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智庫丨大靜
近期收官的《班長「殿下」》講述了一個很「標準」的青春校園故事,高考失利的學霸少女和行為乖張的富少在一所滿是問題學生的民辦大學中相遇,經過無數次摩擦與和解,少年們被榜樣力量感化,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去路。積壓兩年,8.4億播放量,微博話題#班長殿下#閱讀量2.8億,討論次數18.5萬,在競品遍地的網劇市場裡,這算是個「拿的出手」的成績。
讓人覺得意外的,是站在這部「大陸劇」背後的人——B2。
B2,原名陳彥銘,《康熙來了》(以下簡稱康熙)任期最久的一名製作人。在人才輩出的臺灣綜藝圈,有五六年老闆王偉忠都叫錯他名字,叫成BK。接下康熙之前,他參與製作了《我猜我猜我猜猜》《國光幫幫忙》《全民亂講》《模范棒棒堂》《大小愛吃》等紅遍兩岸的「爆款」,借著彪炳戰功,他成為金星製作旗下一員驍將,躋身臺灣綜藝名人堂。
近六年的康熙生涯,B2勤勤懇懇製作了超千期節目,如果說早期的康熙揭開了連戰、馬英九、李敖、陳文茜等大批名人不為人知的B面,B2期間,康熙則將臺灣島內幾百名通告咖的人生故事挖掘到了極致。
與詹仁雄、劉德惠、吳承華、孫樂欣、李國強等康熙歷任製作人不同,B2並不隱身在幕後。他曾參與近二十期節目的錄製,還無數次被小S及蔡康永Cue到、被鏡頭帶到,幾乎每一次,都是一副長發、Legging、朋克配飾的不羈形象。因為才華、言語間的溫和有禮、以及極具標識性的個人風格,B2深受大陸觀眾喜愛,並被視為「康熙記憶」中分量極重的一筆。
對康熙粉絲來說,他的名字不僅熟悉親切,還有種老朋友間的羈絆牽連,他似乎能打開康熙,以及康熙背後,臺灣綜藝黃金盛世的記憶閘口,那些嬉笑怒罵噴薄而出,餘梢不絕。
遺憾的是,康熙是對岸開過來的一輛末班車,自它揮手作別後,臺灣綜藝聲勢每況日下,而大陸卻日漸開發出一個目眩神迷的新線市場,大量臺灣製作人開始離開那個100多家電視臺爭奪2400萬觀眾,單期節目預算不足十萬人民幣的殘酷鬥獸場,他們北上,尋求新的發展機會。
B2也來了。這個決定在一夜之間做出,倉促到他只帶著兩件衣服就在北京定居下來,但這之前近八九年的時間,他頻繁往來於臺北、北京、上海三地,早已做了充足的準備和鋪墊。在【鋒芒智庫】對B2的專訪中,他談起驅動自己北上的原因,一是需要改變,二是喜歡挑戰,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了解每一件事情,熟悉規則和風俗文化,理解環境,消弭差異性,達到最好的狀態。「要跨出那一步,你才會知道到底哪裡不一樣」。
燃燒小宇宙北京總部
離島北上後,B2的身份更豐富了,他繼續做著綜藝本行,康、熙再次合體的《真相吧!花花萬物》第一季就由他擔任製片人,他執導了幾部網劇,如《班長「殿下」》《冰火奇緣》。2017年,他聯合艾得聞、沈琮翰創立了新型內容製作公司「燃燒小宇宙」,掛職董事長,負責內容,去年底,公司完成了數千萬元A輪融資。他似乎變「商務」了,但他同時告訴我,公司名字取自《聖鬥士星矢》中的一句臺詞。這部熱血日漫中,「小宇宙」是聖鬥士的超能力之源,「燃燒小宇宙」意味著極致的殺氣,意味著所向披靡的精神力與戰鬥意志。
