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找幾個虎口有梅花點狀刺青的人,請他們講講刺青的故事。
虎口有梅花點狀刺青者,通常都是50-60年代的人,如今已經是老人了。
我幾乎沒見過年輕人有這樣的刺青的。
上網查找資料,也不見有關此類舊俗的文章。
手掌有刺青的人多數都迴避有關刺青的問題,他們覺得不好意思,被問得多了,還會生氣。
我問過幾個人:你手上的刺青是什麼意思?
有的回答:「你問這個幹什麼?」
有的回答:「沒有意思。」
只有一個老伯比較認真地回答了我的採訪。
他是個小賣鋪的店主,我很好奇他的刺青是哪兒來的,於是挑了個貴點兒的商品,付錢的時候問:「你手掌上的這幾個點兒是怎麼弄上去的?」
老伯有點兒不想回答,我連忙再買一包辣條,他回答:「用針扎一下,然後擦點墨水上去。」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老伯想了想:「初中吧,十三四歲。」
「我見到過幾個手掌上有刺青的,他們都不願意告訴我這個圖案的意思」。
——「他們怎麼跟你說?」
「他們說,沒有意思。」
老伯回答:「確實沒有意思,只是覺得厲害。」
我再買包幹脆面,期待老伯多講一點。他一邊找錢,一邊回答我說:「那時候不好好學習,覺得身上有刺青很了不起。」(我補充:「叛逆」,他點頭表示同意)「壞小孩們拜『大哥』,『大哥』們在身上刺各種圖案,老虎,龍。我們入門級的,就在手上自己弄幾個點,表示自己是『混社會』的。後來後悔了,身上有紋身,不能當兵,不能進工廠,考不上大學……只好混日子了。」
「都是自己紋的?」
——「都是自己弄。」
「我見過一個大叔,也是您這個年紀。他手臂上有一條龍,挺粗糙的,顏色都化開了,應該就是您說的這種情況吧?」
——「那就是小時候混過的。」
「他不願講紋身的事。」
——「那當然。」
訪談到此為止,因為那間小賣鋪實在太小,沒有更多可買的商品。我拎著薯條、辣條、乾脆麵,離開了那條街,再也沒見過手掌上有梅花形狀的紋身的人。
寫完上面這篇文章,過了很久,我遇到第二個虎口有梅花刺青的人。
是個老太太,約65歲,居住在一片城中村。
那天在公交車上,我給一位老太太讓了座。坐著的老太太有個站著的同伴。倆老太太用濃重的方言在聊天。過了好多站,我才注意到站著的老太太手背上的刺青。的確在虎口位置有梅花點,並且每個手指上各有三個藍色圓點。
我問:「阿姨,您手上的這些點兒,有什麼講究嗎?」
——「沒有,這是小時候為了好看弄的。」
「您別介意,我只是好奇,我以前也見到過類似的花紋,以為有啥特殊含義呢。」
——「沒有沒有!就是好玩兒。」
這時老太太到站了,我也跟著她下了車。想多問一些問題。
「您還記得這是您多大的時候弄的花紋嗎?」
——「小時候,十二三歲。」
「咋弄的呀?」
——「用針扎一下,擦墨水。」
「那時候流行這個嗎?」
——「好多小姑娘都弄,那時我覺得好看。」
老太太顯得不願多聊,於是我放慢腳步,看著她消失在一片氤氳的城中村裡。天氣愈來愈冷,城中村燒柴取暖做飯,藍色的煙霧把老人的背影遮成了一塊斑駁的馬賽克。
我把虎口梅花刺青講給朋友們聽,許多朋友感興趣。我添油加醋地說:「可能和某種民間信仰有關,也可能來自某種治療儀式。」人類學家嘛,一聽到「儀式」和「民間信仰」就像磕了藥,精神抖擻。
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幾周後,有人幫我訪談了第三位虎口有梅花狀刺青的人。
一位老阿姨,是我的同學的同學的婆婆。
訪談極短,只有一句話:「沒啥講究,年輕時覺得好玩。」
第四位虎口有梅花刺青的人是學校南門擺水果攤的那位大姐的母親。有時水果攤生意忙,老太太來給女兒幫忙。巧得很,我寫完第三個訪談,嘴饞想吃葡萄,來到水果攤。老太太熱情地扯了個塑膠袋遞給我,手背上的藍色斑駁,但仍能辨認出形狀。
「阿姨,您手上這個點點是有什麼講究嗎?」
——「好看呀。小孩子畫上去的。」
「那怎麼就長進皮膚裡了?」
——「弄破,血流出來,顏色就進去啦。」
水果攤老闆歪著頭大喊:「她們那個年代的紋身咯。」
我拎起最大那一串葡萄放進塑膠袋:「您那個年代流行這個嗎?」
老太太摩挲著手背:「小時候弄的呀。」
「那會兒您多大?」
——「七八歲的樣子。」
「那您現在多大年紀?」
——「六十啦。」
這麼算來,刺青發生在1963-1964年。水果攤老闆告訴我:「我小時候都還有人弄這個呢。不過我沒弄。」我補充道:「已經不流行了」,她點點頭。
我問了她們的家鄉,也是甘肅本地人。似乎目前所有被採訪的梅花刺青者都是甘肅籍。
第五位虎口梅花刺青者,是一位計程車司機。原本我們聊了一路,興致勃勃。在經過一處彎道時,路燈照亮了他的手背。
「您手上的藍色點兒是怎麼來的?」
車內的空氣一下子變得冷了幾度,司機飛快地超過一輛車:「小時候弄的。」
「那是什麼時候?」
——「小時候。」
「大概哪一年?」
——「忘了……七十年代?」
「那會兒您多大?」
——「十七八歲吧。」
又過了幾個街角,我的目的地快到了,不知怎麼的,我調查虎口梅花刺青的興致不那麼濃烈了。城市的夜晚和路燈把司機大叔的臉龐變得斑駁,看不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