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重要性並不在於她能生養後代,而在於她自己的生命。這正是女人崇高而充滿危險的命運。
――D·H 勞倫斯
達洛維夫人說,她要自己買束鮮花。
這句話像句咒語即刻生效.
伍爾芙的筆剛放下,蘿拉的蛋糕才成型,克勞麗莎穿上了她的大衣:她們的命運已然改變。
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2002)改編自獲得普立茲獎的同名小說,講述因一本小說《達洛維夫人》而被串聯起來的、不同年代的三位女性一天的故事。
維吉尼亞·伍爾芙的小說《達洛維夫人》仿佛是隱秘的敲鐘人,透過書本,穿越時空,在三位女性各自的一天裡給她們的靈魂重重一擊。
1923年的倫敦郊區,伍爾芙在醫生的建議和丈夫的關心下,寸步難行。
她一心想回到繁華的倫敦,光影和聲色是她欲望的淵藪,也是她思想的濫觴,寧靜而和平的鄉村是她靈感的墳墓,身體的虛弱和靈魂的堅毅反覆拉扯著她本就脆弱的神經。
1951年的美國洛杉磯,懷孕的家庭主婦蘿拉捧著《達洛維夫人》,希望逃離庸常的幸福生活,在酒店中她準備服藥,想像著伍爾芙自殺時湧動的湖水,望著年幼的大兒子,最終還是選擇生下孩子後離家出走。
她們在抗爭中渴望死亡。
當海浪從聖艾夫斯海灣湧動到塞薩克斯,漫過維吉尼亞飄揚的頭髮;
再通過達洛維夫人的故事,從字裡行間漫出,浸沒蘿拉聳起的腹部;
最後像晨風驚起的窗簾一樣,像倫敦郊區斑駁的樹影,共同見證跨越了時空的――死亡。
我毫不意外電影有這樣的結局,我甚至從鉛字裡,在影像中,見證過無數個詩意的死亡,在荒誕和天才爆發的二十世紀,用槍,用煤氣,或像維吉尼亞一樣沉入冰冷的湖水,正如她自己給丈夫留下的遺書中所言:
我開始聽見種種幻聲,我的心神無法集中。
這並不奇怪,因為通過想像力而享有空間和時間兩個雙重王國,對於這樣的人,實際的生活沒有什麼意義。
他人的眼睛是我們的監獄,他人的思想是我們的牢籠。
從尼採的「上帝死了」到海德格爾的「人為死亡而存在」,再到薩特的「存在是荒誕的,無法辨析的」,戈多在哪兒,我們一無所知。
影片中的另一個天才詩人理察也無法和生活和解,思想的翅膀被苦難的人生融化後,他同伊卡洛斯墜入大海一樣,坐在高聳的窗臺上,縱身一躍像跌落的星。
一個人一旦有了自我認識,也就有了獨立人格,而一旦有了獨立人格,也就不再渾渾噩噩,虛度年華了。換言之,她一生都會有一種適度的充實感和幸福感。
儘管自我認識讓我們思考,讓我們質疑,這充實和幸福阻擋不了那種宿命般的散場。
詩人正是因為熱愛生命,才會選擇死亡。
自由,熱愛,生命,死亡,伍爾芙的生活像浪尖上的雲,她在自己想像的王國中所向披靡,我不崇尚死亡,但我崇尚她生命的純粹,我尊重她作為獨立的個體,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並且她的的確確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
就像偉大的哲學家用一個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樣,偉大的小說家通過一個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湧現在他筆下。
消失正是她成為自己的最後一筆。
她說一個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的話,那她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才能真正擁有創作的自由。
她審慎地面對生命的種種不幸,在夾雜著碎片的泥濘中,赤腳前行,用近乎神明的筆觸將思想中的點點靈光和生活中感知到的細碎情感一一描摹,哪怕隨之而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崩潰。
然而這就是真正的維吉尼亞。
一個會在悠長的午後,靈感迸發,邊吸一口煙邊寫下:
「達洛維夫人說:她要自己買束鮮花.」
她隨性的樣子讓你無法想像她往自己的衣服裡塞滿石頭時的堅決。然後讓20年後困於生活庸常與疲乏的蘿拉,在同樣湧動的潮水中醒悟,敢於像娜拉出走一樣去尋求真正的自我。
她會為微小生命的逝去而哀悼,並且時刻在喧囂中思考生死的意義,為雛鳥的葬禮添一束玫瑰,俯下身子,讓耳朵貼近大地,去感知一切自然原始的力量。
維吉尼亞是熱愛生命的,但她更歌頌自由的生命,她捍衛自我選擇的權利。
逃避生活不是尋求內心平靜的方法,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麼都重要。
那麼,為什麼一定要有人死亡呢?
是為了彰顯活著的我們珍惜生命的意義。
雲端上空想家的隕落,是為了在我們的生命裡激起層層的海浪,詩意而悲壯的毀滅是為了喚醒更多人的新生,但願我們能看到永不熄滅的那座燈塔。
偉大的先知,她會蔓延在草原上,隨風起舞,她是流動的根。
時光化為終極的一縷死灰色火焰,盡頭揚起的灰燼,是伍爾芙的時時刻刻。
達洛維夫人自己去買花,那麼我們都可以,生活不可替代,但可以銘記,我們的時時刻刻。
歲月波光粼粼,賦予愛與生命,唯有生活不能被他人代替,只會有寂寞相隨。
——維吉尼亞·伍爾芙