高昂的鬥志,源於內心的純粹熱愛。從臺灣到大陸,入行近20年的B2找到了一個新戰場,在這裡,他可以繼續做個熱血「新人」。
「我們到底適合拍什麼?」
2014年請辭康熙時,B2表示要專注於戲劇,彼時他已經執導處女作《PM10-AM3》,鏡頭對準了一群晚十點到凌晨三點,在臺北的光怪陸離中迷失、浮沉的年輕人,仿若一部臺北夜店情史。看過預告片後,蔡康永評價:「好酒池肉林啊」。
現在,網劇是B2花費最多時間和精力的版塊。但那些都市男女間的聲色犬馬,在他執導的幾部網劇中消失蹤影。在大陸,他選擇了一種更「純」、更貼近「風向」的、更保守敘事的方式,這背後,是市場與市場之間,年輕人口味與喜好的差異,是文化、政策和審查環境造成的「尺度」不同。
這是北上的代價。
B2不執著於此,他熟捻規則,「在哪個地方就照那個地方的規矩」,「最大的問題其實是認同度,既然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就應該我去Follow大家,讓中間的差異性變低」。他更關心的問題是能否徹底融入到新環境中,讓自己不是那個「唯一的變數」。
他的執拗和興致,更體現在對內容的掌控上,這是他從綜藝製作人身份中帶出來的習慣。康熙的製作團隊常年維持在8-10個人,團隊規模甚至不及內地所謂頭部綜藝的一個梳化組。在他接手的那一年,臺灣早6點到晚12點的電視上活躍著377位主持人,綜藝節目不計其數,競爭壓力巨大。康熙周一至周五連播五期,B2一年365天中有360天圍著節目連軸轉,片刻不敢怠慢,因此他練就一身武藝,寫腳本、發通告、現場執行、後期剪輯......
到了當上網劇導演,他會習慣性對劇本做大幅修改和調度,角色個性必須鮮明,內容必須流暢、有高完整度,觀眾接受度必須高,在可控範圍內,他甚至不介意推翻整個故事框架,從頭再來。
他紮根內大陸的這兩年多,所謂的「爆款劇」組合公式一變再變,從《延禧攻略》到《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都挺好》《陳情令》《長安十二時辰》《親愛的,熱愛的》,能刺激到觀眾的點愈發模糊,引發共情和收視熱潮的標準卻日漸陡增,B2對此深有體會:「你今天花了那麼多精力做,然後每個人看了都說『還好』。以前觀眾看《情深深雨濛濛》看的多開心,看到趙薇多開心,但你現在如果按照同樣的邏輯再拍這個戲,誰看?」
B2有一套自己的內容評斷體系,從他涉足網劇市場至今,內地已經刮過了IP劇、古裝奇幻劇、翻拍劇三股颶風,大量製作公司扎堆跟風,但在他看來,「別人成功的爆款」與「自己跟風的成品」之間,有一個難以忽略和逾越的時間差,一不小心,跟風作品面臨的就是「退流行」的命運。
這份清醒,來自於自我認知。B2不拍古裝奇幻,因為「我就是沒辦法那麼有感覺」,他專注於校園、都會兩類題材,這是從《流星花園》到《我們與惡的距離》以來,臺灣製作人最擅長的兩大領域。「不是說不能跟風,而是要從你擅長的地方下手,我們把自己會的東西打磨好,也許播出的時間上會有落差,多等了一年半年,但作品內容是沒有問題的,無關乎時間性,在播出的當下沒有退流行。」
燃燒小宇宙的「工業化標準」
康熙歷任製作人中,B2第一個把這檔棚內節目的錄製地點移到棚外。他熱衷於創意輸出,構思了節目90%的選題,打造過女星卸妝、道歉大會、澄清大會、轉臺王、遲到王等高收視內容,錄到中後期選題枯竭時,他會在忠孝東路暴走,北京和上海的朋友打電話問他臺北有什麼好吃的,他說,我做一期給你們看吧。
