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不能當飯吃。這是一句廢話。
何止民主不能當飯吃,美德不能當飯吃,理想不能當飯吃,公平正義也不能當飯吃,……。說到底,只有飯才能夠當飯吃。
但是,不能當飯吃又怎麼樣呢?不能當飯吃的東西就不重要嗎?就不值得追求,不值得擁有嗎?人作為一種高級動物,人類社會發展到了現代文明階段,不至於淪落到以能不能當飯吃來衡量一切是非與好壞的地步吧。
兩位熱戀中的男女若是被他人指教:「愛情不能當飯吃」,假如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只是提醒兩位男女不要沉溺於愛情而放棄了各自的學習和工作、忽視了事業和理想,那麼,這句指教尚可理解為一句善意的忠告。但假如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是要求兩位男女為了多吃飯、吃好飯而斬斷他們的愛情,轉而娶(嫁)另一位他(她)雖不愛但更加富有的異性,即為了物質利益而犧牲美好的愛情,那就不僅是對愛情的輕蔑,也是對人性和人類情感生活的貶低。
推而廣之,人們不能以「孝心不能當飯吃」為由主張只需給父母寄錢而不必陪伴父母,不能以「藝術不能當飯吃」為由要求藝術家改行種莊稼,不能以「道義不能當飯吃」為由讚賞獲取不義之財的奸佞之輩,或取笑安貧樂道、為義守貧的正人君子,不能以「法律不能當飯吃」為由忽視法治建設、放縱不法行徑,……。
人生在世,有諸多需求。孔子說,「食、色,性也」,吃飯和性愛是最基本的人性需求(所謂「民以食為天」,那是貧窮社會的寫照)。人吃飯是為了活著,但人活著不只是為了吃飯。男女交配實現人類繁衍,但人類社會存續不絕不只是為了男女交歡。
心理學家馬斯洛有一個很有名的需求層次理論,他把人的需求從低端到高端分為五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需求(馬斯洛晚年又增加了更高端的「超自我實現需求」)。越貧窮越落後的社會越以滿足低端需求為主,越文明越富足的社會越以滿足高端需求為主。在這個意義上,以低端需求排斥或貶低高端需求,是一種幼稚的思維。
人類社會有諸多美好價值,自由、平等,民主、憲政,富足、公正,和平、尊嚴,開放、秩序,信仰、良知,權利、義務……,它們彌足珍貴,但並非神聖與絕對,它們在組織良好的社會框架下通常是相容的、甚至是互補的,但在另一些社會中,則可能有所牴觸,甚至相互衝突,比如,過度的社會平等主張或會妨害個人自由,急劇開放的社會或會暫時失序,趨於極端的宗教信仰或會損害人類良知,過於民粹化的民主政治或會有害於憲政體制。
政治與經濟不是相互獨立的兩個系統,而是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統一的整體。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我們都很熟悉,馬克思認為,生產方式、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種經濟決定論的觀點雖然並不正確,但在經濟與政治二者的協同性方面,他說出了部分真理。米爾頓•弗裡德曼也說過,政治與經濟的安排只可能有有限的幾種配合方式,他舉例說,一個實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國家,不可能同時是一個民主國家。哈耶克則直截了當地告誡我們,如果我們選擇了錯誤的經濟組織方式,就可能走上政治奴役之路。
一般地說,政治專制的社會或許可能有比較自由的經濟體制,比如古代中國的宋朝,但是,現代「不可描述」社會,斷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市場經濟。
同樣,一般來說,民主國家更適於發展自由市場經濟,因為一個妨礙經濟主體自主就業、自主投資、自由貿易、自由競爭的政府在正常情況下不大可能被民眾選舉上臺,但是,某些民主方式,比如頻繁的暴力化的街頭民主運動,或頻繁的全民公投,或頻率過高且耗資巨大的中低級公職選舉,則可能會有損於國家經濟的正常健康成長。
人類的全部經濟史表明,自由開放的市場經濟在效率上優於政府高度管控的統制經濟,因此,更適於市場經濟的成熟民主國家往往也是更加發達和富裕的國家,專制國家和民主制度不夠成熟的國家則往往不太富裕,而「不可描述」即使在某些經濟領域曾經創造過「奇蹟」,比如希特勒的戰時經濟奇蹟,史達林的暴力工業化奇蹟,但長此以往,終究會趨於貧窮和匱乏。上世紀下半葉發生在東西德、南北韓的經濟差距即為明證。在這個意義上,民主與吃飯也就可以扯上一點關聯,那就是:民主雖然不能當飯吃,但可以促進人們掙飯吃。
而在某些極端的情形下,比如大饑荒,民主的救濟作用至關重要。阿馬蒂亞•森在《貧困與饑荒》中令人信服地證明了,民主制度是防止饑荒的可靠保障,因為長時段、大面積的饑荒之所以能夠發生,從來不是因為人口生育率過高或者自然災害過多,而是人們權利的缺失、國家和國際社會救濟渠道的缺失所導致,而民主制度,恰恰可以有效地補足人們權利的缺失。在這個意義上,民主與吃飯可以扯上更多的關聯,那就是:民主雖然不能當飯吃,但可以防止人們大量地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