光亮,走在井下縱橫交錯的巷道裡,以為自己已經走得很遠了,出得井口稍一眺望,不遠處就是農村的莊稼地。地下的煤都是黑的,黑得一成不變。而莊稼剛出苗時都是綠的,一成熟就變成了黃色,黃得遍地流金,浩浩蕩蕩。……成熟的麥香,隨著五月的薰風連天波湧,一湧就湧到礦區去了,湧得一浪高過一浪。」
《女工繪》的開篇,劉慶邦寫了礦山與莊稼地的圈圍,黑與金是那片天底下的兩道色彩,莊重而且浩蕩。他還寫了煤香和麥香,這些「香」也正是礦區生活的氣息。
小說的時間背景是1970年代中期,而劉慶邦也的確書寫了那個年代物質的匱乏、居住的簡陋、礦下工作的危險、緊張的氛圍,可讓讀者印象深刻的並不是歲月的艱苦,而是一代人的芳華故事,想像他們鮮活、可愛的青春。劉慶邦在創作這部小說的時候心存愛意。
劉慶邦坦言,時間長了會淡化對苦難的記憶。他在開篇寫大地,寫自然,寫煤香和麥香,其實也是在奠定整部小說的審美基調。如今回望過去,那段歲月留下的美更多、愛更多。「其實當時也不覺得苦,正是青春期,覺得什麼都是好的、美的。」劉慶邦說。
小說伊始的大篇幅環境描寫,也是在為主人公華春堂的出場作鋪墊。她是家裡的二女兒,理應是無憂無慮、活潑爛漫的性格,但是家庭的變故和對周圍環境的敏感卻讓她心智老成、精明有謀。她邁出的每一步,都有自己的精打細算,除了自己的行動,也包括對別人的試探。可是作為讀者,我們並不會對這樣的華春堂有所排斥,反而滿是同情,主動站到她的立場、她的處境去理解她的所有選擇,因為我們依然能從中讀到她的可愛。
《女工繪》是一幅礦山女工群像,不只有靈動多思的華春堂,還有寡言克制的周子敏、憨直倔強的唐慧芳、漂亮開朗的張麗之、清澈動人的楊海平……小說寫的就是後知青時代這些礦山女工的芳華故事。她們剛剛結束知青生涯,穿上勞動布做的工裝,開始礦山生活,為黯淡的煤礦帶去一道明亮的色彩。「『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在我看來,每個青年女工都有可愛之處,都值得愛一愛。」劉慶邦在《女工繪》的《後記》中寫道。
煤礦是文學富礦
《女工繪》裡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幾乎都有原型,她們是劉慶邦的工友。小說裡,華春堂的生命戛然而止,現實中同樣如此。劉慶邦的心靈一度因此受到非常大的衝擊,但他沒有藉助虛構的魔力在小說裡為之安排另外的命運結局。他說,生命是時代的容器,華春堂的命運走向看似偶然,也有其必然性,看上去像是自然發生的,但在那個年代別無選擇。「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場悲劇。」劉慶邦說。在他看來,人們都喜歡花好月圓,這實際上是一種自欺,「悲劇才更真實」,所以,關於華春堂的命運,他決定尊重現實。
小說裡的男主人公魏正方,或多或少也有劉慶邦自己的影子。小說裡的魏正方原本是一位農民,在礦山,他愛讀書,組織宣傳隊,有暗自愛慕的姑娘,也因為勤懇、文章寫得好,從礦井調到了礦務局。
「魏正方不僅有我心靈的影子,還有現實生活的影子。」劉慶邦說。他也是從農民成為一名礦工,挖煤、打巷道、開運輸機。初到礦上時,沒有什麼行李,帶的幾乎全是書,有《紅樓夢》《茅盾文集》等,閒暇時看得津津有味,他一直愛好的寫作也有了用武之地。
這像是某種宿命的安排,後來劉慶邦調離了礦井,但還是常常下井,潛意識裡覺得應該為寫作有所積累。事實上,他發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說寫的就是礦工生活,講述礦山一位女工勤儉節約的故事。小說早在1972年就寫好了,但當時找不到地方發表,也沒捨得扔,就放到了箱子裡。1977年,他在當時的《鄭州文藝》上看到有小說,於是找出當年的小說,重新謄寫投稿,最後發表於1978年《鄭州文藝》的第二期。
「煤礦生活擁抱了我,造就了我。」劉慶邦說。《女工繪》是繼《斷層》《紅煤》《黑白男女》之後,劉慶邦創作的第四部描繪中國礦工生活的長篇小說,而他這一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數量則更為豐富。
「一般說來,作家會用所謂三部曲來概括和結束某種題材小說的寫作,而我沒有停止對煤礦題材小說的寫作。我粗算了一下,在全世界範圍內,把包括左拉、勞倫斯、戈爾巴託夫等在內的作家所寫的礦工生活的小說加起來,都不如我一個人寫的礦工生活的作品多。煤礦是我認定的文學富礦,將近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在這口礦井裡開掘,越開越遠,越掘越深。」找到自己的心靈
劉慶邦被譽為「中國短篇小說之王」,但他的長篇作品同樣讓人念念不忘。新近出版的《女工繪》共有二十一章,每章萬字左右。有人說這部長篇由二十一個短篇綴成,劉慶邦不贊同。
在劉慶邦看來,長篇、中篇、短篇是小說的三種不同體裁,各有承擔。長篇是大海,波瀾壯闊;中篇是長河,餘暉曲折;短篇是瀑布,飛流直下。如果說短篇是點,那麼中篇是線,長篇就是面,結構不同,不是說點在一起就成了線、成了面。劉慶邦認為,長篇要承擔歷史,沒有歷史厚重感的長篇稱不上好。
劉慶邦對《女工繪》也寄予了這樣的希望,「她們的命運裡,有著人生的酸甜苦辣,有著人性的豐富和複雜,承載著個體生命起伏跌宕的軌跡,更承載著歷史打在她們心靈上深深的烙印。我寫她們的命運,也是寫千千萬萬中國女工乃至中國工人階級的命運。」
劉慶邦的中篇小說《神木》曾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據其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劉慶邦認為,這個故事之所以能在國內外引發關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面對現實,它沒有迴避,而是深度介入。
劉慶邦說,作家有責任書寫現實,為民族保存記憶,一個沒有記憶的民族會重蹈覆轍。他相信,那些在小說裡經過審美處理的形象化、細節化的記憶,「對我們的後人仍有警示意義和認識價值」。
劉慶邦出生於1951年,幾乎與共和國同齡,見證了時代的巨變。劉慶邦覺得這些年來,社會變化得越來越快,人也顯得越來越渺小。劉慶邦一直保持著某種「不變」,比如他多年來養成的寫作習慣和節奏,他依然手寫創作,完成後請夫人幫忙用電腦列印出來。《女工繪》寫了21本稿紙,「一大摞。」劉慶邦每天的寫作時間也是固定的,早上4點到6點,這是之前為了兼顧工作和創作所找到的最完整、也是一天中最為清醒的時段。然後出門散步、買菜,下午看書、看報,晚上早早就休息了。劉慶邦「不拼」,保持一種細水長流的創作狀態。今年以來,他已經完成12部短篇小說。
劉慶邦正在創作的依然是一部短篇小說,寫農村題材。農村和礦山,都是劉慶邦所熟悉的,深深地烙刻在劉慶邦的記憶裡,而他要做的就是不斷挖掘自己的記憶,找到自己的心靈。
顯然,劉慶邦找到了心靈的語言,也找到了心靈的歸屬。 孫婷婷 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