創意度不夠、同質化嚴重,這是B2眼中如今網劇市場的兩大病灶。發力網劇後,B2開始推動網劇形式的創新,目前,他正在醞釀一部單集時長在10分鐘的短劇,未來這部短劇可能上線抖音等年輕人更集中的短視頻平臺。
這樣一個追求創新,並有著強執行力人格的人,當然不會拘泥於任何現有的條條框框。他與「燃燒小宇宙」的兩位合伙人共同發想了一套足夠顛覆傳統業界觀念的的分析工具——大數據。
這聽起來有點荒誕,無論臺灣還是大陸,節目也好,影視劇也好,都是「主觀」的,都是以核心人物、核心團隊的判斷力和直覺為驅動的,但曾經高強度工作中積累的海量樣本,讓B2認同大數據的「合理」,並篤信數據在全流程監控和決策輔助上的重要作用。
目前,燃燒小宇宙已經建立了初期的「工業化標準」,能夠實現單個項目流程的IT化,譬如說,要選擇哪一個演員或藝人,內容時長的控制,哪個時間點可能出現高點擊量,都能轉化為直觀的數據化分析。「不是決定,而是輔助」,B2強調,讓製作方的創作方向和細節,去跟觀眾的喜好匹配,讓兩者實現最大面積的重合,「它不一定是百分之百的答案,但一定可以給我們一些原本想像不到的答案」。
和很多本份「打份工」的大陸製作人有些不一樣,許多臺灣製作人有著「要為行業做點什麼」的使命感。沈玉琳曾抱怨節目製作人的投資報酬率「相當划不來」,「一般人朝九晚五,可能領個三五萬(臺幣),可是很多製作人可能也是領五萬,好一點的八萬,獎金微乎其微」。
在臺灣,綜藝人自己喝著湯,還想著給觀眾吃口肉,哪裡是工作,分明是做功德。
長期緊張的預算、奔波勞碌的生活,讓他們迫切地想改變點什麼。
譬如詹仁雄,為了給本土幕後工作人員創造更多的可能性,提供更大平臺,他聯合遊戲公司做了影音平臺「酷瞧」。對B2來說,這份使命感,被他藏在了「燃燒小宇宙」內部一套叫做P.school的人才培訓體系裡。就好像一個不上電視的職場生死鬥節目一般,六七十個學員參加集訓,從英國請回來的老師會教導學員提案、招商、創意發散等專業課程,經過層層篩選和淘汰,最終留下5%左右,成為公司正式員工。舉辦五期後,300多名製作小白從這裡流向行業核心。
臺灣市場太小,很難兜得住這些有才又膽大的製作人的身手和拳腳,王偉忠曾經講臺灣的市場環境「對很多詹仁雄一樣的製作人,其實還是不夠厚道,不夠寬,他其實很有才華,你不要覺得他只會做風花雪月的東西,不是,這麼多年他其實有很厚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如果有戰場,會非常好。」
好在,B2擁抱了大陸這個新戰場,人總是不能抗拒時代的嘛。
「我們長大了,所以你覺得它變舊了」
要追溯起來,大陸觀眾第一次正式認識這位「製作人B2哥」,是因為他曾出演李心潔《慢跑鞋》和 E-Lin《如果能愛別人》兩支MV,被同事拱上臺參加錄製,那期節目中,B2綁著一頭辮子,穿的比同場藝人還要時髦招搖,因為效果好,不久後,蔡康永點名他再錄製一期「往日熱血夢想」,B2換了個更誇張的髮型,唱了Bon Jovi的《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兩次亮相,一戰成名,有粉絲組建了「迷人B2後援會」,小S調侃:該不會中天樓下幾千個粉絲都是來看你的吧。這很符合Andy Warhol「十五分鐘成名」的理論——只要有足夠的曝光,人人都能成為超級巨星。
