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紹葉
來源|天涯博客
真正的愛，可以叢生怨恨，可以變成傷害，甚至致以毀滅，但就是不忍生出一絲悔憾。愛情對於敏感而溫柔的心靈，永遠都是黑暗裡那一團火，讓人們心甘情願成為撲向死亡之焰的飛蛾。
確實，愛情無疑是世上最無法拒絕的誘惑之一，英國詩人王爾德曾以一場忘我而刻骨銘心的不倫之愛，給我們證明了，擺脫這種誘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屈服於它，乖乖地被愛情所降伏，甘願屈為感情的俘虜，轉身成了美麗的囚徒。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想想看，在二百多年前，一個事業如日中天的天才藝術家，一個矢志追求美的唯美詩人，一個幾乎是自戀狂的瀟灑紳士，一個擁有美眷兒女的男人，竟然因為迷戀上一個莽撞的美少年，而置事業、家庭、榮譽於不顧，被社會，道德，親人所拋棄，而讓自己陷落萬劫不復的罪惡深淵。
在獄中，他用了三個月時間，寫了一封給同性情人道格拉斯的長信，纏綿悱惻，愛恨交加，洋洋灑灑，達六萬餘言。他以詩人的筆觸讚美這個同性情人，我的寶貝，你那玫瑰葉似的紅唇，不僅生來是為了歌唱的，而且也是為了瘋狂的熱吻的，這真是個奇蹟。你那纖細的金色靈魂，行走在詩歌和激情之間。我知道，為阿波羅所鍾愛的雅辛託斯，就是在希臘時的你呀。
炙烈的愛，總是由烈火般的情熱，詛咒般的恨怨構成的，沒有一種深刻的愛是純粹而單一的。他寫道，你配得上我對你所表達的愛嗎？我知道你不配。但愛又不是拿到市場上交易，也不須小販的稱斤論兩。愛的歡樂，一如心智的歡樂，在於感受自身的存在。愛的目的只是愛，不多，也不少。
你自己在鮮花中瞭然無事地走掉，而我呢，那多姿多彩，來去自由的美好世界，早已經被剝奪了。你是我的冤家，從來沒有誰有過像你這樣的敵人。我曾把自己的生命給了你，然而，為了滿足一己私慾，人性情中最低下最可鄙的欲望，仇恨、虛榮還有貪婪，你把它丟棄了。在不到三年時間裡，你把我完完全全給毀了。為了我自己的緣故，我別無選擇，唯有愛你。
他是那麼地愛他，一邊埋怨一邊不舍，一邊恨一邊愛。不過叫我不能忘懷的，倒不是王爾德愛的熾烈、真摯、痴迷甚至瘋狂，而是像他這般自戀成癖的一個人，竟也能這般忘我地去愛一個人，況且是同性戀者。果真讓我著迷的，是無時無刻不在他身上出現的悖論。 他自己認為，生活中致命的錯誤，其原因不在於人的不可理喻。但越是不可理喻的時刻，便越是生命中最美好難忘的時光。
在他看來，罪惡的深淵之中，也沒有什麼罪是庸俗的，但所有的庸俗都是罪過。他自覺自己的靈魂，已經墮落到了最底層，但他仍陷落得很自豪，他把這種愛當成近乎苛刻的追求美，甚至於無可自拔地，愛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在他眼裡，世上所有人都生活在陰溝裡，唯有他在仰望著星空。
即使面臨失去親人，家庭破裂，經濟上瀕臨破產，幾近一文不名，也在所不惜。他說，即使我在世界上一個朋友也沒有了，即使出於憐憫給我住的房子一間也沒有了，即使我不得不接受赤貧者的百衲襤褸之衣，但只要我能夠繼續擺脫所有的憎恨、冷酷和嘲弄，就會比我身穿華麗的紫袍，和漂亮的亞麻衣，而靈魂卻為憎恨纏繞，更能平靜地充滿信心地面對生活。
他深知，一切外化之物都有內在之本。而他所走的這條路，除他以外沒別人能拯救。一切都必須出自於我內心。宗教、道德，沒有一樣能幫得上忙。對肉體的每一次降格，我都必須設法變成靈魂的精神升華。他便是這樣，一邊彰顯著空虛的聖潔，一邊又百般避諱對自我的懷疑和不安。
即使他從獄中獲得了自由，但他還是負著愛情的枷鎖，他像一個怨婦般對道格拉斯傾訴，我周圍的每個人，都因我要回到你身邊，而大發雷霆，但他們不理解我們。我感到，只有與你在一起，我才能生存下去。你一定要為修復我們已被毀滅的生活，只有這樣，我們的友誼和愛，才能向世人表現出一種與以前不同的意義。
最後，他為此耗盡了自己的天才，並且浪費了一種永存的青春。為了這樣一種不敢說出名字的愛，註定要以悲劇收場。王爾德曾預言，只有我，才能毀滅我自己。看來，這種愛註定是一種，飛蛾撲火一般的宿命。道格拉斯最後決然離開了他， 而等待他的結局，只有在貧病交困中客死他鄉。
於是，王爾德至深的愛情悲劇，也是千千萬萬人們的悲劇。時至今日，在王爾德位於巴黎的公墓墓碑上，還留下數不清的紅色唇印。前往那裡景仰的人，無論男人女人，無論帶著年輕的臉孔，或是衰老的身軀，但都懷著一種朝拜的虔誠，一樣的信仰，他們都是愛情的信徒。
正如魯迅所言，王爾德的思想是一種世紀末的果汁，是用頹廢的手指，調製出來的憂鬱果汁。他的人生，就是一種帶有世紀末奇味的水果派。至今還讓人為之神迷。而他的唯美主義的神話，就是把神聖的事物顛倒過來，讓它們成為世俗的事物，又將世俗事物顛倒過來，讓它們成為神聖的事物。他讓靈魂流露出色情，又讓渴欲顯現出精神性。
王爾德認為，把人分成好與壞是荒謬的，人要麼迷人，要麼乏味。實際上，人生也是這樣，沒有圓滿或者缺憾的不同，也沒有成功或失敗之分，只有美麗的，動人的，或者平庸的，乏味的區分。對於古往今來，絕大多數的人們，王爾德的人生無疑是迷人的，令人嚮往的，這也是至今千千萬萬人們熱愛他的緣故吧。
王爾德說，每個聖人都有過去，每個罪人都有未來。在他所處的時代，他無疑是罪人，陷於罪惡的深淵的，但如今我們需仰首，才能瞻仰到他的形象。唯有他的悲憫，在撫慰著我們的心靈。正如他所說的，悲傷是人類所能企及的最高情感，生命的奧秘就是痛苦。快樂給了美麗的身體，只有痛苦是給靈魂享有的。
而今天的我們，生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格式化的存在。我們沒有了思想，也沒有了感官；我們不敢去愛，也不敢去恨，不敢去靠近痛苦，去迎接絕望。我多想去暢飲王爾德的世紀末果汁，讓心靈去擁抱魔幻的異域，去體驗一回毀滅之前的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