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沙侖的玫瑰》脫胎於復旦大學外文學院英文系副教授包慧怡、法文系副教授陳杰、德文系副教授姜林靜三位明星老師首次在復旦大學校內聯合開設的跨學科、跨語種文學精讀課,從天鵝、頭顱、花、塔樓、葡萄酒和玫瑰這6個經典的意象入手,從詩歌的意象闡析、繪畫的視覺符碼到哲學的縱橫導引,透過國際的視野、廣博的見聞和清麗的文字對三語文學和繪畫進行解讀,並挖掘了與其有關的獨具魅力的人文故事與浪漫典故,配上神秘、高貴、迷離、荒誕、恐怖而又浪漫的畫作,讓讀者宛如置身於承載著歷史煙塵與依附著神秘靈性的異域殿堂之中。
[作者簡介]
包慧怡
都柏林大學英文系中世紀文學博士,復旦大學外文學院英文系副教授,研究古英語與中古英語文學、中世紀手抄本中的圖文互動、世界詩歌。著有英文專著Shaping the Divine,The Pearl-Poet and the Sensorium in Medieval England,評論集《繕寫室》《翡翠島編年》,詩集《我坐在火山的最邊緣》等,出版譯著14種。
陳杰
巴黎索邦大學法國文學博士,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法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國古典主義戲劇,17世紀法國文人生活,17世紀文學與社會關係,19世紀法國詩歌。著有《十七世紀法國的權力與文學:以黎塞留主政時期為例》,譯有《反對單一語言》《大分化:正在走向終結的新自由主義》等。
姜林靜
海德堡大學德語文學博士,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德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德語文學中的政治哲學與政治神學、卡爾·施米特的文學批判、德奧古典音樂與文學之間的交互關係和19—20世紀的德語詩歌。著有德語專著Carl Schmitt als Literaturkritiker.Eine metakritische Untersuchung等。
「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
中世紀英國文學中有大量迷人的「謎語詩」aenigm ata範本。許多古英語謎語詩由謎底物件採取第一人稱敘事,以人格化「擬聲」的方式描述自己的生平,實實在在地用詩藝來講述「萬物有靈」,產生了特殊的移情效果。到了中古英語時代,那些被歸入謎語的詩作有一部分繼承了古英語謎語傳統—有明確的謎面-謎底機制,誘導讀者從狀物描述中回答全詩所指向的「是什麼(物體/人物等)」式問題。這種閱讀詩歌的方式猶如我國古代民間猜物遊戲「射覆」,「於覆器之下而置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漢書·東方朔傳》)。更多的中古英語謎語詩卻沒有明顯的謎面-謎底機制,而更接近寓言詩allegory,讀者只能根據有限的文本表述(通常含有廣為人知的象徵符號)去揣度文本背後的可能事件及其原因,即「發生了什麼」或「為什麼要這樣表述」。比如下面這首牛津大學飽蠹樓館藏《羅林森抄本》Bod leian Library M S Raw linson D. 913,fo l. 1v中、作於13世紀至14世紀的關於敘事者與一朵玫瑰共度良宵的中古英語匿名短詩《整夜在玫瑰邊》A l Nist by te Rose:
整夜在玫瑰邊
整夜在玫瑰邊,
玫瑰我整夜躺在玫瑰畔;
我不敢偷走這朵玫瑰,
但我摘下了這朵花。
包慧怡 譯
這首詩中的情色意象十分明顯,並且考慮到古法語長詩《玫瑰傳奇》Le Rom an de la Rose及其中古英語譯本(其中最優秀的譯本就出自《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作者傑弗裡·喬叟之手)在中世紀後期英國的盛行,我們幾乎可以肯定,《整夜在玫瑰邊》的成年讀者不會對其中的性隱射感到陌生,該詩的謎底亦在現代英語「deflower」(奪取貞操)一詞中保留下來。完稿於13世紀、歷經兩位作者之手、全長兩萬多行的《玫瑰傳奇》是奠定歐洲羅曼司敘事傳統的開山之作,是中世紀盛期「典雅愛情」 文學傳統和寓言體詩歌的重要代表。詩中的「玫瑰」不僅是男性敘事者歷盡艱辛、跨越兩萬多行詩的距離去追求的貴婦的名字,它更是塵世愛情的終極象徵,也是女性身體之美和性吸引力的文學符號。而《整夜在玫瑰邊》這首僅有4行的短詩可以說是一個高度濃縮和世俗化版本的《玫瑰傳奇》,其中的「玫瑰」同樣是一朵情慾的玫瑰,卻剔除了《玫瑰傳奇》中典雅愛情的理想和宗教升華的潛能,直抵豔情詩的核心(「摘走玫瑰」)—其直白程度幾乎使它難當真正的「謎語詩」之名。
另一些被歸入「謎語」的玫瑰詩則游離於世俗與宗教語境之間,僅字面意義就撲朔迷離,語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們至今無法就它們的所指達成共識,它們成了「美麗而無由」的詩藝標本。下面這首14世紀中古英語匿名詩《少女躺在荒原中》Maiden in te Mor Lay是這類玫瑰詩的典例:
少女躺在荒原中
少女躺在荒原中—
躺在荒原中—
整整七夜,整整七夜,
少女躺在荒原中—
躺在荒原中—
整整七夜加一天。
她的食物挺可口。
她吃什麼食物呀?