但這份造星榮耀,僅屬於「往日的臺灣」,時代巨輪滾動,優愛騰強勢崛起,大陸體制內製作人流向體制外,《奇葩說》《吐槽大會》《中國有嘻哈》《偶像練習生》《創造101》等爆款網綜接連誕生,大陸進入「自給自足」的饕餮盛筵中,臺灣綜藝地位一落千丈。
連金牌綜藝製作人B2都表示,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看過臺灣綜藝,「我沒辦法幫忙推薦臺灣節目,我只能告訴你《這!就是街舞》很好看」。但他不認同所謂「臺灣綜藝下行期」的說法,他覺得臺灣綜藝本身並未倒退,只是止步不前,當觀眾習慣了大陸綜藝節目的大製作、高成本、大規模,再回過頭去看臺灣,會發現臺灣綜藝規模小、預算少、視覺呈現和道具都做的不好,但實際上,它的內容和方向並沒有太大改變。
「看的多了,眼光變高了,我們長大了,覺得它好像變舊了而已」。
今年年初,陳漢典拉上趙正平,在《歡樂喜劇人》節目中模仿吉娃娃,失聯已久的臺灣綜藝圈原本可以刷上一波情懷分,但「尷尬」、「不好笑」卻成了網友點評的關鍵詞。B2的看法切中要害:「他們沒有重新理解環境,還用著五年前的方法,所以被觀眾看穿手腳,做藝人最容易被淘汰的時候,就是你並不理解狀況」。
除了因水土不服鎩羽而歸外,行業和政策的風吹草動也影響著北上大軍。去年以來,數場產業級風波衝擊下,寒冬降臨,B2判斷:「超過一半以上的人會崩潰」。但他覺得正常,新公司和熱錢瘋狂湧入,行業勢必要經歷一番淘汰和洗牌,立項和審查越來越嚴格,成片的播出率下降到20%以下,競爭反倒越來越激烈,這種種,都是市場從恣意生長向成熟期邁進的信號,機制和模式反倒能因此逐步完善,「還算OK的」,他對此保持樂觀。
「我想要每個節目後面都有我的名字」
很難說清其中有什麼因果聯繫,但康熙結束、臺灣綜藝集體失聯的這三年,確實是大陸年輕人焦慮感肆虐的三年,財富焦慮、婚姻焦慮、職場焦慮、外貌焦慮、身材焦慮......這些真實廣泛存在的焦慮,似乎難以藉內地近年湧現的爆款綜藝排解。
這很好解釋,以康熙為代表的臺灣綜藝精神,很核心的一點是不被世俗章法所累,因為不講章法,才可以口無遮攔,肆無忌憚,娛人娛己,身處其中的人呈現豁達與真實,觀眾收穫片刻歡愉,賓客盡興。
但大陸綜藝,似乎總帶著要觸碰當下年輕人痛點的訴求,投入越大,目的越不純粹。
娛樂精神離我們越來越遠。
相比於粉絲們單純的懷念,B2對「成名作」康熙的感情濃烈複雜的多,他既認為「對康熙的情懷來自於我的人生」,又講那是極度「陰暗、痛苦的幾年」。社交媒體上的他追潮牌、買球鞋、集公仔,很多時候都是壓力罩頂時宣洩的出口。高光與至暗平行穿插,最終為他的戲劇夢想、他的北上、他的「燃燒小宇宙」埋下伏筆。
我問B2,是什麼讓他輾轉兩地,在這個行業堅持近20年,B2回答:
「我想要每個節目後面,都有我的名字。」
對他來說,這是件「神聖而有意義的事情」。在臺北時,每次名字往前面跑一格,他都能收到金星製作同仁們的一句「恭喜」。來自行業的認可與饋贈,聚攏成對自我的激勵,開始是一種成就感,當名字到達某一個位置後,成就感變成了責任心,變成了一種樸素但真誠的願景,維護著他「製作人」的聲名。
最後,致敬B2背後那個餘音依舊迴蕩的臺灣綜藝黃金年代。時代總有漲跌起伏,慶幸無論B2還是你我,都曾是參與者。
Resp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