報春花,還有—
報春花,還有—
她的食物挺可口。
她吃什麼食物呀?
報春花和紫羅蘭。
她的飲料挺可口。
她喝什麼飲料呀?
冷泉水,來自—
冷泉水,來自—
她的飲料挺可口。
她喝什麼飲料呀?
冷泉水,來自深井中。
她的閨房挺不錯。
她住什麼閨房呀?
紅玫瑰,還有—
紅玫瑰,還有—
她的閨房挺不錯。
她住什麼閨房呀?
紅玫瑰和百合花。
包慧怡 譯
美麗的少女獨自在荒原中躺了一星期,吃報春花、紫羅蘭,飲清泉,睡在紅玫瑰和百合編織的閨房或床上……這民間故事式的敘事背後的邏輯是什麼?更何況「荒原」或「荒沼」mor本該連牧草都不生,不見牛羊,更別提鮮花和清泉—假如我們回想一下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中描寫的約克郡荒沼,會知道除了叢生的野草和不宜耕作的褐土,英國式荒原就是一片一無用處之地,根本談不上植被豐饒或百花盛開。當然,文中「報春花」p rimerole一詞在中古英語中可指任何能在沼澤環境下生長的報春花屬下的草本開花植物(比如月見草、黃花九輪草或歐洲櫻草),但玫瑰和百合無論如何都不是荒沼植物。這首寫於14世紀早期的抒情詩為何要設置這樣一個有悖常理的情境,仿佛在搖籃曲般的日常聲調下隱藏著駭人的秘密?
以羅伯岑D. W. Robertson Jr.為代表的寓意解經派學者堅持這是一首披著謎語外衣的聖母崇拜詩:少女是童貞女馬利亞,荒原是基督降臨前舊律法統治下的世界;「整整七夜」 中的數字七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多出來的「一天」就是白晝、光和基督本人;報春花代表肉體的美麗;紫羅蘭象徵謙卑之美德;少女飲用的泉水是神恩的符號;紅玫瑰象徵基督的殉道;白百合則是馬利亞童貞的象徵。雖然羅伯岑式解讀的思路之僵硬、讀詩思維之狹隘曾廣受詬病,但即使在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我們也無法一筆勾銷寓意派解讀的意義。從文化史角度而言,色彩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只有當一種顏色與其他色彩相互對照、關聯、並列時,它才具有藝術、修辭和象徵上的確定意義。在中世紀附著於花卉的色彩象徵體系中,紅色幾乎總是受難、鮮血、聖愛caritas的顏色,白色則是處子、純潔、和平的色彩。因此我們會在無數時辰書或詩篇集的「天使報喜」頁上,看到天使手中持著或是聖母的腳邊放著白色的百合花束,而紅玫瑰則遍布手抄本的頁緣。在這類頁緣畫上,有時會同時布滿紅玫瑰與白玫瑰,起到同樣的象徵作用:白色的玫瑰在此成了白百合的一個替代物,與紅玫瑰一起構成一種以花朵形式出現的福音雙重奏。這種「紅白」象徵體系在中世紀晚期至文藝復興早期的印刷書本中依然十分常見。
來源:新聞晨報 作者:包慧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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